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衣早上拎着包袱出门,没走两步就看见一家略眼熟的成衣店,裙子风格和贵妃送的很像。
他便进去试试运气。
谁知老板格外好说话,按进货价收顾长衣的衣服。
顾长衣喜出望外:“我家里还有十套。”
不是他不珍惜贵妃的礼物,实在是……没脸穿。
二十套衣服,粉红、粉绿、粉紫……非常少女,像大直男给女朋友挑的裙子。
当然,他没有讽刺贵妃直男的意思。
衣服款式漂亮,做工精细,一看就是上心了,贵妃没有给他选嫁为人妇后稳重成熟的衣服,而是把他当小姑娘一样体贴,顾长衣非常感激。
感激是真的,没脸穿也是真的。原主的衣服里,顾长衣勉强接受白色、大红两种颜色,粉色真的受不住。与其闲置着,不如换钱给沈磡买午饭,相信贵妃不会怪他。
顾长衣一说还有十套,老板似乎是想起什么,脸色几不可见地僵了下,硬着头皮道:“……行。”
顾长衣露出笑容:“谢谢老板,老板真好。”
他高兴地踏出门槛,盘算着中午干脆不做饭了,买现成的回去。
店老板看着顾长衣欢快的背影,抹了把汗,喃喃自语:“谢谢,你才是老板……”
完蛋,他好像把主子送夫人的衣服都买回来了。
……
顾长衣今天出来只想干些简单的活计,麻痹承平侯,比如去码头卸货。
干活之前,他得去买一个超大的编织筐,带盖子的那种。他把货物放在编织筐然后收进无涯境,就没人看得见他筐里究竟有什么。
顾长衣找了一圈,见到的竹筐都不太满意,缝隙太大了,不够隐秘。
他从一家杂货店出来,突然被人叫住。
顾长衣加快了步伐,开玩笑,脸盲遇到打招呼的路人最好是当没听见。
那人锲而不舍地追上来,跑到顾长衣面前:“顾姑娘,你还在生气?”
顾长衣扫了一眼,对不起,想不起来是谁,便绕过他:“我有事。”
孟舒笙小跑跟上:“那日在绿菱湖,不是我不救你,我、我不识水性,有心无力……”
顾长衣停住,上下打量他,原来你就是孟舒笙啊。
孟舒笙不是京城人士,家底微薄,原主愿意跟他凑一块,并且资助他,无非就是觉得这人千里迢迢来京,沿途见识增广,饱读诗书,可能对他寻找布郦族有益。
然而孟舒笙跟原主在一起,天天就会仿造诗经作诗,酸得很,原主没读过诗经,以为他有些才华,将来能入翰林院,帮他查资料。
顾长衣笑着看他:“春闱结束了?”
孟舒笙总觉得顾长衣对他的态度哪里不一样了,但是一见顾长衣的笑容,便将所有疑惑抛在脑后:“嗯。”
顾长衣话里有话:“那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我已经成亲了。”
孟舒笙惭愧地低下头,“怪我,没能早日中举,向令尊提亲。”
他第一时间就听说了顾长衣的婚事,侯府伯府联姻,不是他这个升斗小民能置喙的,且春闱将近,他便将心思都放在了科举上。科举结束后,他也不敢找顾长衣,一则对方成亲,二则绿菱湖一事,他怀愧在心。
顾长衣眼珠一转,原主在孟舒笙身上投资了不少,如果一点果实都没摘,岂不是太亏了。
至少要跟孟舒笙打听打听。
他笑道:“那我便提前恭喜你了,要不去绿菱湖走走?”
孟舒笙眼睛一亮:“好。”
顾长衣一边走,一边将话题往各种民间传说引,孟舒笙做文章不专心,传记野史倒是看过不少。
想来专心考科举的正直书生,也不会天天跟姑娘游湖。
顾长衣来到上次他两坐船的地方,果然看见钱华荣的画舫还停在那里。
这船是钱华荣买来,专门与顾长衣游湖。他上次落水匆忙离开,画舫还保留那时的样子。
在高手林立的架空世界,顾长衣谈及布郦族,声音自觉压低:“我最近读了一篇文章,你说世上有没有桃源?里面的人只能他们主动出来,外人找不到?”
