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阴晴,日有课程,前者未足,后者复来,此盐之苦。”————————【上盐场图诗略】
新任冀州刺史王邑没有让皇帝等太久,很快便轻车简从,抵达邺城。
皇帝军营里召见了他:“河东的事情,都已交接妥当了吧?”
“禀陛下,杜伯侯在河东做过多年郡丞,熟知河东事务,有他接任太守,必不会使朝廷新政有差。”王邑这几年劳于政务,老了许多,同时也干练了不少。
“喔。”皇帝简单应了一声,京兆人杜畿有治繁理剧之才,是少有的良吏,出身王斌主办的第一期吏治科,熟悉皇帝的施政理念、几年来都在河东耕耘,可以说没有比他更熟悉新政、更有能力接收河东事务的人了。他开始招呼着风尘仆仆的王邑坐下,命人给对方奉茶,道:“这些年河东郡一地的税赋、产出,屡屡为司隶翘首。朝廷东征、雍凉之乱,所需粮草、民力,河东贡献甚大。如今东征已毕,雍凉将弭,河东的仓廪都可还充实?百姓可有疲困?”
“不敢有瞒陛下,河东几年丰稔,官富民足,这两年为朝廷征战供输粮草几有百万,皆仰赖黄河、汾水、渭水转运各地,民力倒是劳累不多。”王邑就是因为运输粮草有功,不但被升迁做冀州这个大州的刺史,更是得到了一个关内侯的爵位。对于河东郡的具体情况,他作为刚卸任的主官,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当面说也比写就奏疏让皇帝阅看要全面:“臣奉诏赶赴冀州之前,与杜伯侯当面清点仓廪籍册,知仓储剩余稻麦、豆粟等粮秣数万斛……今年雨水充足,又是仰陛下盛德、天赐的丰年,租税当甚为可观。”
“那盐政呢?”皇帝关心起钱的问题:“”
“寻常盐井一日夜可产盐四石,大盐井可产盐六石。朝廷自重设盐官、专卖以来,官府屡屡开辟盐池,由曾经的二十余处增至七十余处,盐井六百余口,每日可产盐两千六百余石,一年可产盐百万石。”王邑不假思索,没有丝毫停滞的说道:“以三辅一石八百钱的盐价来论,河东盐官每年可为少府缴八亿钱。”
“不止这个数。”皇帝很明白的说道:“各地盐价不一,我记得远在敦煌、五原,盐价至少都是千钱。”
“唯唯。”王邑心里惊了一惊,惭愧的说道:“朝廷原只有司、并、益数州之地,民户不足,每年产盐远大于百姓所需,为使盐价不至过贱,保证官府收益,河东郡每年都有将盐存储,并未完全售出。”王邑才刚说完,便发觉皇帝正一脸戏谑的盯着他看,他畏缩的将头低了低:“如今陛下一战克平天下,海内一统,河东之盐可远销天下,每年少说也有三十余亿。”
反正现在他已经不是河东太守,他可以在超出一定程度的合理范围之外进行数据夸大,至于具体能不能达到这个数据,那就是新太守杜畿的事了。王邑在皇帝面前吹嘘着自己在河东的种种政绩,譬如驿道、屯田、策试选官、教育、度支、考成等等,这些政绩随便单拿出一件给其他郡守,都足以成为其大夸特夸的亮点,而王邑却随处皆是,不可不说这除了他个人出色的治理能力以外,朝廷给予的大量政策与资源倾斜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听完了王邑不自觉带有骄傲的陈述,皇帝满意的一笑,又感慨道:“记得当年朝廷只有司隶、并州等地的时候,一年岁入不过几千万钱。如今仅是河东盐榷便有数亿,这还没有算上其他地方的盐铁岁入,与以前比起来,局势真可谓是天翻地覆。”王邑讪讪的正要说上几句话,却见皇帝莞尔的望向他,说道:“我记得当年在河东召见你时,问你经济之道,你支支吾吾,如今倒是很擅陶朱之事了?”
