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何殊离开京城后,没有沿着官道直接去周围的府城,而是有意多途经一些村镇。

土路上到处都是被雨水的冲刷出的各种沟壑,几辆骡车行走在路上十分颠簸。

何殊早已放弃乘车,而是骑坐在一匹马上。

她这次是跟着全都由暗卫组成的一支商队出行,这支商队所属商行名义上的东家,正是她身边的暗卫首领崔景怀。

何殊在商队中的身份,是崔景怀的外甥,对外的说法,是要随商队外出历练,增长见闻。

真要论起来,崔景怀也确实是与何殊有着血缘关系的表舅。

毕竟崔景怀的祖父是先帝的亲舅舅,所以他与正宁帝算得上是表兄弟。

而崔景怀的父亲,也曾深得先帝的信重,却不幸英年早逝。

先帝见其幼年失怙,便将其接入宫中教养。

何殊其实很难理解这种将人安排到暗卫营的所谓‘照顾’。

但是对先帝而言,他将崔景怀养大,还让他接掌一支暗卫营,就是他信重崔景怀的表现。

而崔景怀也确实不负先帝的厚望与所托,十分感念先帝待他的恩情,谨遵先帝遗诏,全心奉何殊为主,对她忠心耿耿。

反倒是何殊在接掌这支暗卫,知道崔景怀的这些生平信息后,对此感到相当过意不去。

见其受身份的拖累,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未成亲,便有意撮合他与自己身边侍女的亲事。

毕竟她身边的几位侍女,因为需要保守秘密,不可能会轻意许亲,有的已被耽搁到二十以上,成为这个时代的大龄剩女。

幸运的是,崔景怀也确实与其中一位侍女有缘,双方两情相悦,不仅顺利结为夫妻,现已生下一双子女。

何殊早就有意给崔景怀换个职位,让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这趟出行,就是一个让崔景怀正式由暗卫转职的契机。

早在何殊要求他在暗卫营中挑选接班人时,就曾讲过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崔景怀对此只会满怀感激,当然不会有异议。

受前世的思想影响,哪怕这辈子身居高位,何殊也无法理所当然的看着身边人,为效忠自己而牺牲享有幸福的权力。

除此之外,这世上还有许多她始终无法接受常态。

只是她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再怎么想要改变她难以接受的那些世俗常态,也要一步一步来。

商队行至一座村口附近,远远的就能看到那里的一大片竹林中,此刻正聚集着不少村民。

不用何殊开口,崔景怀就很配合示意商队要在附近停下休整。

看到这支规模庞大的商队过来,正在说话的那些村民都难掩好奇之色的注视着这边。

商队中的一位副管事迅速带着人上前,熟练的与那些村民攀谈起来。

主要是介绍自家商队从哪过来,想要收购什么货物,或是打算采购些什么生活物资,以及可以出售什么货物。

这支商队所属的商行成立已久,旗下有多支商队,常年往来各地。

商行虽是由暗卫营经营的产业,主要任务其实是收集地方上的各种消息。

但是为了不引人瞩目,商行里的工作人员中,有一部分来自外聘,看似与其它商行并无不同。

顶多也就是崔景怀这个东家稍显神秘了些,很少在商行出现,也不怎么直接参与商行的经营管理,只偶尔会跟着商队出去一趟。

商行中的几支商队大半都是全由喑卫组成,表面上做的事,跟其它跑商的队伍并无不同,有时还会顺道接压镖的活。

所以在行商、与人打交道这块,商队中人的经验都挺丰富。

等到大队伍上前时,那些村民看向众人的目光已经褪去防备,虽然仍显拘谨,但也透着兴奋与期待。

已经下马的何殊将缰绳顺手递给旁边的侍从后,也来到竹林里的阴凉处席地而坐,先从自己的背篓中取出一只装水的竹筒,连喝几口后,放回竹筒。

接着又伸手摘下头顶的草帽,边用袖子擦汉,边用宽檐草帽扇风,还极其自然的开口跟坐在附近的村民大婶搭话。

“大婶,这晌午的太阳厉害,你们怎么不在家歇着,都聚在这里?”