孟舒笙:“交通闭塞,四面天堑之地,算不算上桃源?这样的地方不少,但大多穷乡僻壤。”
顾长衣皱了皱眉,原主母亲不像是这种地方出来的,于是换了个说法:“我最近听了几回说书,觉得说书人没什么本事,不过是将民间传说糅杂在一起,毫无新意。我倒是构思了一个故事,想卖给茶楼。但是故事嘛,真真假假最吸引人探究,全靠想象反而悬浮无趣,因此我想请教你一些传说,给我的故事加上真实可考性。”
孟舒笙落魄时,也给人抄过杂记,编过故事,非常理解顾长衣的需求,问道:“你想加哪种传说?”
“有没有从前显赫,后来销声匿迹的家族?或者因故被打压,不能在世上露面,或者怀璧其罪,隐姓埋名……”
孟舒笙:“民间传记里倒是有很多,一时半会儿……”
顾长衣抓了一把瓜子:“你只管说,我有时间。”
孟舒笙:“据说西南有一巫族,能驱使蛇虫,最厉害的巫女曾驱使百万毒蛇,赶走南面入侵的敌人。”
“哦?那为什么没有了?”
孟舒笙:“巫族代代以女子相传驱术,盛极一时,后来大概有十年,族里没生出女儿,大巫女早逝,便断了,从此销声匿迹。”
顾长衣:这应该不是。
孟舒笙:“清河姜氏,前朝摄政王的族人,曾经掌控江南,树敌无数,后来被清算,放话百年世仇,不死不休,族人一夜之间逃亡南洋,连祖宅都烧干净了。”
顾长衣:“……这样。”应该也不是。
孟舒笙:“听老人说月牙山上有狐族,乱世就会有狐女出生,各个皆妖惑美艳,迷惑君王,盛世则相貌平平,相安无事。”
顾长衣给孟舒笙倒茶,啧,走向开始离奇了。
接下来,还有蜀中白方丘,族人个个貌美如花,男女莫辨,避世而居,曾有好色昏君派兵寻找,无果。
还有北昊离人井,原先人口昌盛,后来井水出了问题,族中男孕女不孕,男子又难产,族内萧条,族人不得不背井离乡,不敢提及过去。
……
叹为观止。
孟舒笙总结:“这是都是书上看过的,从来没有人看过真的。”
顾长衣听了一早上,脑子里充斥着怪诞奇闻,有些懵,觉得哪个都跟亲娘对不上。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顾长衣捂住了小腹,不知不觉竟然中午了。
孟舒笙说了一早上口干舌燥,见状连忙道:“不如我们去吃饭?”
顾长衣不想请客:“最近有些拮据。”
孟舒笙以前收了顾长衣不少钱,现在春闱结束,用钱的地方少了,他也不想每次都只跟顾长衣不花钱地游湖,顾长衣嫁了个傻子,他请他吃饭安慰一番,正好借此显得自己比傻子体贴,高下立现,博回美人的好感。
“我请。”
顾长衣:“行。”
他没太为难孟舒笙,选了一家便宜的小店,点上七八道菜,“今时不同往日,我既已嫁人,便要和你避嫌。”
顾长衣说着,把桌上的菜,都分成了两部分,“我们分开吃。”
孟舒笙:“……好。”
顾长衣撑着下巴,看着孟舒笙吃,搭两句话,饭菜都没怎么动。
“我说,你吃,别停。”顾长衣催促。
等孟舒笙吃得差不多了,顾长衣叫来小二:“我这些打包带走。”
中午不用做饭了。
顾长衣快饿死了,说好了和沈磡一起吃,他就没怎么动筷,不欲吃独食。
孟舒笙一吃完,他走得迫不及待,也懒得管对方什么表情了。
孟舒笙盯着桌面另一半整整齐齐的空盘,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顾长衣好像不是为了跟他吃饭,而是为了打包回去给傻子吃。
孟舒笙皱眉,不至于,傻子有什么好?
一定是顾长衣避嫌同桌而食,却又忍不住和他多说几句话。
……
孟舒笙吃饭太慢,菜都凉了。顾长衣欢快地跑回家,在路边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夹着菜吃,就不用加热了。
他推开门,看见沈磡站在院子里,叫道:“把碗筷拿出来吃午饭。”
沈磡:“不做饭?”
