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门槛,姜博喻一眼和徐锐对上。
他只穿了件单薄中衣,凛冽寒风中,前胸后背却都被热汗染得透湿。
“和易,我不能久留,你——你多多保重吧。”
留下钱袋,他瞟了姜博喻一眼,心虚地拢紧衣裳,又快步跑开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姜博喻回味许久,才咂摸出了点意思。
她与朝露暂住路家,国公府无人,徐锐是知道的。
如果只是有人策划普通的寻仇,不至于叫他大半夜穿成这样急急跑来给她送信。
若是她猜得不错,那些人的目标应当是小皇帝。
符采若是倒了,望都落入卫家手里,自然再也没有她的活路。
不过现在就急着动手,想来卫家的内斗已经接近尾声。
姜博喻无意识抚过勤王杖上的花纹,又想起了当日酣奭居中卫肄的落魄模样。
新族长有意笼络人心,树个外敌是再好不过的法子。符采和卫家本就有血仇,又是二皇子符英登上皇位的唯一阻碍,不找他找谁?
岑愈是头老狐狸,如此情况还能安如泰山,必定有所准备。
她思来想去,决定在符康身上赌一把。
——只要岑家把宝押在三皇子这儿,控制住三皇子,就能叫岑愈清楚自己没有合作以外的选择。
或许他会事后反扑,但都是后话,先得挺过眼下的难关再说。
岑家一脉笼络了不少武将,也只有他们目前才可与卫家抗衡。
她手上的底牌只有周达父子,打出去前得加一万个小心。
现在还没到时候。
姜博喻整理好表情,笑着进了院中。
“姜大人这是何意?”
添银叶云母的大手一顿,悄悄撤到了香炉扶手上。
刚点上的一点返魂梅被炉火细细晕开,书房每寸都填满了平和安宁的香气。
如此宁神静心的熏香,却也没叫眼前的青年神色有半分松动。
两刻前,周臧带人夜潜岑府,悄无声息地放倒了书房附近大半护院,余下清醒的侍卫和女眷都被围在了前院中。
岑愈笑容宽厚:“小将军,这可不是与人谈事儿的态度,姜和易没有教过你吗?”
话音刚落,一柄软剑便破开森寒月色弹到他喉间。
“闭嘴。”
剑尖的冷意封住他的喉舌。
过了一盏茶功夫,姜博喻才姗姗来迟。体弱多病的三皇子叫她拿鸡崽儿似的擒在手里,常年苍白的脸色因受了风吹,多出些凄惨的艳红。
岑愈握紧把手,神色如常地同她寒暄:“临近年关,姜大人不与尊夫人团聚,怎么想到来岑府了?”
姜博喻打个手势,周臧的剑又往前送了两分。
他眼神微动,笑着问:“姜大人这是做什么?”
“三王爷体弱,”她把符康拎到桌前坐下,夹住剑尖,佯怒呵斥周臧一番,才笑吟吟地向岑愈行了个礼,“能活到这个年纪,全托岑大人照拂。”
岑愈扯动嘴角,硬是挤出个和蔼的笑来:“姜大人这话说的……”
姜博喻将他从香炉旁拉开,强压着他坐下。
凉津津的月色顺着软剑滚到他额前,翻成一颗细小的汗珠。
“岑大人,新帝既立,按照祖宗礼法,合该送三王爷去藩地才是。”
岑愈皮笑肉不笑:“三王爷体弱是众所周知的事儿,您这是打算谋害皇室宗亲?”
这么大一个罪名扣下来,眼前的青年非但没有流露出惧色,笑意反倒更深:
“岑大人若是对旧礼心怀不满,大可上书直陈陛下,何必在这儿同我打嘴官司。”
她意味深长地摸出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并一把木尺,中指搁在中间,将棋子一左一右稳稳当当地排好。
“岑大人是个聪明人,”她笑着在木尺中间又摆了枚雕出傩戏面具的木块,尺子晃悠几下,勉强稳住了平衡,“若是撤去食指,覆巢之下,自不会留有完卵。”
岑愈深吸一口气,只装没听明白:“这傩面具刻得粗糙,配不上姜国公这等玲珑妙人儿。”
“岑大人若是听不懂,那便再加一枚黑棋。”
木尺摇摆半天,虽有木块滑向左侧尽量平衡,却也很快一头扎到了地上,立时溅起一阵劈劈啪啪的响声。
姜博喻摸出面纯白手帕,细细擦了十指,笑眯眯地按住周臧握剑的手,将软剑按回鞘中:
“岑大人,敢担风险是好事,但大赌伤身,还是谨慎为好。”
岑愈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容,握住扶手的五指却绷得关节发白:“姜国公这话,我怎的听不明白了?”
他捡起棋子和木雕举起,放在手心掂了掂:“这黑棋的份量,怎是小小一个木雕能取代的?”
姜博喻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把做工同样粗糙的木质小剑放到面具旁边:
“现在呢?”
岑愈松手,任东西散落在地,自顾自抓过茶盏轻抿一口,但笑不语。
姜博喻静立片刻,忽而低低笑开:
“今日岑兄焚的可是返魂梅?”
他眉心突的一跳,没来由生出了些不大好的预感。
“博喻不是风雅之人,不过依稀记得制这香需兑定粉?”
“不错。”
姜博喻叹息一声,过去拉上了窗户:“这韶粉加多了,可对健康不利。”她拿起沙制香瓶摇了摇,拔出瓶塞,笑着说,“听闻一米粒便可叫人中毒,能叫人浑身乏力、腹部绞痛。”
“你不敢。”
那只莹白修长的手微微一斜,满瓶香液悉数倒进香灰之中。
岑愈大怒,拍桌而起:“这香老夫窨藏数年,你怎敢如此糟蹋!”
