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白仙儿会生气么?”
没听到回答,小皇帝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大正殿中一时只能听见香炉中细碎的哔啵声。
姜博喻一颗红心不受控制地自己变粉,在她胸腔里尾巴着火似的乱蹦。
之前吵吵闹闹的大脑也乖顺地安静下来,全被眼前这张莲花成妖般又雅又艳的脸占据。
那张形状漂亮的唇微微抿起,似乎下一刻就要衔起北地桃花,视线越过汹涌人潮,只为她微微勾起。
【太……太犯规了……】
姜博喻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在符采应当不是真心追问,小半刻没得到她的回答,就悻悻地换了话题,转说起了登基大典。
依照大宁祖制,新帝登基应先祭告上天宗庙。但不知为何,小皇帝打死也不肯松口,非要直接快进到宣读诏书。
这种祖宗礼法要是在他手上坏了规矩,不光符采要被史官口诛笔伐,连带着她这个宰臣也得一并挨骂。
可不论她怎么说,便是费尽了口舌,最后也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
“小白仙儿现在生气么?”
气,怎么能不气。
姜博喻实在挑不出新词,车轱辘似的反复说了好几遍,自己都说腻烦了,索性憋着劲在心里写小作文骂他。
【吗的,这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皇帝。】
她恨不得揪起符采的耳朵,把自己的话一股脑全都灌进去,握勤王杖的手也是紧了松、松了又紧。
【不能破防,不能破防。要是现在就动手了,他以后做事岂不是更无所顾忌?】
最让人忌惮的永远是落刀前漫长的等待,——这是她保命的王牌。
如果符采现在就知道这勤王杖也没什么大用,说不准等日后羽翼渐丰,直接就找个由头随便给她干掉了。
还没找到听她光辉事迹的老头老太太呢,不能死。
姜博喻在心里打好五千字腹稿,连【我这都是为你好】都搬出来了,正准备继续进行新一轮劝谏,突然见小皇帝脸色微沉,拉开距离,先前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情绪顷刻散尽。
他退到香炉旁,信手拨开炉灰,清凉的香气再次满涨在大殿里。明灭炉火叫姜博喻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心里没来由一慌。
刚要请罪,就听他淡淡地吩咐:
“既然如此,便都听姜公的吧。”
“姜国公倒是叫我哥儿俩好等。”
眼下日头偏西,正是华实江一天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候。两岸酒旗招展,单是吆喝都叫河面涨高了许多。
姜博喻才下马车,迎面就叫徐锐捉着扇柄敲了三下胳膊。
“哎哟!”她配合地皱起脸直喊疼,“朝廷命官当街行凶,这世道可还有王法可言了?”
“就你鬼!”路学仁要来扇子,在另一边儿敲了个对称。
姜博喻连连讨饶:“好哥哥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三人推推搡搡进了酣奭居,在临江的空桌上绕圈坐下,叫来两壶好茶并几碟卤味,又要了瓜子等零嘴吃着解闷儿。
“今日这顿可得和易请,”徐锐给三人满上白水笑着说,“我当日忧心他找不到出路,还特意给他塞了好些银钱。”
“好小子!”路定己笑得直捶桌。
谁都晓得徐锐家门第较他夫人的低些,平日里在家,那是半点说话的权利都无。不说送钱,便是想讨要二两同他哥几个吃酒,都得低声下气地赔上老半天好话。
正是国丧期间,寻常百姓为避风头鲜少出门,更别提出来吃酒。三人闲谈几句,先前点过的饭食便一一上齐。
徐锐小心地扫掉瓜子皮,给二人布置了碗筷:“和易口风倒是紧得很。”
姜博喻夹肉的手一顿,不自然地笑了笑:“事发突然,我也是临危受命,还没来得及告诉二位哥哥。”
“这有什么!”路定己笑眯眯地夹起条猪耳朵,仰起脖子,砸吧两下便吞下去,也不知可吃出什么滋味来了。又舔舔唇,将嘴周都舔得油亮,这才囫囵干了杯茶水:“行知想来是心里吃味,无妨,和易也不曾同我说过。”
徐锐拿眼瞪他:“这话说的,我同和易多少年的兄弟,哪里真的介意!”他转头叹口气,嗫嚅半天方小声解释,“我也是气受狠了。”
原来自卫复父子当庭被诛,卫家颓势渐显,连带着徐锐夫人也焦灼起来。她虽不依靠母族吃饭,却也清楚那是她在家作威作福的本钱。虽还在国丧之中,却已经在家不分昼夜地胡乱闹开,吵得家里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徐锐夫人一心认定他早就知晓储君人选,怕她多嘴、刻意隐瞒,这才叫卫复父子不曾有心理准备,进而白白送了性命。
“不提了、不提了,”他举起茶杯,“来,和易,干了!”
三人沉默地碰了杯。
窗外风雪飘飘,华实江表面也结了层厚厚的冰。姜博喻看着外面缩起脖子匆匆赶路的行人,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自从她踏上仕途、学会见人说人话后,还是第一回连着两次不知道说什么了。
茶水清亮,细细咂摸,里面偷偷兑进了少许酒液。分量不多,但一杯下肚,喉管腹腔还是热腾腾地暖和了起来。
姜博喻张张嘴想和他们解释,犹豫片刻,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简单提了提方才大正殿中的事儿,发愁地又喝了杯茶。
一想到符采最后喊的那声“姜公”,她心里就没来由地发虚。
她平时最怕的不是别人骂她,——做人哪有不挨骂的?