顾长衣:“哦,我刚才跟人吃饭,打包——”
沈磡早已知道原委,忍不住问了一句,更加失望。大步走回房间,硬邦邦道:“我不饿。”
他才不吃顾长衣跟男人约会的剩饭。
情敌请顾长衣吃的,他不缺这一口。他若是吃了,等于默许顾长衣跟人游湖,他借此在后面捡一口吃的。
他没这么大方,反觉屈辱。
门吱呀一声关上,顾长衣站在院子里,摸不着头脑。
是真不饿,还是怎么了?
顾长衣环视一圈,看见竹竿上两坨湿哒哒的衣服,他过去把衣服摊开,发现自己的那件洗破了。
顾长衣扔下衣服,走到沈磡门前,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不会洗衣服呀?”
把衣服洗破了,所以生闷气?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办不好?顾长衣皱眉,据说傻子都会有莫名其妙的坚持和执拗,得顺毛摸。
沈磡躺在床上,扯了被子蒙过头,他就是不会洗怎么了,他以后再给顾长衣洗衣服就是脑子进水。
顾长衣:“我的衣服坏了,你的没坏啊。”
沈磡心里一紧,几乎以为顾长衣发现了什么。
这样幼稚的事情,做一次就够了。
没有下次了,无论顾长衣跟谁在一起,都随他去,这是顾长衣的爱好,强行干涉两败俱伤。
手指松开又攥紧,排除万难才将“占有”的念头压进尘土里。
沈磡面上闪过不甘,发狠地咬了咬牙,仿佛心尖上新长出来的肉被挖去一块。
挖掉了就跟从前一样了。
在顾长衣心里,他跟那些知己没什么不同,顾长衣说自己出门打工,骗傻子乖乖呆在家,就像他骗钱华荣孟舒笙穆兴文一样熟练。
唯一多出来的,就是他是傻子,会多分一些同情。若是以此来要求更多,是混账,是自不量力,是尊严扫地。
自己怎么就信了呢,明明早就见识过了他的胡说八道。
这两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数次提醒自己,却总在看见顾长衣时忘记警惕。
再不悬崖勒马,前头就是深渊了。他不会一个人跳,他必定拖着顾长衣。
然而顾长衣还站在深渊另一侧,一遍一遍喊他:“男女衣服材质不同,是我考虑不周,你洗自己的很干净,已经很厉害了。”
“真不吃啊?不饿吗?”
沈磡良久才从胸腔里憋出一句:“不吃。”
声音里带了点恼意。
顾长衣饿极了,见沈磡不合作,也有点生气。他还没因为衣服坏了生气,沈磡有什么好气的。
“行吧。”
他回到自己屋,就着热馒头,把红烧肉和青菜夹在馒头里,狼吞虎咽。饭菜吃完一半,顾长衣把剩下用一个大碗倒扣住,放在沈磡门前。
他拎着剩下十套衣服,沉默了下,道:“我出门了,晚上不回来,饿了就煮鸡蛋,你会煮的。”
屋里没声,里面的人好像睡着了。
两人瞬间变成了陌生人一样,明明昨天还牵手逛街来着。
顾长衣抿了抿唇,见鬼了,有空再哄吧。
今晚有艘船要开到玉顶山,玉顶山盛产石料,船主在码头招临时工,晚了就排不上队了。
顾长衣飞快地卖掉衣服,买了一个大筐,就往码头去。
顾长衣走后,屋内传来一声桌椅碎裂的声音,地道都震了三震。
沈磡紧紧握着拳头,面露苦涩,不去想顾长衣今晚去哪,说好了放手,就是砍掉一只手痛不欲生也得放。
“把李峦叫来。”
替身到位,沈磡直接去城外的破庙,他和欧阳轩本来约好一起去见一位师傅,因为成亲了走不开,让欧阳轩一个人去。
顾长衣今晚不在,他必须给自己找些事做。
破庙里。
欧阳轩再三确认:“你主子宁愿在家洗衣服,也不跟我去见谭师傅?”
事业心呢?
暗卫长冷漠着脸:“主子派我为代表。”
欧阳轩:“但是谭师傅眼神毒辣,说要见你家主子,就是要见,咱们两个人,怕是拿不到他的配方。”
谭师傅是湖州人,半年前无意间发现了威力巨大的火|药配方,若是流传出去,战场格局都将改变。
明日楼第一个发现,封锁了消息,向他买手中的配方。
谭师傅坚持要跟明日楼的老大见上一面,他有条件要谈,否则宁可让配方烂在肚子里。
暗卫长觑了欧阳轩一眼:“主子说,若是你不顶用,他再亲自来。”
欧阳轩胸闷,激将法就能改变你在家洗衣服的事实吗?