王邑心里高兴,视线忍不住往一旁陪坐的贾诩看去,作为王邑的荐主,贾诩并没有因为自己举荐的人如今步步高升而感到得意,他似乎永远都是风淡云轻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深浅。见贾诩无动于衷,王邑神色这才收敛了几分,他沉声道:“陛下当年垂询臣《管子》数篇,臣皆不能答,事后深感愧恨。陛下所言‘治国有道,不可拘泥一处,要因时而变’等语,臣铭记于心,片刻不敢忘,每日除政务以外,更是研读《管子》。如今也算知晓其中大义,回首再看河东施政,亦知治理一郡,并非只是农桑,亦需贸易、百工合力。”
对方引用的原话就连皇帝自己都快忘记是否说过了,但皇帝从来不吝惜于对一个时刻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中揣摩的下属表示赞赏,他提拔王邑本是出于平衡局势、推行河东新政的需要,如今看来倒是多一份拿他做标榜的意图了:“你能想到这里,却也是殊为不易了。”
“河东之盐行销荆豫,绣衣使者与平准监多赖此在沿途布置,分散耳目。”贾诩在一边补充说道:“关中局势,一举一动,皆细如掌上之纹,河东盐官也功劳不小。”
皇帝对此表示同意,绣衣使者这类情报、统计机构在各处的设立不仅是依靠游历天下的剑客游侠,更是建立固定的某处据点,以合法正规的身份采集信息。盐铁官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任何的军事调动或举措都离不开盐铁,有时候往往不需要刻意去打探,只根据盐铁价格的波动就能做出预测。此外,除了平准监的部分人手身兼盐铁官,半公开的打探市面上讯息的同时,还有绣衣使者藏在更深处,以更为隐蔽的方式进行探报。
这是贾诩经营数年,利用散落天下的游侠以及官盐销路所打造的两套情报体系,平准监专注于数据统计,绣衣使者专注于谍情刺探,从而成为皇帝甫出关东,而制胜天下的法宝之一。
平准监与河东盐官为了调查市场物价、统计数据而有相关合作,这是王邑有权知道的事情,但他却不知道盐官队伍里有多少绣衣使者。这些人除了对外,对内也是一清二楚,王邑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贾诩刚才那番话岂是为他表功?而是在警告他不要信口开河!
但是已经晚了,皇帝见河东在王邑口中欣欣向荣,遂对其在冀州的政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冀州物产富饶,我大军行至渤海郡的时候,其沿海滩涂宽广,每年风多雨少,日照充足。不少百姓在此滩涂之上蓄积海水,不需煎煮,便可日晒生盐。我看此地日后可成第二个河东盐池,我既然将冀州交予你,渤海郡这一片的盐政,这二三年里,可得多些用心思。”
皇帝口中可以晒盐的地方就是后世著名的三大盐场之一,长芦盐场,此处最远在西周的时候就有‘幽其利鱼盐’的记载,但它真正得到官方大规模开发却要等到明代。只要此地顺利开发出来,那么渤海盐将与河东盐并称于世,满足当下这个时代、整个北方的用盐需求。
但是渤海沿岸的滩涂并未得到开发,还是一块不毛之地,只有渔民在这里偶尔晾晒海盐。皇帝将产盐的方式说得简单,王邑却深知其中的麻烦,这意味着他必须想办法迁移百姓,从无到有的建设一个河东盐池,而且给的时限仅仅是‘这二三年里’。
除了渤海盐,皇帝还有其他的担子要压给王邑:“巨鹿连年的水患你也知道了,张导若是想干什么,你要多帮衬些。还有散落在常山、赵国境内太行山一带的草寇,彼等是黑山余众,需得用心招抚。另外,前次袁绍引塞外乌桓、鲜卑入寇幽州,有不少胡族盘踞上谷、代郡、乃至中山一代。中山归属你管,我已属意田畴来做中山相,他熟知北地胡情,你也要多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对了,还有魏郡……”
