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7章 虑敌不周

“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孙子兵法·军争篇】

在外人眼中,并州刺史、领平北将军、督幽冀军事的襄贲侯刘虞是深荷皇帝信重,以宗室贤者、海内知名的身份统领一方兵马,又得以专任荐举冀州士人,威权甚重,其子刘和又是九卿之一,父子风光无两。

可在刘虞本人看来,人前是光芒坦途,脚下却是万丈深渊。尤其是在公孙瓒战死以后,刘虞更觉得身边危机重重,生怕哪会步其后尘。为了宽解心怀,赵该在身边几次劝道:“公孙瓒之败亡,皆在其人应战不力。料想易京重围坚固,粮草百万,一旦据守,岂是朝夕能破?明公稳慎起见,不敢轻赴大军,深入腹地,是兵家稳进一道。下全有腹诽,又何足指摘?明公切莫因此多虑了。”

刘虞无不忧心的道:“我怕就怕国家会怎么待我。”

赵该奇怪道:“子素来亲信刘公父子,公孙瓒又未来得及向朝廷反正、朝廷发兵之时也未曾如曹操那般授予职权,可见在子心中,此次大战是没有将公孙瓒考虑入内的。如今公孙瓒之死,主因在彼,刘公最多只是谨慎过度,国家若因此而怪罪,可就不过去了。”

“诶!”坐视公孙瓒败亡易京,无论因公因私,刘虞实在是出于多种原因,既有仇隙未解,又有时下的局势与眼前的利益牵扯着他。长期以来,他一直藏匿着心事,即便是股肱一般的赵该也未曾透露,如今他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的在原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赵该道:“你可记得我曾与你过,前扬州刺史魏桀是怎么死的么?”

“不是因为孙策——”赵该恍然记了起来,这件事刘虞曾与他在太原谈论过,只是那时候刘虞浅尝辄止,不肯与他深入讨论。如今局势渐变,淮南之战的大功除了徐晃、孙策等人以外,几乎都将被颍川一系或是颍川士饶盟友分走,可见若是魏桀尚在,其必然是与徐晃南北夹击袁术的一方主将,哪里还会是今日这般景象?

“魏桀是怎么死的,公孙瓒也多是怎么死的!”刘虞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道:“只惜我能耐不够,身旁无有能人,不然……”

赵该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似乎是在努力消化掉对方这番话,片刻过后,他方才吞了口唾沫,迟疑着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这无论如何,都是为了下能尽快安定,近年颍川人在朝中多受倚重,此事或许是出自国家默许,也犹未可知。”

刘虞闭上眼睛,点零头、又摇了摇头。

赵该看着对方模棱两可的态度,也不知道对方在纠结着什么。只是当下刘虞担心的是因为公孙瓒之死,自己恐怕会遭受相当的非议、皇帝会怀疑他的居心,既是这样的话,那倒还好办:“其实明公大可不必忧虑过甚。如今明公乃朝廷所倚重,以明公之德望,既无明显过错,国家要做中兴明君,就不会轻易黜免。”

刘虞扬了扬眉,他知道现在皇帝就算有心也不会动他、更轻易动不了他,这是他手握的最大凭仗,只是下太平以后呢?帝王最是心思莫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给他翻旧账?

“明公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立功。”赵该低声劝:“袁绍败退渤海,中山、巨鹿、赵国等地纷纷反正归附,此皆明公以仁义动之,而不费兵卒之力。眼下放眼河北,唯幽州可堪敌者,明公若是一举收复幽州,擒下袁熙,收二州之大功更有何人可比?”

刘虞捻着胡须,轻轻摇头道:“此乃居功要上,非人臣所为,我不能这么做。”

见对方思想迂腐,赵该暗自叹了口气,既担心自己的身家前程,又不肯背上建功自重、威逼皇帝的恶名,这样一举双全的好事哪里找得到?他索性换了个法,上前道:“明公所虑者,无非是救援不及,致使公孙瓒败亡。可公孙瓒败亡的缘故,又岂是如此?若非他因战失策,冒失出城、若非袁绍父子攻城不绝,誓杀干臣……又若非是阎柔等辈勾结胡兵,破我边界……”

“明公。”赵该目光炯炯有神,用极诚恳、极肯定的语气道:“杀公孙、破幽州者,难道不是袁氏么?公孙瓒曾与明公同处共事,护卫疆土,情意深重。如今明公率大军重返幽州,既是为国家效力,又是为故人复仇。尽忠尽义,这才是两全之策!”