他感慨不已:“原先你主子只是表面苦,暗地里呼风唤雨富可敌国,现在呢,洗衣做饭洗碗……这些他以前可从来不干的。”
石头也会动心,千古奇闻。
他在这边疯狂挖苦,余光突然看见沈磡出现在破庙门口,顺口吐出了一句:“衣服洗完了?”
咻一声,长剑掠过头顶,钉在了身后的墙上,墙皮落下一阵灰。
欧阳轩:???还不能说了?
等沈磡走近了,欧阳轩才看见他冰霜齐压的神色,目光冷得能掉下冰渣子。
欧阳轩下意识去看他身后的暗卫:怎么了?
暗六摊手,您老踩到雷池了。
沈磡:“还愣着做什么?”
欧阳轩惊讶:“你也要去?”
“嗯。”
谭师傅年轻时在宫里做工,因得罪权贵,被打得半死赶出宫外,回到湖州谋生。因此,他说什么也不肯再踏入京内半步。
见面地点在京城周边的一个镇上客栈。
沈磡:“火|药试过了?”
欧阳轩心道,这时候才问,这几天都干嘛去了。
“在玉顶山试了,按点埋好之后,石头炸得到处都是,现场伪装成山崩,现在很多人都去山上运石料。”
欧阳轩灵机一动,拐弯抹角道:“你不是想造园子,我看那边的石头不错,可以弄来打地基。”
沈磡二十年来都没想过建府安家,平时不是出门办事,就是歇在侯府下面的地道,欧阳轩常常怀疑沈磡其实就是块石头,扔哪都行。他很希望沈磡有个稳定的家,侯府那不是家,是窒息的牢笼。
顾长衣真的改变了沈磡很多想法,不知是福是祸。
沈磡自嘲道:“不建了。”
暗六瞪了欧阳轩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们主子好不容易想有个家,兄弟们也好沾一沾光。
主子睡地道,他们当属下的,怎么忍心吃香喝辣。
入夜之后,一行人抵达镇上,见到了谭师傅。
谭屏年纪五六十,年轻时落下病根,头发接近花白,他坐在藤椅里,半阖着眼:“这配方我只卖一次,但有条件。”
当时他家里炸了之后,明日楼过来查看情况,在未知前情的情况下,帮了他一把。
谭屏觉得属下这样热心,当主子的应当也不差,他可以把配方卖出去,换余生富贵安稳。
前提是配方不能用于伤害平民百姓,不得先用于两军交战,变成皇权扩张的利器。除此之外,开山炸路,大有生意可做。
如果明日楼能答应,他卖得才算安心。
怕对方表面应允,出尔反尔,谭屏要求见一见幕后之人。
他活了半辈子,自认会看人,但是如果看走眼了,那也没办法,问心无愧,他总要先顾及自己活得好。
沈磡:“老先生要见我,想来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有附加条件,只要不过分,我都答应。”
谭屏:“你说说,我会提什么?”
沈磡面无表情:“我只做正当生意。”
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得太直白,谭屏笑起来:“陪我下一盘棋,价格由棋局定。”
这就成交了?欧阳轩抱臂站在一旁,觉得谭师傅要亏了,他就没见过下棋能赢过沈磡的。
两炷香后,沈磡落下一枚白子,局面微微逆转,由沈磡稳赢的局面变成死局。
谭屏眼睛一眯,他果然没看错人,对方不怕他喊出天价,而是放水让他家财万贯过个好晚年了。
他是个臭棋篓子,输了才会漫天要价,便宜这后生了。
“我要一个庄子,需得在……”
要求不多,很容易办到。欧阳轩看着从头到尾一脸淡然的沈磡,一时竟然不知道,他是出于善意放水,还是一落子就看出谭师傅是个臭棋篓子,故意不赢他。
……
顾长衣赶到码头报名,不只是为了打工,他听说玉顶山的石料是没主的,任何人都可以去运。
他明面上搬砖,暗地里收进一批,等时机合适了卖出,无本买卖,非常合算。
码头排队的人有十几人,顾长衣飞快凑上去,被老板拎出来:“小姑娘凑什么热闹。”
顾长衣:“我力气大。”
老板:“这倒是看不出来。”
顾长衣:“您让我试试,要是我不行,您再赶我走,行吗?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我父母双亡,还有个弟弟要养,弟弟中午都没吃上饭。”
全是大实话。
老板被一番话勾起恻隐之心,想起自己远嫁的姐姐,未出阁时也对自己这般好,他道:“行了行了,让你试试。”
顾长衣:“谢谢老板。”
一拨二十人凑齐后,一艘船从河面开过来,吃水\很\深,行驶缓慢。靠岸之后,老板指挥工人去船上卸货。
