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得到重用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才学出众或能力过人。
老皇帝早就知道。
想想也是,单凭她八年前拙劣的手段,怎么可能将女儿身份瞒下这么久?
女扮男装的确是欺君之罪,可大老板当时实在无人可信。而她背后没有错综复杂的势力,又因性别极难颠覆符宁王权,这才成了老皇帝的宠臣首选。
能力品行都是次要的,他想要的只是忠臣。
姜博喻甚至怀疑,或许换了任何一个女扮男装进京赶考的姑娘来,最后都能和她一样,轻易地坐上摄政王的位置。
她仔细洗掉指缝间残留的药汁,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当日开明殿上、那个生命垂危的老者最后一次摸过的地方。
在他心里,最重要的就是大宁的江山社稷,那把好用的尖刀姓什么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会刀尖对内就行。
她品出当时那带有些许捆绑意味的安抚,深深叹了口气,抓过外袍披好,慢吞吞地推开房门。
前些时日她担心京中变天,特意遣散了所有仆役。这事儿叫路定己听说以后,怎么都不肯放她一个人在国公府里做寂寞的雪人。
无奈他家地方实在不大,姜博喻和朝露占了一间房,连累未出阁的姑娘和母亲又挤在一起。
路家总共三个闺女儿四个小子,路定己排老五,后面两个都是妹妹。
都说长兄如父,路定己没捞到长兄的名头,就算虎着个脸,说话也没多重的分量。
因此姜博喻刚出房门,就赶上了他被两个妹妹气得说不出话的场面。
“娘的,上辈子欠你们了!”他胡乱抓了把头发,烦躁地骂了几句方言,“这几日家里有贵客,你们可不能再胡来!”
“什么贵客?”姜博喻笑着捉起折扇,轻轻点上路定己的肩。
“哎哟!”
他背对房门,没瞧见人出来,倒是给吓了一跳。
两个姑娘也不提醒他,头顶着头以袖掩面吃吃地笑,口中还打趣:
“五哥夜路走多啦!”
路定己刚要恼,转头见是姜博喻,不大好意思地挡在妹妹前面:“小孩,不懂事,不懂事。”
说着,转头摆出副凶巴巴的样子扬起手:“前些天还冲撞了嫂夫人的表妹,该打!”
“莺莺?”
路六姑娘立刻分辩道:“她本就是朝姐姐的婢女,和其他婢女睡在一处有何不妥?是她非要闹的!”
姜博喻皱起眉,抱歉地笑笑:“是她不懂事儿,姜某一定严加束下,请二位小姐海涵。”
路六姑娘吐吐舌,摆个鬼脸,又去教训她哥。
你一言我一语,小小的院落都叫各自的道理挤满了。
姜博喻被吵得头大,轻咳两声,打断了他们幼稚的拌嘴:“丰藻做点心可是一绝,半个时辰过去,想来糕点也该出锅了。”
路七姑娘一拍手,把自家六姐往后扯,抢先冲出了院门。
“坏丫头!”
路六晚了片刻,懊恼地跺跺脚,也急急追了上去。
眨眼工夫,俩人就跑没了影。
“俩皮丫头!”路定己叫不住人,有些尴尬地抓抓头发,“和易你别见怪,她俩一直这样不得体,赶明儿我一定好好教训教训!”
姜博喻笑着带过话题:“过几日京郊会排一场傩戏,学仁可听说了?”
路定己脸色有些古怪,支支吾吾地问:“你同邻居说话了?”
“那是自然。”
她借住朋友家,总不能真拿自己当客人,什么正经事儿都不做。因此前些时日出去添置过年货,顺路和左邻右舍也聊过几句天。
路定己烦躁地踢了一脚:“哎,他们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
“说什么?”
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好半天才怒气冲冲地说:“一群酸鬼,瞧见陛下与你那般亲昵,逢人就说你们君臣之间不清白。”
……
怪她多嘴。
明知道人家不会说什么好话,还非要多此一问。
姜博喻摸摸鼻子,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路定己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娘的,我兄弟怎么会和个男人不清不白!和易你莫恼,我已经打过那帮碎嘴子了!”
“我们应该尊重别人的言论自由”在嘴边转悠了一圈,很有自己想法地变成了一句“打得好”。
“我还叫人去查了,嘿,你猜猜消息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姜博喻皱眉:“卫家?”
路定己摇头。
“岑家?”
摇头。
姜博喻双臂环抱,快速把得罪过的人筛了个遍,叼住食指关节磨磨牙问:
“莫非是曹显的家人?”
“娘的,是宫里传出来的!”
……
姜博喻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叫你又多嘴!闲得无聊问这个干什么,问了也是给自己添堵。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皇帝的处事风格倒和他那一□□爬字一样稀烂。
这到底是想干嘛?
她不理解。
沉默片刻,路定己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则谣言算是他硬抖给姜博喻的,心虚地劝她先去吃晚饭。
走到半路,他又憋不住话,心直口快地劝她:“和易,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时日一久就不攻自破了。”
姜博喻低低地“嗯”了一声。
“哎,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就是有人编了你和陛下的话本子么?”
