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年后。
金属制的厚重大门缓缓打开,车窗处贴着单面玻璃的面包车停在角落的位置,后门打开,满脸伤痕的年轻男人被魁梧壮汉揪着头发拖下车,狠狠摔到地上。
年轻男人险些背过气去,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一圈,低声呻|吟着。
壮汉冷漠地转头上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看也没看他一眼。
很快面包车重新发动,原路返回,大门轰然闭合。
男人缓了许久才扶着墙勉强直起腰,捂着嘴咳嗽几声,沾了一手的血。
可能是之前被打的时候咬破了舌头。
他胡乱抹了一把嘴,半靠着墙踉跄着起身,看了眼身后光秃秃的大门,慢慢往前方深处走去。
男人姓金,叫金霄。
两个月前,他在女朋友父亲的公司无意间翻到了一份机密文件,虽然及时放了回去,但对方在调取监控之后还是找到了他。
金霄辩解称他真的只是无意间看的,后来又含含糊糊地交代其实他是想偷钱,没想到只有几张纸,便又放回去。
女友的父亲却全然不信他的说辞,坚持认为他是竞争公司派来的商业间|谍,逼迫女儿跟他分手。
女友对金霄情根深种,在家闹得要上吊也不肯分手,气得父亲差点进了医院。
金霄擅长甜言蜜语,一边把女朋友哄得团团转,教她怎么应付父亲,一边骗出女友家里的银|行|卡和保险箱密码,偷偷转移了大批资金之后,果断抛弃女友跑路。
女友父亲怒不可遏,当即放出悬赏,说天涯海角也要抓住他。
金霄躲躲藏藏一个多月都平安无事,以为逃得够远,一时松懈去银行取款,一个小时之内就被堵在了出租屋门口,一天之后被踢到了女友父亲的面前。
——那时候应该叫前女友了。
前女友恨他薄情寡义,不肯见他,自然也不愿帮着他跟父亲说好话。
金霄被关在地下室让保镖一类的人物拳打脚踢了好几天,几次试图逃跑没能成功,最后一次出逃五百米被重新抓回来之后,就被一脚踢进了这个钢铁铸就的牢笼里。
来时的路上就有人给他介绍过目的地。
这是一座圈养着一大群流浪汉和无身份者的秘密基地,建在无人知晓的荒岛密林之中,运用了最先进的科技屏蔽了所有信号探测,四周围着电网,二十四小时通电,围墙外包裹着最坚硬的钢铁,一旦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这个地方没有道德和法律,规则就在生和死之前,不同区域有不同的玩法,通常掌控者与游戏者都是创建者。
少部分通过实力和狠劲也能爬上去。
弱肉强食,最原始的唯一法则。
对于玩家来说是刺激,对于普通人而言,自然只能是一场通往地狱的灾难。
金霄除了欺骗女友感情和卷钱逃跑之外,还没有来得及做其他什么坏事,杀人对他来说就太过了。
但他也不想被杀,一穷二白还不了解格局,只能跟人组队。
不幸的是,他第一个搭档没几天就死了,被人从近距离一枪爆头。
他那时候正在路尽头的杂物堆里翻能用的东西,一抬头就只看到一片红红白白的东西从他搭档脑袋里迸射出来。
凶手没看到他,捡起他搭档掉落下的东西就转身离开了。
抬手抹去脸上血浆的动作都驾轻就熟,也不知道曾经实践过了多少次,早已习以为常。
金霄呆了挺久,好不容易翻出来的东西掉了都忘了去捡,浑浑噩噩几天,偷偷摸摸给前任搭档烧点纸的时候,他遇到了突然冲过来的第二任搭档。
他们一起躲避了随之而来的一场追杀,蹲在水边喘气的时候,很随意地结了盟。
新搭档叫林见秋。
也就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整天笑眯眯的,心大得很,但反应又无比敏锐——气质太过于稳重成熟,实际年龄可能还要稍微小一些。
金霄看到过他额头上的伤口,被爆|炸中的弹片擦中留下的伤,勉强愈合,但留下了很显眼的疤痕。
他身上也有,刀伤、枪伤,新旧不一,几乎没有在要害的,但也叫一个曾经无忧无虑的普通人看着牙酸,稍微换位一下便觉得头皮发麻。
金霄好奇问过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林见秋扒着手指数了一下,他能清楚地记住某面墙壁上的刻痕,但算起时间还是要迟疑一下,最后给了个大概的数字。
“四年,或者五年。”他不确定,“或者更久。”
他希望没有更久。
金霄肃然起敬:“原来是老前辈。”
林见秋似笑非笑地看他。
金霄看了看左右,才又凑上去,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问:“那……你有过多少战绩?”