顾长衣背着他的大竹筐,排队在最后。
“你注意点啊,摔了不负责。”
“好的。”
轮到顾长衣,他打开筐,一块一块往里装石料,这些石料切边整齐,在山上加工过,每块大概两三个砖头大。
装满之后,顾长衣盖上盖子的瞬间,嗖地把石头都收进无涯境,只留下一小块压底。
他假装艰难地背起竹筐,两边的麻绳勒进肩膀,步伐踉跄,走了几步,才稳住重心,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
“小看你了,力气不错。”老板夸赞顾长衣,“跟着前面的人走。”
顾长衣两手压着麻绳,才能让绳子有负重的紧绷感,等人少了,他悄悄放开绳子。只背了一小块石头,肩膀居然就有点酸,顾长衣盯着前面十几人,有青壮年,也有老年人,平头百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出来谋生。
顾长衣眨了眨眼,眼眶有些酸涩。
老板重修祖宅,地势偏高,一群人背石头上去,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顾长衣一言不发,默默地把石头倒出来,在管事那里记个数,拎着筐往河边走。
麻绳摩擦肩膀,微微刺痛,来回几趟之后,痛觉更深了。
顾长衣抿嘴,自己未免太细皮嫩肉了,有点羡慕旁边几位肌肉扎实的兄弟。
搬了五趟之后,假干活的顾长衣跟真干活的工人,齐齐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顾长衣累得脸颊爆红,汗水都挂在了睫毛上,一眨眼就扑簌落下来。
“姑娘,真有你的。”其余人纷纷给顾长衣比大拇指。
顾长衣心虚地笑笑:“彼此彼此。”
他都这么努力地干活了,承平侯应该放心他掀不起风浪了吧?
一船的石头搬完,老板开始发工钱,按件计钱,拿完钱再去那边领个馒头,临时工们就散了。
顾长衣领到了二十枚铜板,把馒头让给了队里的老人家。
他数了又数,细心地藏起来,凑到老板面前:“船是不是还要开到玉顶山运石头呀?”
老板道:“你想干全程还有力气?”
顾长衣:“有。”
老板端着一碗面,蹲在河边吃:“天快黑了,我们连夜干活,你想清楚了。”
顾长衣有点饿:“我没问题。”
他见老板似乎要吃完面才开船,咬了咬牙,蹲在他面前,厚着脸皮商量道:“我想回家一趟,很快的,能不能等我回来?”
老板很懂:“看你弟弟?”
顾长衣:“嗯。”
老板定定地看了顾长衣一眼,想起自己姐姐,无奈道:“哎,长姐为母,去吧。”
“谢谢!”
顾长衣飞奔回家,路上买了四个肉包子。
暗七揪心了一下午,就差跟暗四一起抱头痛哭。
夫人真的在打工,夫人在码头搬砖啊!
他们误会夫人了。虽然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主子真相,但是出京实在太远了,等他们找到主子,主子自己都该回来了。
见顾长衣回去,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要是夫人搬砖出了什么意外,主子回来肯定削死他们。
对哦,主子出京了!家里那位是替身!
暗卫瞬间惊恐,这下不管是不是来不及了,立即派人去通知主子。
……
推开门的时候,顾长衣心想,要是让他看见午饭原封不动,看他怎么教训沈磡。
结果,午饭还真他妈没动过!
顾长衣一口气噎住,气得咬了口包子。人饿着容易生气,他吃饱了再说。
顾长衣两口吃完包子,去自己屋里喝了口水,怒气消散九分,想到沈磡现在一定饿得前胸贴后背,最后一点怒气也没了。
他过去敲门,语气不容商量:“出来,吃饭。”
门窗啪啪响,暗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屋里的李峦全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他要是不接话,夫人更加生气,万一想要休夫……
李峦是从十二岁起给沈磡当替身,这一刻是从业以来最大的挑战。
不出去吧,激怒夫人,出去吧,夫人和主子同床共枕这些天,互相都很了解,他别说露脸,伸个手指都能被逮住。
“沈磡!”顾长衣赶时间,没空跟他叽歪,正抬脚踹门时,余光看见门口探头探脑站着一人。
可不就是沈磡!