“臣、臣谨诺。”王邑额上冷汗直流,他此前来时的自信满满早已荡然无存,随着皇帝滔滔不绝的话语,他只觉得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甚至有些不堪重负。
果然还是得先试试从小州做起,皇帝提及的这些事,那件事情的背后不是阻力重重?最简单的或许就是黑山余众了,可那些黑山余众当年既然不选择跟着张燕归降朝廷,显然都是一群死硬份子,而以如今好不容易弭平战乱的冀州局势,一切都要以稳为先的。既然皇帝没有暗示他可以用暴力,那王邑就只能纯粹依靠施政的手腕,一想到其背后的难度,王邑就忍不住往贾诩那边求救般的看过去。
王邑的为难在贾诩这里并不算难办,其实王邑也可以做,但他与皇帝并不算亲近,所以他不敢去做。
“冀州是天下大州,自然要有大州的分量。”贾诩趁皇帝说完后,立即接口道:“先是农桑,再是产出,要将冀州治成第二个河东,这才无愧于陛下的期许。”
“是这个话。”皇帝说道,仿佛没有留意到贾诩与王邑之间的眼神交流:“冀州户数三十万,其下却无一个郡比得上河东!袁绍治州宽严无常,苦害百姓,如今都要将他以往的弊政一一改过来。河东的种种制度、规矩很多都与其他郡县的不一样,当初实行新政,是要在河东暂时试行,如今成效显著,正是要试行于一州,时机成熟,再推行天下。期间无数心力人力,绝非一二人之功,你我君臣当要共勉。”
贾诩无愧是最熟悉皇帝的话语,总能从皇帝的话中揣摩到对方真实意图,听到这话后,他及时应道:“陛下说的是,此事确非‘一二人之功’,王文都虽是冀州刺史,但治理地方的却是各郡太守。如今冀州新附,以往袁绍委任的太守皆不可留用,如今正是冀州革新之时,不妨在黜退之后,另择贤明委任。”
王邑也反应过来,拱手说道:“贾公说的是,臣才智愚钝,还请陛下钦定贤明,以佐臣之不贤。”
皇帝自然不会让王邑一个人在冀州孤军奋战,他已经打算从河东郡调王邑原来的下属、功曹刘琬来做魏郡太守,再从兖州调来以严酷闻名的满宠担任安平太守,有一干酷吏良员,相信王邑很快就能在冀州打开局面。
君臣接着就冀州的事务交代了些话,皇帝便让他径直入邺城就任了。
“听说王邑深得河东民心,他离开河东的时候,有不少河东吏民牵马挽留。贾公很少向我荐举人物,这个王邑确实不错,就是胆魄不足、胸襟也不够广。”皇帝品头论足道。
胆魄不足,是王邑在皇帝面前招架不住,险些应对失措;胸襟不广,是王邑光顾着夸耀自己的政绩,无视了作为他的副手、郡丞杜畿的功劳,反而还给对方继任后的工作施加了压力。
若是杜畿只能将河东保持现有的状态,那么一个‘萧规’、一个‘曹随’,王邑一个开拓者与杜畿一个守成者的优劣自然立判。在河东已经发展完善的情况下,杜畿要想在前任做出的好成绩上再上一层楼,已经实属不易。
王邑在离任后还要踩后继者一脚的行为,在皇帝看来实在不算是有雅量的人,他隐约记得杜畿在一开始做河东督邮的时候,似乎有些自恃才高,看不上王邑?
“世上岂有完人?不过用其所长而已。”贾诩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轻声答道,没有特意去解释王邑与杜畿之间曾经的龃龉。
河东是新政施行的首郡,以后新政的逐渐推动,会有很多人像王邑、刘琬一样熟悉新政运作流程、施政理念的干员从河东郡走出来,担任地方上的太守、县令乃至于刺史、九卿。
而作为第一任河东太守,王邑的政治潜能在未来几乎是无可限量的,跟那些时常荐举这个贤才、那个隐逸的人比起来,贾诩只要荐举一个人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