农民在烈日下劳作的场景十分常见,但是像这样没事聚集到一起闲聊,还是比较少见的。

毕竟这段时间正值春耕农忙时节,家家几乎都有忙不完的农活。

被何殊喊大婶的妇人,见其长相俊俏,穿着虽好,但那只是相较于在场的村民而言。

再加上何殊的言语动作爽朗自然,很接地气,没什么距离感,所以妇人态度热情的回道。

“里正老爷说县衙贴出几张皇榜,上面写的内容很重要,跟朝廷征税有关,就带着我们村里的童生老爷,去城里抄那皇榜里的内容去了,我们就聚在这等他们回来。”

距离较远的一位年长的老妇人补充道,“征税可是大事,不早点弄清楚那皇榜里边的内容,我们这心里都不踏实,希望老天保佑,别又给我们加税。

何殊闻言,正拿着草帽扇风的手,不禁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老百姓对生活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在能过得下去的情况下,基本都能安于现状,不敢期待生活可以变得更好,只盼着不要更坏。

“说不定朝廷不仅不打算加税,还打算给大家减税、免税呢。”

老妇人赶紧摆手道,“唉哟,做人可不能不知足,县里这几年不仅没征傜役,招工干活管吃管住还给钱,就已经是皇帝老爷的大恩大德了。”

稍年轻些的大婶在一旁附和道。

“就是,这几年没征傜役,可让我们轻松了好多,少死好多人。”

老妇人却道,“就是,不过我闺女他们村里,有个人在给官府干活时,累死了。”

大婶顿时面露惊色,何殊则在瞬间生出一股恼意,却不动声色的问道。

“怎么回事?不是说现在给官府干活是个好差事吗?怎么还有人被累死?”

老妇人叹了口气道,“唉,那也是个苦命人,不过据说他累死的事,其实跟官府没多大关系,是他娘老子偏心,一边让他给官府做工挣钱,一边还要给家里干活,就这样,好好一个劳力,硬生生的给累死了。”

这种话题特别引人注意,随即就有其他村民的说道。

“哟,这可真不像话,官府的活都是要下力气的重活,家里不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怎么还能让他干家里的活呢?就算是牛马,也没这种使唤法吧。”

老妇人连连点头道,“就是,死的是那家老二,老的说干活的地方离家近,让人早晚在家吃饭,好将官府的伙食折成钱,结果那老二一人干两份活不说,家里还不给人吃饱。”

“这可直是丧良心啊!”

“胡婶,你说的是下洼村柳大河家的事吧?这事我也听说过,那家人特别不是东西,为了供大房的孙子读书,舍不得小儿子,就可劲的压榨二房人,将二儿子活活累死饿死后,还打起将二房孙女卖个高价的主意。”

“真的假的?这还是人吗?”

“张老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被人围着追问的张老三苦着脸道。

“因为那柳老二的媳妇,就是我大姨的闺女,也就是我表妹,她拼死护下女儿后,带着一双儿女跑了,跑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也没敢来找我们这些亲戚,谁也不知道他们娘三现在是死是活。”

有人不解的问道,“那老柳家打算怎么将二房孙女卖高价?”

没等张老三开口,就有人说道。

“还能怎么卖,肯定是想高价卖到那种见不得的肮脏地界,那家子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还想供出个读书人,就凭他家做的这些丧良心事,皇帝老爷也不能让这种读书人当官。”

在场众人纷纷附和,他们生活的这片区域山少地多,虽然称不上富裕,但是只要不是遇上灾年,日子基本都能过得去。

没到实在走投无路的地步,周围十里八村的人家,极少会出现卖儿卖女的现象。

更别说那下洼村的老柳家还是在逼死二房顶梁柱后,又做出要卖二房闺女的恶劣行径,更加让人不耻。

坐在何殊身边的近侍冯立皱眉道。

“朝廷不是下令,非本人自愿,包括亲爹娘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权卖其他人,那柳家这么做,是犯法的吧?”

周围一群村民群言,都愣了一下,他们虽然都觉得那柳家做的事无耻,却都没往犯国法上面想。

“不知道犯不犯国法,反正也没见朝廷管。”

“是啊,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事,朝廷就算想管,也管不过来啊。”

何殊也对那柳家人愤恨不已,她更知道,这种恶劣事件在大安绝非个例,朝廷当下却没办法用法律条例进行约束。

因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像这些村民一样。

这也正是她想借税改促使百姓主动分家的主要原因之一,一大家子发生这么恶劣的事件,也只能将之定义为家事。

不过此刻亲耳听到这个事件,也让何殊意识到,就算她在短期内无力治本,也要再出台一些可以尽量避免类似案件发生的措施。

因这个时代的大环境,使得人口/买卖现象早已成为常态,难以杜绝。

也不能一刀切的强制杜绝,毕竟对某些实在走投无路的人来说,这是一条好歹能活命的生路。

所以朝廷目前只能出台相关政策尽量约束与管控人口/买卖现象,同时还在各地开设官方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