青年凉凉地看他一眼:“哦?”
似乎嫌气得他还不够,原本搭在香炉上的另一只手在瓶底轻拍数下,硬是将残存香液全部逼出。
不等他生气,姜博喻将墙上的挂画条幅指了一遍,抢先开口:
“岑兄,这些宝贝好则好矣,唯有一点不美。在你手中时它们姓岑,若是落到旁人手里……”她顿了顿,“改姓什么,就未必可知了。”
她上前两步,不容抗拒地压着岑愈的肩,让他看外面黑沉的夜色:
“岑大人,更深露重,即便是熬过了今夜,新朝阳带来的也绝非前日破晓。”
岑愈握紧拳:“姜……”
“岑兄,我无意与您结怨。”她一声轻叹,“当年我初入仕时,你我兄弟也论过好一阵忘年交。”
……好你个姜和易,真会睁着眼说瞎话!
他当时不过叫属下去笼络新科状元,何时自降身份结交去了!
姜博喻却好似真陷进那段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记忆里,语调空淡悠远:
“岑兄当时在朝堂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博喻再是少不经事,也不免心生景仰。这般人物,怎会因曲曲一瓶香液舍大局不顾呢?
“‘国必先自伐,而后人伐之。’如今大宁有虎豹环伺,岑兄是三朝元老,这个道理,想来用不上博喻一个晚辈多嘴。”
她长叹一声同岑愈道了别,招招手,叫周臧提上符康,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正门离开了。
临近年关,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时候,望都却因国丧浸没在萧索与哀愁之中。
刚出太傅府,姜博喻就领头单膝跪在符康面前:“多谢三王爷。”
病弱青年挤出抹虚弱的笑:“和易不必如此。”
他动动手指,让近侍扶自己上了马车,不住轻咳:“如若真叫卫家得手,恐怕康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今日是臣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他站在车上、脊背微弓,修长的身形带下一片清淡的影子,和平静的眼神一起融入忽明忽暗的灯火:
“事急从权,大人不必自责。”
目送马车走远,姜博喻才慢慢站起身。
抖开膝间沾水的下袍,她客客气气地和周臧道谢:“多谢周小将军。”
被道谢的随她演了一晚上戏,还是不大摸得清状况:
“姜大人这是?”
“若非小将军今日仗义相助,只怕在下明日便会陈尸街头了。”
周臧抓抓后脑,还是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眼看天色渐明,姜博喻暗叹一口气,蹭掉了手心的薄汗。
周臧年纪太轻,和他解释内里盘根错杂的关系太过费劲。姜博喻索性耸肩笑笑,讲了点儿采买年货的趣闻岔开话题,又将徐锐给的银两分给他带来的人,权当请他们吃酒。
“分明年岁差不多少,怎的姜大人看着比我老成许多。”
周臧撇撇嘴,打个手势,身后众人鸟兽般散去。
姜博喻和他相隔两拳距离,慢慢并肩走着:“令尊身体还好?”
“方才不是见过?”
她面不改色地扯谎:“屋内灯光晦暗,我也没大瞧清楚。”
周臧伸了个懒腰:“嗨呀,我爹身子骨一直硬朗,几十个壮汉都未必是他对手。”
“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他拍拍胸脯,“姜大人莫不是忘了,我爹当年可是以一敌百,带几十精兵击退上千边春轻骑,孤军镇守天禄关百日呢!”
姜博喻点头附和:“如此英姿,自然难忘。”
周臧心满意足地咂了下嘴:“也算不得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等过上几年,我铁定比我爹厉害!”
“是么?”姜博喻有心激他,“周老将军威名一世,小将军如想做出更大的成就,怕是难喽。”
“这有何难!”
青年说着就要急眼,还好姜博喻道歉及时,这才把挥拳的胳膊放了回来。
“小将军可知当朝大司马是谁?”
“自然知道,不就是吴说吗?他小的时候,经常被我揍得满地找牙。”
姜博喻摇头轻叹:“吴大人如今官拜大司马,此一时,彼一时也。不过话说回来,大司马都不敢主动请命去守钧台圣火,想也知道这任务有多难了。”
“守圣火?”
她有板有眼地瞎编:“依照祖宗礼法,新帝祭天后,须有一国强将领兵守钧台二十日,以保圣火不灭。倘若看守期间圣火熄灭,可得论抄家灭族的大罪。”
周臧摩拳擦掌:“当真如此紧要?”
“那是自然,某何时说过谎话?”姜博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忽悠,“不光将领得英勇,还需配精兵四千九百,以表寸诚。”
——周达手下的兵约有五千出头。
就算她不想掺和,也不能真的一个人不出,总要分一百个人出去意思意思,表示对岑愈大力支持的支持。
“如何请命?”周臧急切地问。
“我虽身为摄政大臣,但这可不是小事。”她摆出副关切的模样,“我与令尊有同袍之谊,若是因此害了你……”
“姜大人尽管放心,臧绝不会辜负您的期待,如有罪责,全由我一力承担!”
她故作为难:“小将军……”
“大人如若继续推辞,便是不给我面子了!”
隐在檐角下的阴影里,姜博喻垂下头,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笑:
“应你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定粉=韶粉=铅粉
我没有调香的经历,是根据香谱的记载推测的,一米粒大概2mm^2,乘以铅的密度后质量超过了铅中毒的下限,所以就这么写了orz
小说剧情,不要太过当真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