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穗岁拿来威胁禾山的刀,后来还是被禾山给修复好的。
当时禾山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慢慢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再走到穗岁面前。尽管他看起来十分虚弱,但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给人一种意气自如的闲适感。
“可以把它给我看看吗?”禾山看着穗岁手上的刀,温和地对她说。
方才他躺着的时候穗岁就觉得这男子骨架高大,此刻站在她面前,更是扑面而来一股压迫感。穗岁曾经站在许多鲛魔面前,鲛魔体格比人族颀长许多,但从未给过她类似的感觉。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正在语气平和地询问她的意见。
见她迟疑,禾山又说:“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然后穗岁就把手上的刀递了过去。
穗岁过去遇到的人族或是鲛魔,全都没给过她什么好颜色。看上她的东西多半直接抢来,又或是颐气指使地喊她做事。偶尔也会如先前那三个鲛魔一样,装模作样地征求一下她的同意,可其实她从来不可以不愿意、不同意。
这还是第一次有个人真心实意地询问她的意见。
结果穗岁干脆利落递刀的举动让禾山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轻笑着接过。
穗岁:他这笑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以为我故意在照他说的反着做吧。这误会大了。
那温和又充满包容的笑意让穗岁觉得他仿佛在无奈地看着一个叛逆的孩童,顿时羞红了脸,想从他手中再把刀夺回来。
于是禾山退后两步,伸出食指,在她的匕首上轻点两下。“琤”的一声,一道白光自刀尖流转至把手,原先刀刃上指甲大的三两豁口就不见了。
穗岁的手非常巧,她从岸边捡到这把刀的时候刀柄朴素,刀刃粗钝,她亲手在刀柄上刻上了精致花纹,又把刀刃打磨成现在的锋利程度。但她对于那些缺口却毫无办法。
虽说有起于虚,可无论是哪一个种族的法术,无中生有都是灵力至高者才可以达到的境界。
于是穗岁问他:“你金丹可是有异?”
这世间早就没有魔了,妖与精怪天生有自己的妖丹与精怪之气,在孽海之中所有幻化外貌的法术都会被勘破,眼前的男子很明显并不属于那两族。
人间的修士修炼到了一定的阶段,也会结出丹来。这男子长着人族模样,灵力微弱,虽有灵根,却并无修士的金丹,因此先前穗岁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个刚修炼不久的入门修士。
可现在看来,他的法术绝对不是普通修士可以使出的。
或许是曾经有过金丹,又遭遇了什么劫难导致金丹破碎,残余的灵力在破碎的灵脉间尚能留存片刻,才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禾山点了点头,双手将匕首递还。
穗岁心想,那或许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这般有礼,看起来也不像个坏人,既然不愿多说,那就不问了吧。
这样想着,她接过匕首,轻声说了句“谢谢”。穗岁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毕竟此前世间没有一个人对她施展过需要她感激的善意。她说得又快又含糊,却还是觉得别扭得不行。
但穗岁不知道的是,这也是禾山第一次被人道谢。他以往的人生中全都是别人给他的规束与请求,还没有人当面对他表达过谢意。
禾山想了许久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回应穗岁的道谢,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被禾山说破“鲛魔与人族的混血”身份以后,穗岁就将鱼尾化成人腿。此刻她双脚的脚趾浅埋在细沙中,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静默而微微蜷缩,拨弄着细沙。
“咳,”穗岁清了清嗓子,把刚才壬曲歌给她的縼胶袋,整包扔给了禾山:“你需要吃东西吗?”
禾山打开那袋子,拿出糊成一团的桃花酥放入口中,嚼了两下,就在穗岁的注视中转身走到床边慢慢躺下,然后昏睡了过去。
“……”
穗岁:……也不至于难吃到晕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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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山当然不是因为那桃花酥太难吃才晕过去的。
他这一睡下,就又睡过了整整三日。这三日里穗岁时不时会被其她鲛魔叫走,除此以外她就一直守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禾山。
他看起来格外地痛苦,喉头时常发出细微的呻//吟。可刚从嘴角溢出轻微的一丝,就被他紧紧抿在一起的薄唇把这痛苦的流露强行咽回去。
起初穗岁还会经常去探禾山的手腕,后来发现他虽然一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但脉息稳妥。灵力尽管微弱,却如同涓涓细流,蜿蜒着在体内周转不停歇。
