“你从前和我哥瞒着我做的事我都懒得问,但是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好啊,你居然有本事杀这么多侍卫,还坑害我哥至此,怎么就躲着不敢和我对峙!”
“你给我……”
门“吱”地一声打开,穗岁从里面走出,直迎着壬曲歌的目光,站定到她面前。
壬曲歌习惯了在她面前总是低眉折腰的穗岁,此刻见她不卑不亢地站在自己身前,意外的同时,竟觉得气势平白矮了三分,忽然就在那样的目光下生了避让的心思。
片刻后,她抽出一把软剑指着穗岁,又梗着脖子凶道:“我还好心想帮你一把,你却要害我们兄妹?”壬曲歌指着一地倒下的侍卫,“要不是我亲眼所见……白鳞,我当初救你真是瞎了眼!”
等她一通脾气发完,穗岁才缓缓开口:“你过来找我,只是想和我说这个吗?”
壬曲歌听了更是火冒三丈:“你就没有要解释的吗?”见穗岁沉默不答,她把剑往穗岁喉前抵了抵,却仍留有一些距离,“我壬曲歌敢做敢当,是因为我的关系才让你与哥哥相识,间接导致了今日的局面。如今我再无颜面对母后和哥哥,你若有本事,就把我也杀了吧!”
怪不得她在太子与二皇子两派一团混乱的时候只身前来,竟然是抱着不能复仇,就以死谢罪的心思。
又是赎罪。
可这样的想法,在一个纯粹的鲛魔身上,着实罕见。
“我不会杀你。”穗岁语气淡淡地说,“你从小在壬风眠的庇护下才逐渐于孽海中有一席之地,对他的感情应该是又依赖又害怕吧。害怕他终有一天厌弃了你这个妹妹,再也不将你护在羽翼之下,对吗?”
“……”
“把我献给壬风眠,你究竟是为了帮我,还是帮你自己呢?”
趁着壬曲歌有些微怔的时候,穗岁忽然伸出两指,对着壬曲歌横着的软剑上狠狠一抹,便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迹。
那软剑忽然像是有了生命,银光闪过,片刻就把鲜血吸了干净。
壬曲歌把剑一收:“你做什么!”
穗岁用拇指往那受伤的二指轻轻一抹,滴着血的伤口顷刻痊愈。
“你不用担心无颜面对他们,壬风眠有那个实力。”她对着壬曲歌笑了笑:“但是三公主,若有机会,去人界看看吧。”
说完她对壬曲歌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壬曲歌也没有再叫住她,因为她的目光被身边开始苏醒的侍卫吸引了过去。
“你们没死?”
“三……三公主!”
“没死你们躺在这里干嘛?”
“对……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
“那不是太子的人?怎么也在这里?”
“……”壬曲歌绝望地翻了个白眼。
她抬头深深地看了眼念念宫那粗陋的门匾,又把银剑举到自己眼前。方才穗岁主动将手指划伤的血已经不见了,可是那鲜红的残影却好像还在她眼前流淌。
其实壬曲歌也算不上一个合格的鲛魔。她是娇蛮任性,但并没有因为难以克制自己的脾气而做出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情。
因此她的剑,还从来没有见过血。
“穗岁……”壬曲歌轻声念叨了一句。
半晌,她苦笑了一声:“什么去人界,还在痴人说梦。”
再看向见到她以后慌乱地行礼的侍卫们,壬曲歌心头满是乏倦,对他们没什么好气道:“算了,回你们主子那里去吧。”
说完,率先离去。
确认所有鲛魔都已经散去之后,穗岁的肩膀顿时松弛下来。
她有些无措地对眼前一脸严肃的“穗岁”说:“你变回去吧……我看着自己这神色,怪别扭的。”
“穗岁”点了点头,很快就恢复成了禾山的样子。
壬曲歌的声音刚传进来的时候,穗岁原本打算闭门装死不出,毕竟她还没有想好要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壬曲歌。
可是禾山却问她:“如果你有机会离开孽海,现在还想带壬曲歌走吗?”
穗岁走到柜子边,轻抚着壬曲歌当时给她水明参时装着的盒子,说:“我若说还是想的,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
“壬曲歌三年前是与我说过她也想走出孽海,可我如今既不知道她那话究竟是不是出于真心,也不知道三年过去了,她的想法有没有变过。”
“好。”禾山就施了个咒,把自己幻化成穗岁的模样,“我帮你把选择的权利留给她。”
然后他就以穗岁的形象,去替穗岁见了她现在还不想面对的人。
穗岁一想到方才禾山用自己的脸和身体做着他自己惯用的表情和仪态,说着明显不像她能说出的话,就有些哭笑不得。
“说起来……我只是猜测四夫人是用人血滴在灵器上换取走出孽海的片刻机会,并未来得及验证。哪怕我的猜测属实,可你是神族,你的血也有一样的作用吗?”
