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华荣雇了十个伙计,街头巷尾一边敲锣一边宣传:“钱多酒楼更名江南酒楼,重新开业,地道杭帮菜、淮扬菜、江南菜邀您品尝。今日凭借江南籍贯,可免费领取菜品一道,七七四十九道,送完即止!”
免费总是最吸引人,京城里有空的江南人,到了饭点,纷纷前去凑热闹,晚了四十九道就被别人抢光了。
顾长衣安排一个杭州人,站在门口审查资质,随机方言对话,能流利回答的,送一道菜和一碗米饭。
钱华荣望着排起长队的大门口,京城居然有这么多江南人,商人文人贩夫走卒,现在就有一百来号,按理说排第五十名的就没必要了,但居然有那么多人选择继续排队看热闹。
他忧心忡忡,声势这么浩大,顾长衣做的菜真的能吃吗?
“不需要人打下手?”钱华荣惊讶,“他一个人在里面?”
酒楼帮厨道:“对,一大早就背着个竹筐来了,把我们都赶出去,关在里面叮里当啷的。”
顾长衣正躺在摇椅上睡觉,摇椅后面放了一摞盘子,一往后仰就碰到盘子,弄出声音,让人以为他在做饭。
闻言,他拿起菜刀在案板上砍了一下:“怎么,不相信我?”
钱华荣嘴上道:“相信,相信。”
他抓耳挠腮,压低声音,叫来小厮,“你去别家预订四十九道,要是顾长衣做不出来,也不至于放鸽子。”
他家酒楼虽然生意惨淡,但罪不至此。
顾长衣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将摇椅收回无涯境,打开蒸笼和壁炉,把无涯境里的成品菜拿出来放进去加热。
至于酒楼准备的食材,他一一收进了无涯境。
过了两刻钟,顾长衣打开门,在伙计目瞪口呆中,交付了十道西湖醋鱼,十道蟹粉狮子头,十道松鼠鳜鱼。
无涯境不能保存热度,但数次都证明了它保鲜效果的牛逼。
“愣什么,还不快上菜?”
伙计看着色香味俱全的十道菜,在看看顾长衣不沾油烟的高贵美丽面容,咽了咽口水。
啪。
顾长衣关上门,继续加热剩余的十九道菜。
大堂,四十九个人落座完毕,他们中有满身绫罗者,也有朴素小百姓,后者的心态是吃到免费的开心,前者就比较复杂,他们不在乎一两顿饭钱,带着微妙地挑刺心态来的。
京城不是没有江南菜,但只能模仿个七八分,永远不是正宗家乡味。
这江南酒楼敲锣打鼓地宣传,想必是请到了一等大厨。
但只有大厨没用。
“上菜!”小二喊了一声。
伙计端着三十道菜鱼贯而入,将各人点的菜放在他们面前。
大堂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看着眼前的佳肴,忙不迭拿起筷子,戳了一小块鱼肉品尝。
江南水乡的晴日和雨雾一同在舌尖绽开。长江、淮河、西湖……江南人心里都有一条河,一片湖,承载最柔软的乡愁。
张生是西湖边的人,前两年进京赶考失败,一直无颜回去面对江东父老,留在京城一边教书,一边参加下一届科举。
他抿了一块鱼肉,眸光颤了颤,“这、这绝对是西湖附近捞起来的鱼!”
他又磕了一粒摆盘赠送的糖炒莲子,是小时候撑船在西湖上采集的莲子清香。
他对着这一盘西湖醋鱼,怔住了,两年未曾回家的思念让一个读书人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发前父老乡亲的叮咛。下一届科举,他一定一定不再辜负期望。
张生的反应让后面没排到队、仍然在看热闹的人张大了嘴巴,这一刻,纷纷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
他们在京城漂泊数年,早已忘记家乡味是什么味。
“你们看这盘子!底下还有印记。”有人用方言惊呼,“是杭州乌龟山哥窑的盘子!”
“你也认出来了!我也是乌龟山的人。”两个从没说过一句话的江湖大哥,突然认亲。
“真是!老板太有心了吧,我感觉自己好像在杭州的酒楼吃饭!”
“出门在外,讲的是京城官话,何曾能听到这么多吴语。”
剩下的十九道菜继续上,场面突然变成老乡会,有人提议把桌子拼在一起,再上十八壶状元红!
