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穗岁并不记得禾山开了宫门后,究竟是怎么把她抱回寝殿的,她也无力去责问他为何走了出来,是否被鲛魔看见了禾山的身影。

等她安坐于床边,禾山蹲在她身前捧着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用灵力为她洗去血污,接起断骨的时候,穗岁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凝视着禾山的头顶,穗岁忽然身体一颤。

“疼吗?”禾山注意到了穗岁的反应,问她,“对不起,我并不习神农之术,不会治愈疗伤的功法,只能尝试着做到如此。难受就告诉我,我动作再轻些。”

穗岁摇了摇头:“不疼……但没有意义了,你不要浪费灵力在这上面。”

“为你疗伤,怎么能算浪费。”

她能感觉到禾山非常地小心,尽力减缓她的疼痛。但其实穗岁所有的冷汗都已经流尽了,现在无论是神经还是□□,都陷入了无边的麻木中,她甚至完全无法感知到禾山握着她的手、与她皮肤相连的温度,这断骨重连的痛在她看来亦是不值一提。

穗岁看到了禾山垂落在身边的黑发,从发尾的地方开始出现一抹醒目的灰白色。

倘若正常长出白发,也应该是从头顶生出的,怎么会自尾端发白呢?穗岁心想,是因为禾山的身体开始进一步恶化了吗?她离开的这些日子,他有安心饮食休息吗?

“禾山,我还一直没有问你,你今年多大年龄了?”

禾山抬眼,没弄明白穗岁为什么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回答道:“一千多岁。”

“是活得太久,不记得具体的数目了吗?”

禾山轻笑,手上灵力不断:“没什么去计量的意义罢了……神族寿命悠长,又难衍后代,自醒来之日算起,后神一代大多都两万来岁了,与他们相比,我真称不上活得太久。”

“那一千岁在神族眼里,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了。”穗岁也跟着笑了,可她面色青白,嘴唇干裂,笑得就有些悲凉的意味在里面,“但放到人族的寿限来看,你都能算得上是我的祖宗了。难怪我从前觉得你看我的眼神,总像在看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

禾山一愣:“我并没有……”

“嗯,我知道你没有嫌我鲁莽浅薄,是我自己敏感多思。禾山,你可不可以……”穗岁说到这里,又不知如何继续,半晌舒了口气,“算了,没事。”

却看到身前之人从地上起身,坐到穗岁的身边,喉结上下滚动,然后伸出双手,将穗岁揽入怀中:“可以。”

穗岁还以为自己一切狼狈不堪的泪水都已经流得干净,却在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中,满腔委屈和不甘再一次夺眶而出。

同样滚烫又撕心裂肺的泪水,却承载着天壤之别的痛。

“穗岁,你自己说的,你有我了。”禾山动作极不熟练地抚着穗岁的脊梁,一寸一寸地替她捋顺气息,时不时轻拍两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痛苦,脆弱,愤怒……在我这里,都不要再忍着。”

穗岁越哭越凶,十几年的心酸苦楚都在这个清冷的怀抱中得到了释放。

他的身上有一股清幽的松香,好似隆冬里凌冽的风从高山树林深处卷下来的一阵霜。穗岁从没有攀过高山,她只从书种读过一二,却觉得如果山有味道,就应该是禾山身上的气息。

“穗岁,你失去的一切,我都会替他们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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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山把在他怀中哭累到睡着的穗岁放平,让她在床上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后,又小心翼翼地掬了灵力来为她洗去脸上泪水和汗水的痕迹。

脑子里一直回响的还是穗岁睡过去之前,喃喃念叨的一个问题:“禾山,如果我做了让你失望的事情……你还愿意陪着我吗?”

后神时代,神与人之间的纽带断裂,禾山的父神伏皇明降自他很小的时候便与他说,如今的神族眼中,装得下山川湖海,但不可看芸芸众生。

那时的禾山不理解,他曾在上古神界流传下的神言古籍中看到许多文章,规劝神族不可蔑视苍生,要容天下大义,怜悯众生之苦,不得拘泥于一人。

为何他的父神要和他说,苍生也好,一人也罢,都和他无关呢?

或许是因为他连自己的身体和神相都控制不好,才没有资格怜悯天下生灵。

他的灵力愈发躁动,神相之力更加难以驯服,可禾山最终还是决定以自损元神的方式走出神界,镇压鲛魔,干涉了人界的命运。

也因此迎来了众神对他的惩罚。

但在禾山走出神界,跌至孽海的时日里,他未见苍生全貌,却在眼里装下了一个人。

无论是神言古籍,还是父神的教诲,禾山都知道他现在所做的都是与他接受到的教育,是背道而驰的事情。

可是禾山又觉得,他现在不是九重天上神界的黎岄,很快就要烟消云散在孽海深处,肩上没有背负着神族的命运,那任性地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也算不得违逆天道。

“穗岁,你是怎样的人,于我而言都不重要。”禾山轻声道,“禾山眼中,只你一人。”

只救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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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山的头发原本只是发尾处微微泛白,穗岁再醒来之后,那白色都快攀爬到一半的位置了。

除非他刻意用灵识去探,平常时间里,除非凑得很近,不然禾山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在她昏睡过去的时间里,禾山其实一直在帮她疗伤。如今皮肉伤都已经好全,骨头也被续了起来,可是穗岁仍然觉得手指不甚灵活,哪怕只是轻微地碰到什么都疼痛难耐。也不知道是那银棒另有什么玄机,彻底损了她的经脉,还是她从心底生出了对刑罚的畏惧之心。