林见秋说:“没有。”
金霄呆了一下,半天也就“啊”了一声。
林见秋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跟你组队?”
这里是“新手区”,环境最差、福利最差,基本上是个三不管的乱斗场,手上有点“战绩”才能升区,和林见秋同等时常的,只要还活着,早有配齐了枪|械|棍|棒,手下还有一群小弟可供差遣。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金霄忍不住问,问完他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像是不忍心。
“如果仅仅只是最低限度的活着,怎么都能活下来。”林见秋坐在墙边,态度有些漫不经心,“威逼利诱——当然一般威逼不了,可以利用认知差和心理战术进行恐吓,当然最好是腿脚好一点,跑得快,对地形也要熟悉。”
当然不只是像他说得那样轻松,现实中的危险多得多,他轻描淡写,并非意味着并不凶险。
后来金霄才逐渐意识到,这人骨子里疯得很。
当一个人真的能做到不要命,枪口抵在脑门上眼睛都能眨都不眨接着谈笑风生,那么被吓到的就会是举枪的那个人。
生死关头一瞬间也足够逆转局势了。
虽然金霄觉得就算真的死了,林见秋也不会害怕或者怨恨,死亡对他而言是件平常的事,甚至是值得期待的事。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无数次险而又险地死里逃生。
林见秋无所畏惧,毫无牵挂,但金霄做不到。
来到这里不到半个月,金霄就举枪杀了一个人。
那天林见秋和金霄分头去找最新投放的物资,准备回去的时候,有两个人一路尾随金霄到小巷里,想要抢夺他身上的东西。
金霄举起双手投降,对面两人先起了冲突。
其中一人只想要物资,见金霄识趣便想着放他一马,他的同伴先拆开包括看清里面的食物分量,偷偷挪到他身后,一枪打死了他。
倒下去之前,前面那人手还搭在金霄肩上,炸开的血浆溅了金霄一脸。
后面的人踢一脚同伴,看他倒下去没了动静,又把枪移向了金霄。
金霄缓缓瘫软滑到在地上。
枪口也随着他的脑袋往下移。
男人又说了几句风凉话,哼哼笑了几声,赶在他开枪之前,金霄够到了尸体下面压着的另一把枪,抬手对准男人的眉心。
然后。
“砰——”
林见秋抱着翻找到的新药箱站在巷子口,站着的男人缓缓倒下去,金霄带着满脸血转过头。
空气凝固了。
大约也就那么几秒钟,林见秋抬起脚步走向金霄,蹲下来时却是递过去一块干布,让他擦去脸上沾的东西,又帮他处理了之前遗留的伤口。
金霄还在晃神,盯着他的脸任由他动作。
林见秋看了眼尸体,说:“可以算是正当防卫。”
金霄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低头盯着手心,沉默良久,苦笑:“我不想死。”
林见秋:“人之常情。”
金霄:“我想活着看到那群畜生受到审判。”
林见秋动作微顿,“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金霄看着他的侧脸,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见秋帮他包扎好了伤口,答道:“刚看到你的时候。”
.
金霄曾经是个警察。
那时候他也不叫金霄,金霄是改头换面之后重新改的名字,至于之前生平如何,他没提过,也没必要,甚至连职业都没提过,只是心照不宣。
早在七八年前,上层就注意到了这些异常。
但是那时候没有证据、没有线索,更没有人想象到只是微漾的水面下面藏着这样骇人的真相。
六年以前,那些调查也只是常规性的暗中调查,兼之上面搅混水得多,一直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那个相机被带出去。
一块带出去还有一张纸,泡满水的纸张上写满了人名,只剩下半截,另外半截落在野兽常来往的线路上,被当时负责追击清扫秦哥的人捡到,便以为他已经葬身野兽腹中,于是回去复命。
纸上的名字早就糊得看不出来,大多都还只是代号,就算原样带出去也没有多大用处。
那些变态游戏者紧张了一阵,第一时间通过密道转移,毁掉了现场,后来见没什么风声传出,自以为瞒天过海成功,上面的人稳妥能护住他们,便又死灰复燃,甚至更肆无忌惮,只是转移了阵地。
但事实上,从那一次起,他们才真正被警方盯上了。
信息被封锁是因为事关重大,涉及人员过多、过广、过于严重,盘根错节不可轻易撼动,各项级别被调到最高,却也意味着这是一场持久战。
金霄是参与这场持久战中的一员。
当年被带出去的那个相机外壳里侧被刻满了人名和各种线索,知道真名的只有零星几个,剩下的代号里却还有一些能通过细节信息推测出来的人选。
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就不能轻易打草惊蛇,换身份去调查也成了例行的任务。
金霄前女友的父亲便在名单之中,是通过对方透露出的口音、相貌特征、旁人无意中泄露的称呼以及涉及的产业细节等等推测出来的人选。
偷钱本来是最后一步试探,在看到保险箱里的文件之前,他几乎已经消除了对那个人的怀疑。
在那之前他们的调查任务已经失败过好几次了。
金霄已经做好打道回府的准备,却没想到正巧一脚踩中了这个“意外之喜”。
林见秋是第二个惊喜。
金霄说:“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肯定早就已经死了。”
林见秋说:“差不多。”
他微微抬了抬脖子,指着颈侧动脉附近的伤口给金霄看。