外头看热闹的人纷纷举手,我们也要拼桌。
四十九人警惕地护住自己的盘子,虚伪客套:“下次吧下次吧。”
今天只放出四十九道菜试吃,并不正式营业,一盘鱼一个人还不够吃的,就算是老乡也别想分。
这时,大家发现,角落里一个鹅黄衣服的姑娘哭得伤心。
“怎么了?”大家纷纷怜爱,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都是老乡,能帮一把是一把。
姑娘眼眶通红:“这道菜是我爹做的啊!我爹是杭州吉祥酒楼的厨子,松鼠鳜鱼是他的拿手菜。我今天一吃,就知道是他的手艺。”
她五年前嫁给京城邱员外,生儿育女,加上路途遥远,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吃了十七年的父亲的手艺,成了梦里的痴想。
旁边的人突发奇想:“说不准,大厨就是你老爹啊,他可能想进京给你一个惊喜。”
“真的……爹啊!”姑娘泪如雨下。
热完菜,出来看看食客反馈的顾长衣:“……”
可能真是你爹做的。
顾长衣淡淡的心虚,居然这么巧,让人家远嫁的女儿吃到了。
食客七嘴八舌要伙计把厨子喊出来认女儿。
钱华荣一脸懵:“不是啊,我们厨子是个年轻人。”
食客:“你看她都哭成那样了,叫出来让人看看吧。”
顾长衣走过来:“咳,是我。”
众人看见顾长衣都愣了,怎么还是个姑娘?
顾长衣道:“我前阵子去杭州,学了点皮毛,让大家见笑了。”
顾长衣道:“我不是你爹,但是你爹肯定也想你,人生苦短,见一次少一次,你与其在这哭,不如抽时间回家。”
“对、对……”姑娘一边抹泪,一边对顾长衣道谢,“谢谢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食客在后面喊:“你丈夫要是不让你去,你明天还来这里,我们给你凑路费。”
顾长衣道:“等等!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他进了厨房,关上门,从无涯境里挑了挑,把吉祥酒楼的醋鱼再端一盘出来,用食盒装好,交给姑娘。
“山长路远,量力而行,安全第一。”
“嗯。”
一桌子菜被风卷苍云般的吃完,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众星拱月般围住厨子,问顾长衣能不能今日就开张。
顾长衣道:“不行,累了。”
众人看着他一身干净利落,默了默,退而求其次:“那能把盘子卖我吗?”
回去拿着盛菜也是一份念想。
顾长衣嘴角一勾,他本就想等三千道菜卖完,把盘子当纪念品推出去,现在就有人买,真是太好了。
顾长衣:“我千里迢迢从杭州定制的盘子,二百文一个。”
钱华荣像傻子一样看着掏钱买空盘的众人,这就是赚钱的……真谛吗?
顾长衣敲醒他:“到你了。”
钱华荣如梦初醒,清了清嗓子,宣布:“明日起,每日一百四十道菜,我们与顾大厨签了二十天,因此只售卖二十天,大家想吃的尽快啊。”
“啊?那二十天后呢?”
钱华荣:“大厨不干了呗。”
顾长衣抱臂站在一旁,笑眯眯道:“干完二十天,这辈子都不想再做菜了,太累了,我还是回去当人家媳妇。”
想挖墙角的人顿时歇了心思。
侯府长媳愿意当厨子,肯定是钱华荣以前的交情,否则哪能同意抛头露面啊。
以前道听途说顾长衣风流成性时,一个个都深信不疑,然而今日和顾长衣一番话,一边吃人嘴短,一边近距离接触,不少人都觉得扭转了印象。
顾长衣要是真和钱华荣有什么,能这么坦荡吗?
顾长衣几次带沈磡上街,眼里的情意都是真的,跟他看钱华荣的嫌弃眼神,不一样!
沈磡那傻子,娶的媳妇真贤惠,不愧是承平侯精挑细选的儿媳。
……
顾长衣呼了口气,把壁炉里的五道菜拿出来,用食盒装好,准备带回去给沈磡吃。
钱华荣对顾长衣的崇拜又加深了一层:“明天一定有很多人来。话说,定价会不会太高?”
顾长衣:“你去聚贤酒楼吃饭怎么不嫌人家菜贵?”