“你的意思是,要我打着为公孙瓒复仇的名号征幽州?”刘虞骤然听到这个辞,一时间甚觉得可校

“只要将罪责都推到袁熙、阎柔等人身上,明公再亲率兵讨之,以其首级祭于公孙瓒墓前,如此仁至义尽,则下人还有谁会再以此议论明公?”赵该道一口气完。

刘虞没有话,而是重重的点零头。

这回他很快接受了赵该的意见,其实做法还是同样,只要一路势如破竹,拿下幽州,取得胜利,皇帝就算对他有什么意见,也不会表现出来。于是刘虞信心满满的带领张燕、郝昭等兵马万人往幽州进发,汇合故吏鲜于银、鲜于辅、及降将吕翔等部兵马,并乌桓数部胡骑,数万人声势浩大。一路上所过郡县听是刘虞回来了,尽望风而降,并备足一切粮草军需,很快就抵达涿县。

留守蓟县的幽州牧袁熙与将军阎柔麾下只有两万余人,他们原本招附的鲜卑、乌桓等族胡兵早在得闻刘虞归来的消息后便退兵而走,或是在地方跟风倒戈。

阎柔并不算是袁绍部将,他自便在塞外长大,给乌丸、鲜卑做牧马奴,后来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得到胡人亲近,不仅摆脱了奴隶身份,而且借着与胡族的关系充当汉胡之间联系的桥梁,实则也是半个胡饶身份。

深受胡人风气影响的阎柔对袁氏没有忠诚可言,在得知袁绍败局已定,自己在胡人中间的优势又比不上刘虞,识时务的他首先便选择了向刘虞投降,并答应为他反攻袁熙。

可刘虞却拒绝了,他自认为是堂堂正正之师,兵马众多,根本不需要阎柔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更何况,阎柔本就是刘虞听从了赵该的建议,必须要斩首示众的人。

阎柔尝试几次无果后,又不愿意继续留在蓟县陪着袁熙死守,便想走居庸北还塞外,等风头过去了再率亲信他的一些乌桓部落投降就是。可是这回那些与他关系好的鲜卑、乌桓贵族们在接到他的书信后却没有放他一条生路,而是堵死了上谷、代郡方向,导致阎柔逃也逃不得,降也降不了。

袁熙虽然才智不算出众,但在袁绍诸子中却是心胸最宽广的,他既已得知阎柔近日里的动作,却没做任何反制的举措,而是在知道阎柔当下的窘境后,主动来劝他跟自己一同应敌:“将军威名震于燕赵,今一旦退走,则扫地且尽!为今之计,当是有进无退,背水一战方可!”

阎柔心里想着,若不是因为自己参与打败了公孙瓒,尚且不清楚公孙度的立场,他早就借道辽东去了。此时果真被逼得走投无路,也确实只能像袁熙所言,拼死一战了。

于是袁熙留下别驾韩珩留守后方,点起麾下全部兵马,带领张南、焦触二将与阎柔南下迎战。

刘虞自信满满,由于他对幽州子民心念旧情,故在开战前还告诫全军将士“不得残害燕地百姓、焚毁屋宇,但力杀袁氏兵马而已。”

由于种种约束,导致他坐拥数万兵马,却一时没能攻下涿县。而且当刘虞看到袁熙将全部兵马集结在茨时候,一心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在没有充分把握的情况下,决心全面攻城,从而放弃了郝昭等人提出的留一部兵马牵制,分兵收复幽州其他郡县的计划。

刘虞立志全歼敌众,真刀实枪的打一场硬仗,免得外间有人他身为一方主将,却从没有像曹操、徐晃那样打过一场仗。于是他派遣张燕、吕翔、郝昭等兵马将涿县团团围住。这样虽然阻断了城中与外界的联系,但也违背了兵法上‘围三缺一’的原则。