如果是的话……禾山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
禾山心想:因为鲛魔不得出孽海这禁咒,就是他自己下的。以他的血为媒介,自然可以破解此间神旨的作用。
三界生灵本应是相互制约的存在,只是现在神不神人不人的,也只有禾山还想着收因结果——鲛魔因试图攻占人族的领地而被打入孽海,那禾山就想判他们走出孽海的权利永远掌控在人族手中。
可是禾山万万没有想到如今诞生了“愿力”的人族中,仍有人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性命。毕竟他们所求早就可以用愿力来等价交换,不再像万年前那样生老病死全听天愿,半点不由自己掌控。
而且人族那般憎恶鲛魔,就算有人活不下去,也不该以投身孽海的方式赴死。
是他不懂人心,太过自负,才叫这个规则被四夫人撞破。
好在穗岁足够果断,不然会有更多鲛魔因此死去。
禾山摇了摇头,决心对穗岁避而不谈。他问道:“那你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心愿吗?”
穗岁的心忽然就好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还没想明白禾山为何今日总在追问她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嘴就比脑子先一步行动了。
“有。”穗岁说,“我想你健健康康地和我一起走出孽海。”
穗岁加了一个“健健康康”,在一句她从前说给禾山听过的话前面。但这回禾山没有应她,他只是看着穗岁笑了笑。
然后在穗岁错愕的神情中,轻轻抱住了她。
禾山在穗岁的耳畔轻声说:“抱歉。”
紧接着一股冰凉的灵力,从禾山环抱着穗岁的臂弯内,自她的蝴蝶骨下方钻入。但那灵力并不是从禾山的手中发出,他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在淅出银白色的灵力,一齐往她脊柱的侧边钻去。
“禾山。”穗岁颤抖着喊他,“禾山!停下,你在做什么!”
“还记得我答应过你的吗?我会与你一起走出孽海的。”像是怕穗岁挣扎,禾山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穗岁,不要怕。”
这还是禾山第一次主动抱她。
可穗岁来不及分出心神去回抱禾山,她只惶恐地抬头祈求道:“禾山,求你了好吗?你是我的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这样送我走出孽海,让我接下来还要怎么活?”
“抱歉。”禾山又一次重复道,“可我其实……从来都活不成的。”
遇见你,把你从我为鲛魔打造的囚牢中救出来,是我人生的尽头唯一能做到的事,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他以全部的灵力和这具躯体上附着的所有元神,在穗岁的蝴蝶骨下,为她铸了一根崭新的神骨,又将她有关鲛魔的血脉洗涤干净。
孽海的中心,银叉相碰,厮杀不止,四处皆是鲛魔的尸身与鲜血,壬风眠与壬威亦是于其间浴血奋战,杀红了眼。
壬熠高居王座之上,冷眼看着这场厮杀——他这两个儿子迟早有一争,如今号角既已吹响,那他也需要在壬威和壬风眠之间做出定夺。
至于败者的代价是什么,他压根无所谓。壬熠自始至终在意的,只是他的王位,与鲛魔一族是否可以报仇雪耻的未来。
而在远离四常殿战事的最远处,孽海致深致不起眼的角落里,升起一道月色的光柱,紧紧包裹着两个相拥的人,自海底升腾而上。
仔细看去,其中一人身上的灵力愈发强悍,而另一人的身影却越来越淡,离那海面越近,他就近乎透明到看不清。
穗岁无力地感受着体内的神骨成型,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在禾山越来越松的环抱中低头抽泣起来。
“禾山,你这个人啊……就是因为太好了,才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吧。”
原来根骨重塑的痛,和经脉寸断、粉身碎骨相比,没有任何差别。
穗岁忽然在想,如果她从来没有将走出孽海的准备提前,如果没有自作聪明地去与壬风眠做交换,那她是不是还能与禾山在念念宫多度过一段时光。
或者如果,她从来没有在海草里救下禾山,那该多好。
与其得到世间至宝再彻底失去,穗岁宁可此生没有遇见过禾山。
“你把命都给了我,又和我道什么歉呢……”她泣不成声。
“因为我明明知道你要什么,却还是自以为是地干预了你的命运。”
禾山最后与穗岁说的话,轻得让穗岁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说:“穗岁,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禾山:给大家展示一个真实的给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