钱华荣嘿嘿笑了会儿,跟他说起一件八卦:“有件事你听了肯定爽,上次当街抓你的那个女人,没在你这里讨到好,又去找外室的麻烦,结果那外室不要命,两人打起来,姚夫人脸都被抓花了。后来那外室失踪了,姚夫人也没脸见人了。”
顾长衣没啥感觉,他都快忘了这个人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三道抓痕早就变成细细的痂。
钱华荣:“姚夫人脸花了以后,据说什么都顺着姚琸,姚琸没人管,就跟那群贵公子哥玩赛马,啧啧,腿摔断了,治不好。”
顾长衣评价:“活该倒霉。”
他把食盒装好:“我们先说好,卖盘子的钱都归我。”
钱华荣:“那当然,我爹最近夸了我好多次,啊,舒服。”
“恭喜啊。”顾长衣提着食盒回家了。
“少爷,少爷……”小厮提醒钱华荣,“人都走了,还看呢?”
钱华荣回神:“傻子都能娶这么好的媳妇,你说我以后娶啥样的?”
小厮一撇嘴,你就不是喜欢顾小姐这样的吗,“您要是真喜欢,人也是你先认识的,干脆——”
钱华荣没听清,转身下楼,心里美滋滋,他爹最近夸他了,也愿意主动介绍生意伙伴的千金给他认识了。
以前没出息,他爹都不屑给他牵线,还跟他娘吵架。
赚钱真好,回家相亲了。
……
人人羡慕的当事傻子,结束了一天的厨艺学习,身上都是油点。
聚贤酒楼根据顾长衣以往的消费记录,给他列出了五十道菜。
他听说顾长衣竟然不是去打下手,而是当主厨,有点危机感,默默把五十道菜里滥竽充数的“拍黄瓜”划掉,换成难度极高的牡丹鱼片。
暗六是扬州人,得意洋洋地混入了四十九人当中,白嫖了夫人一道菜。吃完之后,吹捧了夫人七千字。
沈磡听完,又把“绿豆汤”划掉,换成了“红枣雪蛤汤”。
比厨艺,他不能输给顾长衣,不然用什么留住他。
不涉及感情方面,沈磡总是展现惊人的天赋,今天一天,他就出师了十道菜。
欧阳轩叹为观止:“你媳妇现在抢我生意,要不你来我们酒楼跟他打擂台吧。”
沈磡把雕了一半的菜心塞进他嘴里:“早日倒闭。”
“呸。”欧阳轩吐出来,好像酒楼没你股份一样。
沈磡洗了澡洗了头,确定身上没有油烟味了才敢回去。
他吸取了教训,这次提前给顾长衣烧洗澡水。
“我回来了!过来吃饭!”顾长衣刚进门就喊。
沈磡走出来,顾长衣摸了把他的长发:“洗头发了呀。”
沈磡看着顾长衣和早上出门时毫无变化的外表,意识到,他的厨艺和游刃有余的顾长衣,还差得远。
需要洗澡洗头的不是好厨师。
顾长衣打开食盒,把五道菜摆上桌,给沈磡分米饭分筷子。
“好吃吗?“顾长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问。
沈磡看着他因为走路而微微泛粉的脸颊,突然间心里一动,俯身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好吃。”
沈磡鼓起勇气:“媳妇,好吃。”
温热的唇一触即分,留下一股小小酥麻感直冲心底。
顾长衣愣住。
顾长衣捂住脸颊。
顾长衣脸颊爆红,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磡:“你哪儿学的?”
他不在这半个月,发生什么了吗?
沈磡垂头,如实招供:“欧阳。”
“哪个欧阳?”顾长衣猝然瞪大眼睛,“那个推销假药的?”
上次没在他这推销成功,趁监护人出门,上门哄骗傻子了?
顾长衣握紧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气死了气死了!要不是他只有三千道菜,真想把他黑心酒楼搞垮!
顾长衣咬紧了唇,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耳根子红得滴血,他问:“他还跟你说什么?”
沈磡直言不讳:“他说,我得学做饭给媳妇吃。”
顾长衣眼尖地在沈磡手指上发现了一个被油溅到的水泡,“你去学了?”
沈磡:“嗯。”
顾长衣连忙进去给他拿烫伤膏。
沈磡看着顾长衣的背影,抿了抿唇。
顾长衣脸红了。
且没打他。
顾长衣出来,给沈磡抹一两一瓶的烫伤膏,试图掰正沈磡的思想:“我们不能——”
他是男的啊!
沈磡在他另一边侧脸又吧唧一口。
“媳妇真好。”
顾长衣脸红红地扶额,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