原来出门了,害他白白叫门那么久。
远处的暗七倒吸一口凉气,卧槽,二公子怎么来了。
完了,这下夫人要是踹门,主子装傻的事就大白于天下了,得想办法阻止。主子装傻的事最多只能夫人知道。
顾长衣看见沈磡,马上心平气和,把两个肉包子塞到他手里,道:“吃。”
沈璠:“我不饿。”
又是这句。
顾长衣一双美目微眯:“劝你还是听话,我脾气不怎么好。我去打工了。”
说着,他小跑出门,留下风中凌乱的一干人。
沈璠看了看手里的肉包子,不吃会怎么样?
李峦:“……”
暗七:“……”
不是,那不是我们主子啊!夫人是急花眼了吧!
暗七忧心忡忡地跟上顾长衣,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但总觉得隐藏了更大的危机,三言两语道不明白的那种。
沈璠伫立了一会儿,上前敲沈磡的屋门:“哥,你在吗?”
李峦:“……”不在。
沈璠敲了一会儿门,里面都没有应答,只听见在床铺上翻身的动静。
他哥不愿见他。
沈璠心里倒也没怎么失落,他只是路过花园听见顾长衣喊人的声音,顺路来看看。
父亲说过,他们没有兄弟缘,靠近容易招祸。
……
顾长衣搭船来到玉顶山,天完全黑透,山在河畔,倒影黑漆漆的。
一下船就往上爬,爬到顶时,碎石随处可见。
铿铿锵锵的声音此起彼伏,老板请人将碎石凿成四四方方的,再运到山下。
顾长衣嗅了嗅鼻子,闻到一股轻微的火|药味,待要再闻,那味道便和铁锤击打花岗岩的火花和粉尘融为一体,无从分辨。
顾长衣皱眉,这真的是山体自然崩解产生的石头吗?他怎么看着像人为炸山炸出来的。
管他是不是,反正白给的石头,不要白不要。
他说自己要小解,便往又高又乱的石头堆里钻去,很快隐没身形。
暗卫适时止步,改成给夫人放风。
顾长衣装石头很有技巧,一大堆里头的,只拿一些,尽量保持原状。他专挑直径半米左右的石料,不仅能卖,他遇到危险时,还能用来压人,比暗器都好使,多多益善。
默念着无涯境,顾长衣绕到山体背光处,伸手不见五指,他更加肆无忌惮,凡是摸到的,大的小的都不放过,无涯境里很快堆起了一座小山,往回走的时候,路都宽敞了。
太爽了吧,有种老大爷超市抢免费鸡蛋跑了第一名的感觉。
顾长衣心满意足,乖乖拎起竹筐,去给老板背石头。
“回来了?真怕你这细皮嫩肉的被狼叼了。”老板指着工人那边,“去干活吧。”
顾长衣快步过去,看见工人的做工办法,顿时沉默。
那些小块方整的石头现在还不用搬,目前要干的活是把大石头滚到山下,到时候请师傅在山脚雕龙刻凤,整好了再运回去当石墩子。
只见工人用力滚着石头,滚到了某处断口,直接推了下去。
这……好像就不能作弊了。
老板极为热心:“山上风大,筐我给你拿着,绝对不让风吹跑。”
说话间,老板就把筐拿走了。
顾长衣闭眼,我的筐……
他大无畏地走向石头,伸手推了推。
纹丝不动。
顾长衣使出吃奶的力气,整张脸都憋红了,终于把石头翻了一面,向前滚动05米。
他瞪着面前的石头,不知怎么想起中午沈磡的脸色,又冷又硬,跟这臭石头一样。
再硬的石头,他用杠杆原理都能给他撬开。
对哦,杠杆原理……不行,没有铁杵,撬不动。
顾长衣振动起来,拼了老命把石头滚到了断口处,最后一推,石头顺着小道直直下滚,消失在黑暗中。
顾长衣擦了把汗,信心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更少了。他又去滚了两个,浑当锻炼臂力了。
月光从乌云中挣扎出了一瞬,照亮顾长衣因为用力而憋红的脸,豆大的汗水滑入衣领,鬓发贴在脸上,非常狼狈。
暗七急得抓耳挠腮,夫人天黑之后,好像变得虚弱了。
山顶风大,流这么多汗,容易着凉。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和暗四商量了下,决定假装狼叫。
他们二人分开潜伏,不断变换方位,嚎一声嗷呜,换一个地方,凭借出色的轻功,和石壁的回音,达到了立体环绕声的效果。
风声中,狼叫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四面八方潜伏而来。
尽管工人加老板有十来个,但是谁都不知道有多少狼在周围,黑夜对于狼更有优势,下一刻似乎就能从背后蹿出来咬断脖子。
老板当机立断:“下山,明天再干。”
工人马上放下手里的石头,争先恐后地跑下山,反而是不干活的老板和顾长衣落了后边。
暗七和暗四怕夫人急中生乱,默契地减少了嚎叫。
顾长衣觉得那狼群好像离开了,他想拿回自己筐,却被老板死死攥着筐沿不放。
“嗯?”