这些年刀光剑影她见过不少,但每到别人正儿八经地叫尊称时,十之有九不是好事儿。
“这倒难办,”徐锐拧眉,“若是缺了这一环,恐怕旁人会觉着陛下不曾受过诸神许可。”
这皇位也就名不正言不顺起来。
他歪着身子凑来,竖起食指比成椅子轻声问:“和易,你同我透个底,这到底是不是……”
“哎!”
路定己指着前头说书的大叫一声,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
循声望去,一个身穿藏蓝衣袍的青年正缩头缩脑弯腰驼背,刚从椅子上滑下来。
“嘶,这厮看着倒眼熟。”
他“呸呸”两声撸起袖管,大步流星走上前去,蛮扯开说书先生的手,似是被惊他到,沉默片刻,方摇头低叫了一声“怪哉”。
“看看去。”姜博喻暂且压下疑惑,敲敲桌沿,率先走到了路定己身边。
“你放手!”
那青年本在挣扎,见她来了,连连冷笑:“我道舆司马怎会在此处,原是主人家今日得了兴致,跑到华实江旁遛狗。”
“放你娘的狗屁!”路定己上前就是一拳,兴许是气得极了,方言土话连串地往外冒。要不是徐锐及时环抱住他的腰,青年非得再吃两拳不可。
只这一拳下去,他眼眶就整个儿青黑起来。
这人姜博喻本就不熟,遭了这么下打,更难辨认形容。
她凝神想了半天也记不起这人姓甚名谁,干脆转去问路定己:
“学仁,这位是?”
路定己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听她问话,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这不就是卫复家的小狗崽子。”
姜博喻得了提示,这才勉强将青年和卫复庶出的幼子联系起来:“卫肄?”
青年鼻腔里挤出重重冷哼:“姜博喻,你现在得意了?”
她不明所以:“卫小郎君此言何意?”
卫肄腾地一下站起,比她高上大半截,面色铁青,看起来好不吓人:“不是你这贼子暗动手脚,我父兄会惨死开明殿前?!”
姜博喻更想不通:
“卫复那老东西作威作福惯了,单是贪墨赈灾钱款一条,论罪本就当诛九族。你大哥御前失仪,亦当斩首,有何不妥?”
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呸!”
卫肄抖着手直指她鼻子,接连啐了四五口:
“是你——你逼先皇立储!是你、啊——”
徐锐一卸下力道,路定己立马扑将上去,抢到近前,抡圆胳膊就是“砰砰”两拳。
一口血比咒骂先喷出口,卫肄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紧盯着徐锐仍在半空虚虚环抱的手,矛头又指向姜博喻:
“你这贼子,敢当众纵凶伤人,眼中可有半点王法?!想来也是,天家正统都被你们这帮贼子——”
“卫肄!”
姜博喻出声喝止。
人高马大的青年立时腿肚子一颤,软倒在桌前,手肘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直:“姜……”
“卫肄,本官方才念及你刚经丧考之痛,又与令尊曾有同事之谊,不曾苛责。”她皱起眉,抖开袖袍,握紧勤王杖,“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藐视大宁律法,践踏天家威仪。本官执掌邦禁,又有先帝诏谕在身,今日若因你是名门之后便轻松放过,他日又如何替陛下、替天下百姓求得世间公义!”
她手中的勤王杖虽然名头是杖,但形状更像一柄精巧小锤。通共不过长两拃有余,上首请能工巧匠熔刻了只栩栩如生的狴犴,杖身密密麻麻雕着十二兽神,意在替符宁肃祸驱鬼。
——这还是她拿到后,第一次把勤王杖取出来。
小小一个卫家庶子都敢当众大放厥词,大宁世家究竟已经猖狂到了什么地步!左右卫复父子已死,卫家式微是大势所趋,不如及早剿尽余孽,以免再生祸端。
察觉到她身上隐隐的杀意,卫肄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却仍在虚张声势:
“姜、姜博喻……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你若是单凭个人喜恶将我打杀了,今日在店百姓都会替我鸣冤……”
词挑得硬气,可惜抖得字都不在调上。姜博喻搓搓耳朵,几乎怀疑他说的是英语:
“刑不上大夫,是为全其体面。卫小公子这是自知言行失当,自请死罪?”
“你、你……”
他不过是个靠家族背景混进朝拿空饷的废物,哪里说得过姜博喻。
支吾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姜博喻耐心耗尽,勤王杖一挥,带着风声破空落下,停在卫肄额前。
这东西看着小,分量却一点儿也不轻,她差点收不住势,当真把人给打死了。
连她都紧张,更别提卫肄。
小公子两股战战,胳膊一松,软趴趴地跌坐在地上,口中反复呢喃:“你会后悔的……姜博喻,你会后悔的……”
她会后悔什么?
要说人命,从她出任大司寇起,沾染过的人命没有几千也有上百。硬要论说起来,如今朝堂中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趴在百姓身上饮血吃肉长大的?
他们尚不心虚,她行得正坐得端,又有必要后悔什么?
姜博喻垂下眼,淡淡地看着他:
“卫肄,你多少也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物。”她从路定己那儿讨来匕首,掷到他脚边,“自裁吧。”
青年背靠桌腿,强撑着坐直,眼中滑过一丝狠色:
“姜博喻,卫家当日风光无两,如今一朝落难。世家大族尚且如此,你一个专替狗皇帝干脏活的奸臣走狗——又能得意到几时?!”
作者有话要说:小姜打工经验第四条: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