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事。
禾山的痛苦其实来自于孽海海水的冲刷。
从前鲛魔一族并不生活在孽海之中,它们能恣意遨游在任何一片水域里。直到在壬熠的带领下灭了精灵族与妖族之后,鲛魔全族都被那神族的太子施以神罚打入孽海,从此困于此间,不得离开。
孽海的海水是专为鲛魔准备的,其它种族之人若是未经准备误入海中,将会尝到万蚁噬心的痛苦,灵力不高的甚至皮肉很快就会被海水腐蚀,白骨亦可消融殆尽。
禾山再醒来的时候,穗岁并不在他身边。
她被喊去代替一个侍婢给壬熠三夫人殿口石柱上的海苔藓清理干净,回来的时候没有在床上见到熟悉的身影,心中的失落其实比焦急更多一些。
“都这样了,居然还有力气逃走。”
“见你不在,四下走走,还用不上‘逃’这个词。”禾山的状态看着比穗岁离开之前要好上许多,此刻自她身后款款走来,一身黑袍端得一幅骨重神寒的君子模样,“你放心,我不会乱走,再给你添麻烦。”
穗岁哑然,被他手上的一方墨色石块吸引了过去。
他不知去哪里找到了一块石头,将它变成了扁平略带弧度的模样——想来是在念念宫逛了一圈,发现连个像样的餐具都没有,索性自己做了一个。
石盘里是几片切得很薄的鱼片。
“孽海之中不能生火,以你的灵力若是损耗在将生肉煮熟上略有不值,我试了一下,将鱼肉切薄至此,裹上这马尾藻,可起腌制作用,即使生食,也有另一番滋味。”
禾山把那石盘递给穗岁:“就当是那桃花酥的回报。”
“……”穗岁默不作声地接了过去。
前面几句听得她真的心动了,可补上这最后一句……穗岁开始怀疑这东西究竟能不能入口。
许是注意到穗岁纠结的目光,禾山将一只手背到身后——他像是极习惯做这样的动作,然后对着穗岁温和地弯了弯嘴角。
穗岁就在他的注视里捏起一片鱼肉放至口中。
鱼片的香味十分诱//人,毫无生肉的腥气,又保留了劲道的口感,着实如禾山所言,别有一番滋味。
她刚想再道谢,就听禾山问道:“怎么不处理一下?”
穗岁顺着他的话看向自己的指尖。
石柱上的苔藓又厚又湿滑,扒拉得很紧,他们还不将工具给她,让穗岁徒手清理了四五个时辰,她的指腹就破损了十几处伤口,指盖中绿色的海藻汁液与鲜血混在一起,结成了褐色的污渍。
穗岁皱了皱眉,以为禾山觉得她不将自己清理干净就抓起东西吃,十分不洁净。
——好像是有些不讲究了。其实她是很爱干净的,不管是在人界还是孽海,无论她怎么落魄,都会把自己拾掇得清爽整洁。
只是方才禾山把东西递给她,她下意识接过去吃了,怕迟疑一些就会伤了人家的好意,没来得及顾这么多。
穗岁局促地将那盘子放到石桌上,然后把手背到身后不会被禾山看见的地方。可做完这两个动作,心下又有些懊恼:他都靠着她的庇护才能在孽海里存活,凭什么还要嫌弃她不讲干净。
禾山从穗岁神色的变化上明白她会错了意,忙道:“我是说……你这里可有伤药?”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就慢慢发展成了一个诡异的相处方式。
白日里穗岁被鲛魔们抓去做各类苦差事,而禾山就待在念念宫里,替她处理吃食,等她回来以后检查她的伤势。
穗岁之前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受伤,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故意将自己折腾得更惨一些,好快点满足宫里不愿她好过的鲛魔,放她早些离开。反正自从她的鲛魔血脉觉醒以后,即使没有寻常鲛魔的体格那么健硕,也比做人族的时候好上太多,这些小伤拖个几日总归会痊愈的。
至于疼不疼……
在禾山第一次问穗岁“痛吗”之前,她也是不觉得疼的。
可是问过之后,穗岁就开始刻意减少让会露出来的皮肤留下伤痕。
她好像有些不能接受那两道好看的眉毛因为她的原因,再一次蹙起来。
“为何任由他们这样欺辱?”等二人关系稍微熟一些的时候,禾山也这样问过穗岁。
穗岁自嘲地回:“你又怎么知道我会‘任由’他们欺辱呢?”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穗岁继续把这句话解释明白,禾山之后就再也没有问过了。因为穗岁看来并不想告诉他真相。
他们共处一殿,相依为命,可彼此对对方的认知与初识那日差不了太多。但他们也十分默契,对方不答的就不多追问。
反而相处得舒适又自然。
此时禾山坐在石桌前,左手执白右手执黑,与自己下棋——穗岁虽不懂棋,但那棋盘与棋子都是她亲手做给禾山解闷的。
穗岁看着他,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荒唐感觉。
她就像是个外出捕鱼打猎的丈夫,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为她掌一盏回家的灯。
穗岁自己想着,忍不住就笑出声来,引得禾山抬头看她,眸中有许多不解,却也不多发问,等着穗岁兀自笑完,他就弯了弯唇角,继续低头下棋。
像禾山这样的男子,好像和她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满身泥泞,禾山却像是那不小心坠入海中的明月。
他不属于这里,可是当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只倒映穗岁一个人身影的时候,她又想他永远在这里陪着她。
穗岁正想走上前去,问禾山能不能教她下棋,念念宫的门又被拍响了。
她才回来了几刻时间!
穗岁叹了口气。
收住刚迈开的脚步,重新幻化出白尾来,眨了眨眼睛调整好面部表情。
再次走到念念宫门口的时候,她就又是那个在鲛魔看来神色畏缩、胆小无用的四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