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厘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只觉身上一软,眼睛亦跟着红了起来:“……我真是不孝,小时候还在这玩了这么多时日,直到此刻才知这是我生母的居所。”
“……所以……你才是任青荃?”昀汐眼中闪过一缕恍然之色,随即淡淡的笑了笑,“想不到她骗了我这么多年……罢了。”他看了一眼杨一钊,又迟缓一笑,似乎自言自语,“罢了。过去已成过去,未来……便还她吧。”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向杨一钊,沉声道:“杨天王,李厘,我有事请你们相助。只要你们肯鼎力助我事成,我便放了小叶子,让她和你杨一钊归还田野,从此再不干扰你们的生活。”
真的?杨一钊眼中陡然间放出光彩:“何事?”
昀汐看得出杨一钊瞬间爆发的欣喜,可他说出刚才那句话之后,心中只有无奈与灰暗。
眼前的贵公子家世显赫,身家清白,努努力还能有大好人生。而他身为帮主肩负重任,不可以有一点放肆。这就是命运。他顿了一顿,接着说了下去。
“前几日薛炀来书,说明军费缺乏一事,直言如今任青眉和神照熙已成联盟,似是有意反叛,岳州城也尽在她掌控之中。若薛炀所言为实,创世楼已开始克扣天王帮各个分舵的军费。今年天旱,收成本就不足,再遇到克扣之事,云中城的守军便水深火热了。”昀汐缓缓道,“小叶子向我推荐了你的一个拓靼朋友,说他热衷权位,身家丰厚……若是他肯倾囊资助,则短期之内云中城不会有太大危机。只是不知你的这位朋友可愿意出资?若是愿意,我便以天王帮持剑使者的位置相许。至于钱粮,可依照借贷循例。他日安邦之后,我自然会按例归还。”
杨一钊本以为昀汐所求之事会和小叶子有关,此刻听得俱是公事,便有些愧疚心软,当即朗声道:“帮主当我杨一钊是什么人了?我离人阁乃是天王帮分舵之一,相助云中城抗击燕金是责无旁贷。云焕所有的财宝俱是我杨家私产,只要天王帮需要,便是让我杨一钊倾家荡产,我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借还之事,请不要再提了。”他想了一想,又道,“那些私产之中,有些是黄金白银可以直接运用,但更多是古玩字画,变卖集资需要时间。不知云中城可等得了一个月么?一个月以后,我便将这些古玩字画所换经费,如数奉上。”
“小叶子倒真没看错人,你确实坦坦荡荡,天日可鉴。”昀汐淡淡一笑。
杨一钊听到小叶子之名,心中一痛,苦笑道:“若是她要,我有什么不能给的?可惜她要得是帮主你的心,我就算富有天下,也给不了她。”
什么?她竟是这样的心思?昀汐一怔,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甜意,不自禁确认道:“你说什么?小叶子要什么?”他本想将这句话淡漠说出,但话到嘴边,还是带了一丝颤意。
“帮主你已经占尽赢面,还要在言语上占尽风头吗?”杨一钊苦笑一声,“帮中传言,小叶子已自动归回到帮主身边侍奉,这不是无尽情意,又是什么?”