但无论如何,穗岁觉得她的手再难回到过去了。

醒来后不久,穗岁把一件竹青色的长袍从柜中取出,递给禾山:“本来还想再根据你的身形调整下针脚,现在看来不行了,你就将就着穿吧。”

穗岁被四夫人叫走之前还觉得袍子做得有些小了,没想到禾山穿上却是正正好好。

他怎么又瘦了。穗岁心想。

以前穗岁在宫内的时间总是对着些形状怪异的石料敲敲打打,禾山坐在一旁看,现在穗岁手不敢再动,两个人之间就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

“忽然觉得寿命太长并不是一件好事。”穗岁与禾山说,“你们得忍受那么多无聊的日子。”

禾山侧头回想了一下:“我从前其实一直很忙,日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但那些没有神力的神族之人每日也都过得不错,大多寻了些自己喜欢的事……”

他忽然想起穗岁现在做不成她喜欢的东西了,这话说得有些戳心窝子,禾山就收了话音。

他正欲道歉,却看到身前的穗岁嫣然望着他,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就道:“你觉得无趣,我就和你说说神族的事情吧。”

禾山告诉穗岁,九重天上的后神界其实和凡间差别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在神宫运行世间万物的就好比人间的官员,没有神力的就寻个地方耕种裁衣、吟诗奏乐。神界亦有灵石流通,用以交换各类灵物或小玩意儿。若是没有什么喜好也想赚取灵石的,去各大神宫做神侍,也能领取一份固定的俸禄。

穗岁摇了摇头,心想:这不一样。生计所迫的劳作,和没有温饱之忧后的闲情逸致,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

可等禾山停顿下来,等着她把心中疑问说出来后,穗岁却说:“无事,你继续说。”

然后禾山又说,神界的草木皆有灵力,对天生的神族而言并无太大作用,但从前对于那些人身受封的神官而言,这些有灵力的草木做成的食物是可以增补灵体,净化神骨的。传闻人间有大造化的修士,上古神界得了天道旨意后,会有专门的真神将这些灵果赐予人族,有助于他们修为增长,早日登上神界。

当然现在的修士已经不需要灵果,也不稀罕做神了。

禾山还说起神宫的建筑不似人间王宫,大多用浓重的色彩来强调尊贵无上的地位,无论是主神王宫还是万象神宫,大多都以白玉色为主,用星辰或彩霞的光辉作点缀。

“我未曾亲眼见过人间宫宇,只在景象中观摩过一二,确实金碧辉煌,奢华至极,但私心还是觉得神界那些素雅的颜色更好看些。”

穗岁:“我的思绪受眼界所限,你说的琼楼玉宇,我一概想象不出。”

“等你出了孽海,会有机会见到的。”

这对穗岁而言实在是异想天开了。穗岁下意识地想反驳,可看着禾山异常认真的表情,却无端觉得这些远在天边的事物,她也不是不可以肖想一下。

好像只要是禾山说出来的话,她都能没有理由地去信。

穗岁这些日子来,身体明明日渐恢复了过来,精神却彻底丢了一半在四夫人那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也经常会觉得疲倦困顿。她总觉得那七日欠下的安眠,或许这辈子都补不回来了,有时候就也与禾山打趣:

“这下好了,以前只有你整日睡不太醒,现在我们两个都浑浑噩噩了。”

两人困顿了就各自寻个角落安眠,醒来穗岁就继续听禾山说神界的故事。说着说着,她便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

穗岁在人与鲛魔两族之间都生活过不算短的时光,却因始终被囿于一角,只知道自己周围弹丸之地的事情,对于任何一族的全貌与历史均局限在文字或是他人的描述里。

禾山却完全相反。

他对神族的族人、神官们做些什么都非常清晰,对于其他种族的了解也远在穗岁之上,可是从禾山的叙述之间,穗岁却找不到任何他存在的痕迹。

任何一个人谈起他身边的事物,总是要比从别处得知的那些更带有自己的情感,从喜爱、无感或是厌恶的角度出发,讲述出来的时候也愈发生动有趣。

但禾山对他所告诉穗岁的一切不带任何情绪。穗岁在母亲房里见过一本前朝史册,史官只做记录,也是这样没有任何情感,把批注解读的权利完全交予读书人手上。

他好像是在神界空中漂泊的游魂,冷静旁观着世间万物,不入其中。所以故事里没有半点他生活过的踪迹。

穗岁原本是想从禾山的讲述中,揣测出他在神界到底是做什么的,进而推度他为何坠入孽海。

时到如今,她还是猜不出。

“你在想什么?”禾山开口打断了穗岁的思绪,“是困了吗?还是我说得太过枯燥,让你觉得无趣了。”

说完他有些惭愧地笑了笑:“抱歉,我还从未和人说过这些。”

这是实话。穗岁觉得这些神界的灵物和景象,换任何读过些闲书的人来讲述,都能说得比禾山更游心骇耳、引人入胜。偏偏他讲得像枯燥的经文,半分感情都没有。

若不是声音好听,穗岁的心思又不全在神界的故事里,她精神再好都要睡过去了。

她在此之前,好像都没听禾山说过这么大段大段的话。不管是出自对她受了重伤的怜悯还是别的,穗岁觉得只要禾山能一直在她身边说这些有的没的,日子再苦,她也能撑着过下去。

“我只是在想……二十八星宫你都捏碎了说与我听,这最后一宿讲完了,下一个你要说什么。”

禾山往身旁记录日子的刻板看去,指尖微动:“没有下一个了。”

“嗯?”

“算算时日,你注在青狼鱼皮下的毒,也该发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穗岁:好无聊啊……

禾山:那我讲点故事给你听。

穗岁:谢谢您,更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