“我跟其中某个人单独赌了一场,赌我能活下来,但只有中心区域相对安静。他们那时候的各个房间仓库都分得太明显了,搞点火|药根本不是问题。”
爆炸之后,他趁着混乱往西跑。
但在存放武器的房间被人冒充进入之后,跟林见秋打赌的那个人已经意识到自己变骗了,第一反应便是死盯着他。
爆|炸响起的时候,他也立刻投入了最多的人力去抓林见秋。
林见秋跑出去也就几百米就被抓回来,迎来的是几张暴怒的高层的脸,他们是真的想杀了他,更想千刀万剐才解恨。
两三刀下去差点就划到动脉,但有人在那时候反应过来,觉得此地不能久留。
一群能主事的人开始激烈讨论要不要立刻搬走,林见秋被丢在地上无人问津,他以为自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但事实上他再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了地下室,没多久又换了个新的游戏场地。
林见秋对此颇为失望,但换了个地方之后,他反而更能苟命了。
来到这里之后,那些人专程找人做了游戏策划,建立了一定的秩序,可钻的空子多了,死亡率下降了一些,但本质与过去那个惨无人道的”游戏“毫无区别。
金霄也是后来才从别的地方知道那个区域限制一天只能杀一个人,否则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
换句话说,当时那个杀了同伴的男人很有可能只是吓唬他。
可生死一念之间,那不是理智能控制的。
金霄也只能苦笑,也越发敬佩林见秋的“坚持”。
林见秋也只是凉薄地笑笑:“我以前是准备做律师的,以我的情况,我知道有至少十种方式证明我无罪杀人而免于惩罚,在这种地方——”
说得直白一点,在这种地方,一则确实情有可原,二则……
根本没人在意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能不能平安回归还是两说,在一个根本没有法律的地方讲法律,那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就算回去了,只要坚持认定自己没有杀人,只要没有找到绝对的证据,那就是疑罪从无。
林见秋过去敬畏法律,现在所有的坚持却不是因为在意法律。
“我想记得自己还是个人。”林见秋说道,“一个活在现代文明社会的人。”
哪怕做行尸走肉,也不想被那些茹毛饮血的野兽同化。
那让他保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和尊严。
金霄看着他,张了几次嘴,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就那么看着他。
林见秋很少有不笑的时候,说起往事也不觉得痛,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还能看着天空感叹。
“最近两年被送进来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他们才制定了限制杀人的规则,你是时隔三个月的第一个,这是最久的一次,也许是外面的调查让他们紧张了吧,说明起了效果。”
“只要没有人再被送进来,那我就算死在这里也值得了。“
金霄喉咙干涩,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相信他们?”
林见秋眨了下眼,有些无辜地笑:“我相信正义永远能战胜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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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任务的人身上肯定带着一些可以传递信息的东西。
林见秋没有追问过金霄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的心底就如同一汪死水,金霄看了也不知道他是没希望还是太过于有信心。
林见秋说,过程不重要,最终达成目的就足够了。
金霄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道理,然后在两个月之后将这句话还给了林见秋。
那一天上空响起了直升机的声音,有人直觉不对,从中浑水摸鱼,整个封闭的牢笼里混乱一团。
只要有一个人开枪,就会有更多的人惊慌失措,造成更多的冲突。
金属大门不知被谁打开,一人站在门前呆愣许久,不确定地往前几步,没有迎来守卫的枪子,他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怀里东西一丢,便飞快地跑出去。
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林见秋也意识到什么,心情也难免生出些许波澜,然而他却没来得及再跟金霄分享些什么。
有人在混乱中开枪,金霄将他按倒在地,胸口出现一个血窟窿。
就差那么一点。
几个小时以后,整座荒岛都被军|队控制住,林见秋没能高兴得起来,站在金霄的尸体前发愣。
直到金霄躺到担架上,被盖上白布,那张带着伤疤的脸消失不见,林见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金霄最后跟他说了什么。
“回去以后,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