“呵呵。”昀汐浅浅一笑,笑自己怎会如此天真,竟真的以为她回心转意,当下淡淡道,“原来你是指这个。”
既是这样,骄傲如他便更不愿顶着这种爱而不得的虚名,当即转了脸,淡淡道:“那些传言不过是任青眉散布的谣言罢了,我堂堂一帮之主,又怎么会做这种欲盖弥彰之事。我已说了,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便让你们情人重逢。到那时你们愿意做什么,与我萧昀汐再无关系。”他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却辛酸无限,但就算再辛酸,他也绝不受这等侮辱。
杨一钊见昀汐不似作伪,心中狂喜。若非昀汐是帮主,他简直要拉着昀汐的手跳到天上去了。饶是这样忍耐,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掩饰不住,使他俊朗的面容更增光彩。他强行压制住兴奋,沉声道:“多谢帮主指明,我险些……险些……”他咳嗽一声,面飞红霞,“……咳咳,既是帮中需要,我便加紧些,争取二十天内缴足。”
昀汐淡淡注视着他,强压住自己的心情,微微一笑:“好。但我求你帮忙之事,还不止这些。若是一笔缴足军费,自然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但燕金帝国国力强盛,抗燕之事尚在长征,若是不能短期内夺回创世楼,我便需要你长期的臂助。”
“但凭帮主吩咐,杨一钊绝不推辞。”
“……我要将你的私产一分为二,一半充作军用,另一半……交由你带到南疆去,做生意也好,变卖也好,占山为王也好,你需要替我去南疆开拓新的产业,做起第二个创世楼。”
“……南疆?”杨一钊一愣。
“就是那个漂洋过海才能到的南疆?”李厘也问道。
昀汐颔首:“不错,就是那里。听说那里蛮荒未开,但越是蛮荒之地,便越有机遇。我有心在南疆开疆扩土,为天王帮再建一个军备粮饷之仓。你幼年游历经历丰富,见多识广,我派菱绡、江澄、姜仲麟等人和你同去,想必能为你助力。只要你将事业建起来了,愿意继续做就做,若实在想退隐江湖,就将产业交与菱绡,便可以回来和小叶子一起去追求你们梦寐以求的自由。我这个条件,并不算过分吧。杨天王,就算你再思恋安逸,也当负起离人阁阁主的责任,别辜负祖上一片赤诚创业的心才好。”
杨一钊低头沉思片刻,随即拱手行礼道:“就算没有小叶子的原因,杨一钊也当为国尽忠。不知可否让李厘和薛悦与我同去?他二人才干卓绝,定能为帮助力。”
昀汐淡淡一笑:“这可不行。夜离先生乃是堂堂楚天盟盟主,我自然另有安排。”
楚天盟?杨一钊和李厘均是一怔:“原来帮主你都知道了?”
昀汐嘴角一牵:“若真是万事不理,我又怎么管这么大一个天王帮呢?虽然帮中规定私下联盟形同叛逆,但你们也是出于一番忠心,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罢了。”他舒了一口气,朗声向李厘道,“李厘,当初我对你不算好,如今觍颜请你相助,实在是迫于无奈。你若要恨我当初折辱于你,今日此刻我萧昀汐愿受你十招,绝不还手。但请你看在国难当头的份上,助我天王帮一臂之力,事成之后,萧昀汐愿受你责罚。你要如何折辱也好,我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李厘冷冷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我真心要杀你,你还手也算扯平。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说的。今后只要你替杨一钊善待小叶子,我便愿倾力相助,一诺千金,绝不反悔。你且说便是。”
“好,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夜离先生。”昀汐一笑,“我要你帮我去争锋锐营的营主之位。”
李厘一怔,却听昀汐道:“自从你们上次伤了高岚,他的伤势便一直反反复复,总是不能痊愈。创世楼与神照熙联盟之后,高岚迫于两者威势,也于近日投降任青眉,为创世楼鞍前马后。他一人投降不要紧,连带着整个锋锐营的军器匠人和医师也尽数归于叛逆。云中城的大部分军器俱出自锋锐营中,若锋锐营不能回归,云中城的战力便要受到极大削弱。幸而锋锐营有以武决胜成例在先,我便请你和悦儿为昭胤福祉与高岚一战,为天王帮和云中城夺回锋锐营主之位。”
李厘闻言沉思片刻,忽然抬头道:“你刚才说事成之后愿受我责罚,所言当真?”
萧昀汐颔首:“字字如实。”
李厘一笑:“好,我若成功,届时你将帮主之位让与我,怎么样?”
昀汐也一笑:“若你真能为昭胤福祉而搏,这帮主之位就让与你又何妨?”