老板擦了擦冷汗,格外惜命:“你把筐卖我吧,一两跟你买。”
顾长衣了然,老板是怕遇上狼群跑不动,可以找个夹缝处就地把筐倒扣,罩住身体。他这个筐又大又厚实,当保护罩不错。
老板见顾长衣不说话,学顾长衣卖惨:“二两。我跟我姐约好修完祖宅去看她,我姐刚生了儿子,我要去当舅舅的……”
顾长衣:“就一两吧。”
他下午今天累死累活赚不到三十文,这不比搬砖简单。
倒卖东西真赚钱啊,净收入一两。
顾长衣由衷感慨。
他和老板飞快下山,中途滑了几次,二话不说爬起来,以免掉队。
到了船上,一群人才算真正放心。船舱本来用来装石料的,现在里面空空如也,倒是可以用来睡觉。
“今晚在船上睡,轮流守夜,明天早上再说。”老板感念顾长衣方才一筐之恩,把自己的小舱让给了顾长衣,和大家伙睡大舱去了。
顾长衣脏得跟烟囱爬出来的猫似的,但是实在太累了,他从无涯境拿出来自己的衣服铺在床上垫着,用一块大石头挡住木门,一挨床铺就睡着了。
水波轻晃,像低吟的摇篮曲,顾长衣不晕船,睡得十分舒服。
同一时刻的京外,却是明月中悬,孤高旷远。
“喝闷酒?”
欧阳轩半夜醒来,觉得屋顶有人,干脆披衣出门,果然看见沈磡坐在屋脊上。
沈磡扔给他一把酒壶。
欧阳轩接住:“想开点,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识——”
“滚。”
欧阳轩笑了笑,他从暗卫那里听到了全部经过,不禁感慨命运弄人,顾长衣是什么人,他不是没提醒过沈磡。
当时不屑一顾,现在横吃飞醋。
欧阳轩知道沈磡是不甘心,好不容易遇上令他有成家念头的人,不甘心放手,然而他天性使然,做不出强买强卖的事。
人各有性,相性不合,在一起徒增痛苦。
欧阳轩勉强劝劝:“要不你跟顾长衣挑明,试一试也无妨。”
沈磡自从遇上顾长衣后,才有了点烟火气,欧阳轩全部看在眼里。
不试试,后悔一辈子怎么办。
沈磡顿了下,闭了闭眼,“算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怕什么——”欧阳轩扭头,在沈磡眼里看见了一剑十个人头的狠戾。
他默默按下震惊,想想顾长衣遍地开花的知己,由衷道:“还是悬崖勒马吧。”
他怕沈磡的情敌都脑袋开花。
喜欢上一个人,却把自己变成陌生的模样,那是喜欢错了,不值得。
远方一道黑影闪过,沈磡和欧阳轩同时关注到。
欧阳轩:“京城方向,这么急,来找你的。”
他正大光明看沈磡的脸色,捕捉到了对方明显的紧张——看来真栽进去了,这时候了第一反应是担心顾长衣。
暗卫飞进院子里,火急火燎地报告:“主子,夫人晚上突然带饭回来给您。”
欧阳轩眼皮一跳,这若是在战场上,光凭这一句话就能扰乱了沈磡的军心,一败涂地。
暗卫:“还有,夫人真的去打工了,夫人在码头搬砖!”
砰——
一壶酒摔在院中,浓烈的酒香瞬间炸开。
再看屋顶,哪里还有沈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