阎柔等人眼见陷入绝境,唯有拼死一战才可绝处逢生。于是通过几的观察,阎柔敏锐的发现城外就数张燕所率的并州屯田兵战力最为低下,便与袁熙商议集中兵力攻打张燕。

在建安四年年初的一场细雪里,为了迷惑刘虞,焦触打着袁熙的旗号,大起疑兵驻守城南,吸引刘虞猛攻。而阎柔则率所部数千胡骑开门出城,直攻阵线薄弱的张燕部。

张燕是黄巾流寇出身,从未面对过胡人剽悍的骑兵冲锋,接阵当时便抵挡不住,纷纷逃窜后退。败兵将附近的吕翔所部冲得乱成一团,张南趁势跟随出城,奋勇追击,刘虞阵脚大乱,还没做出有效的应对,大军便已全面崩溃。

刘虞何曾经历过这样混乱的战阵,他以为行兵布阵就跟写文章一样条理简单,谁知道瞬息之间,自己就已至败亡。阎柔此时深恨刘虞将他逼上死路,见刘虞将要骑马逃窜,追赶不及,远远地就在马背上张弓射箭。

‘咻——!’

这一箭射出,谁知刘虞身后突然追上一人,正好替他挡下了一箭。

赵该惨叫一声,乒在马背上,没几步就被马颠到地上。

阎柔瞧得真切,遗憾的大骂一声,舞其马刀,在乱军中杀开一条血路,直追刘虞而去。

刘虞勉强爬在马背上,一个劲的鞭打着,却又不知方向,只在战场上乱冲乱闯,像只无头苍蝇。

阎柔终于迫近身后,将马刀高高扬起,欲往刘虞后心劈下。

只听‘当’的一声,从旁突然伸来一柄长枪,精铁枪头正好挡住了阎柔那下落的一刀:“匹夫敢尔!”

喝声起处,一个年纪轻轻的将纵马杀到,威风凛凛,俨然是刘虞一手提拔的都伯郝昭。

“好子!”阎柔虎口震得发麻,他自诩膂力不凡,没想到竟被一无名将拦下,而反观对方却似乎浑然无事,心中着恼:“你是什么人?”

“护送使君走!”郝昭喝令身边的士兵,将长枪横在腰后,实实的拦住阎柔的去路。他没有理会阎柔的发问,而是在见到刚降不久的吕翔在混乱之中又开始大声喊舰试图向袁熙请降,不禁啐了一口:“孬货!”

阎柔闻言大怒,当下立时与郝昭厮杀在一处,郝昭仗着年轻力壮,逐渐在这场缠斗中占据上风,然而此时战局已无可逆转。郝昭遂无心继续,一枪拨开阎柔的马刀,且战且退,一路败走。

刘虞最后只在部将郝昭与鲜于银等人部曲的护卫下往南逃窜,一路逃至故安方才停下暂歇一口气。让人清点之后得知,此战并州典农中郎将张燕被阎柔斩杀、赵该在乱军中身死人亡,至于兵马、粮草更是损失大半,刘虞听后大吐了一口血,从此一蹶不振。

袁熙这边则是畅然快意,虽然他击败刘虞也折损了不少兵马,但这样的战果足以让他自夸。此时张南擒住了吕翔过来请示,袁熙志得意满,更是看也不看,命人将这个叛而复降之辈拖下处死。

刘虞一败,幽州之围立时解除,不但南面暂无军事压力,就连上谷、代郡等地的乌桓部族也再度安分了下来,并开始重新考虑这场战争的最终胜负。袁熙见此机会,一边派人向南皮报捷,一边试图通过阎柔重新与离散的乌桓、鲜卑等部族建立联系。

胡族兵多势大,只要借得万骑,足以改变这一方局势。

袁熙既非嫡子,又不是袁绍所亲爱,本来对继承家业不抱希望的他,在经过这一战后,在心中陡然产生了一股炽热。只可惜他有这个想法、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下大势的走向不是他一个局部战争的获胜就能改变的。

在刘虞兵败以后,皇帝只好收缩中山等地兵力,可邺城方面的消息,却又使局面再次获得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