本是一句试探,哪知萧昀汐回答得毫不迟疑,李厘不由得豪爽一笑:“好,你是个人物,我便为你一战。至于帮主什么的,我做不来,还是留给你操心吧。”
昀汐嘴角一牵:“多谢。”他扶额思考片刻,又道,“你师从陆敌,与我本是同源。我将本门心法传授于你,助你运用陆敌的内力。你且打坐,将内力运行周天。我念口诀,你便依言而为即可。”当下他口传身授,将锋锐营的内功心法《无上心经》的总诀传授给了他。杨一钊见二人传功忙碌,便自去觅食。昀汐传完功之后,即便离去。而李厘和杨一钊留在破屋修习武功不提。
如此数日之间,在杨一钊的协助之下,李厘已将无上心经总诀参透,当即便和杨一钊快马加鞭赶回萤霞居接回薛悦、神夜来等人,安置在离人阁中。杨一钊亦放下身段,修书一封给云焕,将情况禀明了。云焕自上次和杨一钊吵架之后,一直在外游荡未归,听说昀汐招安,自是乐意,便也归来。
上凌烟闭关山洞。
小叶子焦急的等了数日,也不见昀汐的身影,就连菱绡也不见得在上凌烟久待,大部分时间,还是她一人在上凌烟之中呆着。她身困在上凌烟,对这几日的帮中现状一无所知,难免焦躁。但就算问菱绡,以菱绡的严密口风,她再问也问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六,只好每日坐在上凌烟的渡口暗自等待。这番心中烦闷,当真是无处可说。
但上凌烟也不是全无变化。也不知是不是菱绡操作的,自从昀汐离开上凌烟之后,上凌烟的侍卫又无声无息的被安排了回来。
她曾试图想要和这些侍卫搭上话,借此询问帮中近况。但侍卫好像得了某人的暗令,对她的试探一概不理。经过几天热脸贴冷屁股,她无功而返,只得想出了一个笨法子。她来到码头,佯装跳水,且看这些侍卫的反应,或者能从中找到破绽,探知这些侍卫到底源自何方。
见侍卫都对她视而不见,她嘴角一牵,双膝一弯,捏着鼻子就向湖中跳了进去。
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红裙翻飞间,她像个铁砣一样越沉越深——她水性虽不算好,但久居江南,也且能在湖里憋上一段。她在水中睁开眼,就想看清这些侍卫是不是当真对她的胡闹无动于衷。
如她所料,岸上之人果然有所动作。她刚一落水,一个紫色身影闪电般切入湖中,双臂一展,就将她拦腰抱起跃出水面,抱着她轻飘飘落在岸边。他力气好大,带着微微的颤抖,硬生生的将她嵌在怀里。她被他用力箍着无法抬头查看,只得乖乖贴在他心口,听得他心跳急如骤鼓。
救人倒是挺快,这侍卫倒挺专业的。终于,他手臂微松,她甩了甩脸上的水,抬头定睛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怎么会是昀汐啊。
昀汐低着头,一脸惊惶。她从未见过他脸上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她抢了他家的钱一样。
“是你啊……”小叶子赧然一笑,“我还以为是侍卫呢……”
“谁让你跳水的?”他的语气之中不由自主的带了怒气。
“我……我就是想试试看这些侍卫是谁安排的……没有别的意思。”小叶子被他吓了一跳,声音也不由自主低了下去——这人,一回来就生这么大气。可是面对如此这般的他,她也实在心虚,就是硬气不起来。
“胡闹!”
昀汐似乎真生了气,一把将她扔在岸边那一丛厚厚的冬青树上,背过身去。
小叶子被他这么一扔,也不敢再多说,自己从冬青树上爬了下来,扁了扁嘴。这毕竟还是初春时节,气候尚冷,她又湿透了衣衫,还是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低下头去擤鼻涕,一件棉袍忽然落在她的头上。
“穿上,回去!”
昀汐捡起岸边地上的一个包裹夹在臂下,转身就走,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点点的不安。小叶子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但看他脱了棉袍给自己御寒,身上只剩一件单衣,歉意不由自主的泛上心扉,忙赶上几步,小声道:“……对不起啊,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