?!
还有同人作品了???
路定己一咬舌尖:“娘的,咋子管不住这嘴!”
姜博喻停下脚步,头疼扶额:“等等等等,这条说清楚了。”
照现在她和符采的名声与民意支持度来看,娱乐化朝政并不完全是坏事,关键就在这限度的把握。
太过娱乐化会显得不够庄重,继而影响到她二人的名望与威信。
若是平平常常的拉郎配,写也就写了。
左右她干不了几年,古代信息也不发达,到时候换个小镇生活,也没人会知道这么岔子事儿。
“我抢来一本。”
路定己摸索半天,从怀里掏出本皱巴巴的书册。
姜博喻接过,对着光亮一照:
——《孔雀裘》。
她眯起眼去认后边儿缀着的副标题,却叫路定己抢先背了出来:“《状元郎离乡故园千里,镇国公伴君深宫十年》。”
姜博喻眉心跳了跳,沉默片刻,咬牙点评道:“差个横幅。”
“什么?”
“狗屁不通!”
她气得差点把书往地上掼。
——吗的,副标题的这手小字儿她可太熟了,今天中午才在大正殿内见过。
她真想这就冲到宁王宫去,把符采倒提起来抖一抖,看看他塞满棉花的小脑袋瓜里究竟还藏了多少惊喜。
身为皇帝还写自己和大臣的话本子,啊?这脑子撬开,里头的水都能把整个望都给淹了。
姜博喻卷起书册,疾步走到灶屋前,就这灯光从第一页开始看。
——好家伙,符采还亲自配了图。
前几面全是插图,一君一臣相对而坐,议事、弈棋、一见倾心,能发挥的互动场景都让他画了个遍。
她刚看第一眼,就慌得赶紧把书合上了。
“大人?”朝露细声细气地叫她,“出事儿了么?”
姜博喻攥紧纸页,心一横,翻开了第四页。
……
她手忙脚乱地把书往炉火旁一抛,又追过去踢了好几脚,等边角都被火舌缠住,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
“没事。”
朝露放下绣活走到近前,微凉的掌心贴到她面颊上,激得姜博喻微微一缩。
“怎得耳根都红了?”
“……冻的。”
路定己鹌鹑似的捡了个空位坐下,嘴巴开开合合,终是在姜博喻威胁的眼神下扁了扁,一个字儿都没说。
“快用饭吧。”
她拉下朝露的手,强挤出个温润的笑来:“都怪我来晚了,耽误了伯母和几位姐妹用晚膳。”
“小姜太客气了。”路母招呼着她坐下,亲自盛了碗热乎乎的鸡汤,“五娃儿说你前些日子累着了,还遇到刺客。伯母没什么能做的,就特意叫人买了只鸡回来炖上。”说着,又挑了几大块肉进碗里,“多吃些,多吃些。
”
姜博喻忍不住鼻头一酸,受这氛围感染,小皇帝那波奇妙操作点上来的火气也消掉不少。
“哎呀,咱家还是头回有朋友来过年呢。”路母盛了饭,挨个儿把菜都夹了一筷子,给饭碗堆得小山一样,“也不知道你爱吃啥,随便弄了点,看合不合口味。”
“娘!”路定己当她是尴尬了,忙出声阻止,“自己来,叫和易自己来。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路母横他一眼:“哪里是客气哦!人家小姜在望都没个亲戚,每年过年都自己孤零零一个,瞧着就心疼。你个没良心的,就会吃,也不体贴人!”
路定己闷闷地反驳:“还有嫂夫人嘛。”
朝露被点了名,抿着嘴羞涩地笑。
“朝露姐姐才不用体贴男人呢!”路六抓住她握筷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姜博喻,“姐夫姐夫,快给朝姐姐夹菜呀!”
“胡闹!”路定己扶住被她衣袖带到桌沿的菜碟。
“你这袖子!”路七匆匆从她手下抢过刚炒好的白菜。
几个人闹闹哄哄吵作一团,饭没吃上几口,倒是抢得起劲。
姜博喻给朝露挑了些爱吃的菜,笑着把碟子双手递去。
“大人也同她胡闹。”朝露小声骂她,语气绵软。耳根羞得泛起粉意,像是刚沾上一点晶莹的胭脂水。
“怎么是胡闹?大丈夫就当以妻为纲!”
“净胡说,个小皮丫头!”路母笑着打了下路六的胳膊。
小姑娘夸张地怪叫一声缩回手,冲姜博喻做了个鬼脸。
“伯母……”
“大人!”
丰藻打断了姜博喻拉架的话。
他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停在房门口。
“进来喝一杯?”姜博喻笑着夹起一条鸡肉,压在碗边撇去油汤,往朝露的方向挪了挪,腾出一小块凳子给他。
丰藻摆摆手,撑着膝盖直喘粗气:“大人,徐、徐大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