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子俱有盛才,一日见顾,今故报礼。”————————【南史·柳惔传】
半个月以来,关中不曾下过一滴雨,四月中旬的长安早早地步入炎炎盛夏。皇帝早早的就搬至了清凉殿,每日里也尽量选在沧池内的渐台办公,或是隔三两天便带后宫诸人往上林苑昆池观、白杨观等处避暑纳凉。
在最热的时候,皇帝还使人开了一次冰井、冰窖,从中取出去年贮藏的冰雪,依次分给朝野公卿。饶是如此,也难解满城燥热的人心。
各家有各家避暑的法子,有些豪富之家嫌长安城酷热难耐,纷纷启程往城郊的庄园里跑。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从长安宣平门通往霸陵原、或是从安门通往鼎湖的大路上,车马一天天的多了起来,等到四月二十日的午后,銮铃玎珰的马车、鞍鞯精致的骏马更是愈发络绎不绝。
长安东郊,一行风尘仆仆的车驾逆着出城的车流、缓缓的驶过灞桥,在一旁的驿亭停下。
路边的桑树枝叶稀少、奄奄的耸拉着,安车的车厢被阳光炙烤得久了,里头变得像是蒸笼一样。有人挑起车帘,让外间的热风能吹进来些许,但热风并不解暑,车内的两个人很快便满身是汗。年纪三十有余、正当盛年的男人,最是容易心内焦躁,此刻背上尽是黏糊糊的发痒,在端坐的老父面前,却是想挠也不敢挠。
坐在他对面的老人鬓发皆白、看样子已年近七旬,老人最是沉得住气、耐得住严寒酷暑。见身前的儿子身上汗如雨下、模样狼狈,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早知关中这般热,一路上也该且行且停、从容趋步才是。”
这两人正是一路东行的陈纪、陈群父子,此时长安近在眼前,他们不愿在入城时显得太过仓促、失了士人风度,所以特在这停留歇息。
陈群苦笑道:“还不是杜子绪称朝廷已有半年无太常,此职下统太学,作用非常,自赵子柔擢为司空,便悬置了半年。满朝公卿无不留意于此,阿翁既获此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路上稍有迁延,唯恐会有小人旁谮。”
“杜袭虽为雒阳令,但雒阳已非都城,他到底不能‘奉朝请’。朝廷远在长安,有些什么动向,他也未必能事事清楚。时局越是如此纷扰,便越不能急躁冒进、听人言事。”陈纪敲了敲车壁,神色严厉,一语双关的说道:“譬如有些事,你就做急了。”
陈群低头不语,知道陈纪指责的是什么,一路上陈纪对他心有怨念,多半是因为如此。
这时候,外间有苍头听见陈纪轻敲车壁的动静,在车门外请示道:“亭长已备好鸡黍、热汤,委屈主公亲幸见顾、暂作休憩。”
陈纪也知车上闷热,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只好收了口,与陈群一前一后的下了车。驿亭就在灞水旁边,时不时湿润清风拂面徐来,整个人都凉爽了许多,让受够了一路上热风的陈家父子顿感身心一轻。
才一下车,亭长便近前施礼道:“参见太常,落脚的雅舍已然备好,还请移步。”
陈纪微微颔首,在陈群的搀扶下,两人缓步往驿亭中走去。这个驿亭是长安通往西方各县的要道,来往商贾几乎都要在此暂时歇脚,由此而使得这方乡亭村里人烟辐辏。
只见道旁两边停驻的车马随处可见,又有华衣男女在远处树荫下、河岸边铺着随车携带的茵席,闲坐乘凉,不时还有箫笛琵琶之声随风传来。
“太常公但请安坐。”亭长是难得接待一回二千石的高官、而且还是久负盛名、正在任上的九卿,对陈纪父子可谓是殷勤备至:“此处是本亭最好的一间雅舍,当年可是连司徒王公都曾在此处休憩过,可是专为接待贵客之用。”
“司徒王公?”陈纪刚刚坐好,闻声问道:“哪个王公?”
亭长刻意提及此事,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对陈纪的待遇比同三公,借此邀好,于是半是得意的说道:“自然是杀董卓的那个王公了!”
“喔。”陈纪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古井无波的面色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亭长在原地站了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借故退下了。
陈纪低眉看着桌上飘着水汽的热茶,良久方才说道:“你可知王子师是因何被免的么?”
王允轻慢皇帝、自绝臣僚,最后众叛亲离,遭受罢黜的事已然人尽皆知。陈群虽在徐州,却没少与荀氏他们往来,心里更是明白。此时见父亲将故事再度问起,他先是思量了一番,不知陈纪是什么意思,而后再不确定的说道:“是……刚愎忤逆,不肯听命?”
陈纪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似乎不怎么满意陈群的这个回答,他缓缓站起身来,示意陈群带他出去走走。
两人来到灞水岸边,左边遥望便是古老悠长的灞桥,陈纪苍老的脸庞在水面粼粼波光的倒映下,眯缝着眼,慢悠悠的回忆起往事:“王子师是个要立志‘致君唐虞’的人呐。”
“阿翁说的是,‘致君唐虞,拯济黎民’,不单是王公,更是天下有识之士皆向往之的事情。”陈群搀着陈纪的胳膊,不紧不慢的说道。
陈纪瞥了陈群一眼,问道:“以国家的天资,当不得‘唐虞’这样的贤主明君么?”
“自然是当得。”陈群聪明,马上又堵死了陈纪可能要说的话:“只是国家毕竟年少,譬如幼木,未生得凌云蔽日之前,也需要有桩扶柱持,以防风使其折、岩使其曲。”
他与王允一样,都是认为皇帝虽然资质聪慧,但必须得要有人时刻引导他往‘明君’的方面发展。不然即便是再聪明,也会长歪,也会将聪明用错地方。
陈纪冷笑一声,说:“所以曹操就是这样的桩柱,那刘备就不是了?”
“刘玄德虽雅量不凡,但根基太浅、手段不足、名望尚轻。”陈群早在徐州的时候就曾与其父讨论过类似的话题,此时干脆直抒胸臆,把事情说开:“宗室之中,论德望,他不如刘并州、论亲疏,他不如阳都侯。放眼关东之地,就连刘荆州的名望、实力都远胜于他,这样的人,虽值得结交,但不值得倾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