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振臂高呼的代笔小吏最先反应过来,从凳子上跳下来,俯身便拜:“拜见大王!”
随后万岁宫中众臣齐齐下拜,山呼不绝,如震江河。
赫连诛穿过跪拜在地上的众臣,他没带一个随从,倒真像是听说万岁宫里吵起来了,匆忙过来的。
但他脚步不急不缓,每一步都跨得果断有力,就这样一步步走向帝阶上尘封许久的王座——
太后听政,挂起帘子在后殿听政。作为梁国和亲公主,她还没有胆子,在一众鏖兀臣子面前,坐上鏖兀大王的宝座。
这个位置许久都没有人坐了,就像是待摘的果实、诱人的花朵,更像是致命的陷阱。
先王死在这个位置上,赫连诚还没等靠近这个位置就死去了,太后在帘子后面、摄政王在帝阶之下,窥视这个位置窥视了好久。
赫连诛走上帝阶,在这个位置上坐下。
云淡风轻,举重若轻。
或许他的身形还比不上成年人,但已经是十分宽厚了,他坐在龙椅之上,仿佛这个龙椅就是为他而造的。
做北面南,仿佛整个鏖兀也是为他而造的。
他是草原的主人。
众臣起身,却又忍不住再拜。
拜了三拜,算是鏖兀的大礼。
赫连诛望着下边,唇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与两月前见胡哲瀚、大巫他们的笑容不同,褪去稚气,坦坦荡荡、毫不掩饰的畅快。
待众臣全部归位,赫连诛才开了口:“你们在吵什么?说来我也听听。”
方才带头的那小吏仍旧带头:“臣等担心大王安危,害怕大王被不轨之人所蒙蔽,如今见大王安然无恙,臣等就放心了。方才失了态,请大王恕罪。”
众臣又拜:“请大王恕罪。”
赫连诛但笑不语。
只听那小吏压低语气道:“只不过微臣一介小吏,顶撞了尚书大人,还擅自揣测胡哲瀚大人,微臣惶恐。”
赫连诛却问:“你在礼部任职多少年了?”
“微臣不才,只五年。”
“五年很长了。”赫连诛道,“你很好,细心大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礼部尚书了。”
小吏连忙再拜:“微臣塞凡谢过陛下。”
礼部尚书登时汗湿背后,两股战战,想要跪下求情,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冤枉啊,他根本就不知道大王会批复奏折,先前胡哲瀚不是说,大王不爱管政事,说好了,朝政都交由他们处置吗?
或许他根本早已经忘记了,只是随手把奏章放在桌上,又随手一拂,奏章就掉进了废纸堆里。
他转头看向胡哲瀚,胡哲瀚也立即紧张起来。
所幸他还算有半点理智,没有把胡哲瀚攀咬出来。
胡哲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赫连诛的目光又落到他身上,他心中咯噔一声,手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太可怕了,他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赫连诛就像是一头狼,平时不声不响地蹲在一群最强壮的狼里,蛰伏两个月,搅闹得狼群内讧,然后他才跳出来,平息内讧,坐上了头狼的位置,再趁势把他不喜的人全部除去。
太后走的时候,可没说大王这么难缠啊。
他背后的汗刷地一下就浸透了衣裳,却不想赫连诛看向他的目光,又在瞬间,从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厌憎,变得平静如水。
赫连诛什么也没说,就收回了目光。
他这副模样,在其他臣子眼中,就变成了大王忌惮太后留下的三个臣子,想要除去,却不能除去,被掣肘的可怜模样。
直至此时,众臣心中都有了各自的想法。
赫连诛对底下众臣道:“从前我不上朝,诸位不也是照常上朝,鏖兀不也是照常运转吗?我在不在,并不是什么大事,诸位也不必为了我一个大王伤了和气。”
众臣见他这样委曲求全,心中更加心疼。
这可是十四岁的小大王啊。
一番场面话,赫连诛说得得心应手。
最后他又将目光投向胡哲瀚那边:“这是我头一次上朝,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指点。”
胡哲瀚忙低头道:“臣惶恐。”
“第一次上朝,朕只有两件事情。”
赫连诛先前都是用寻常的自称,忽然换了鏖兀话里大王的自称,众人赶忙都提起精神来。
“第一件事,三月的春祭,朕无缘参与。但是今年是鏖兀建国五十年,朕想在六月,再办一次隆重的夏祭。你们看好不好?”
赫连诛话里话外,一心一意为了鏖兀打算,他们哪有不应的道理?
众臣都俯首称是,赫连诛笑了笑,最后看向大巫:“大巫,你说呢?”
胡哲瀚的冷汗刷地一下又下来了,原来他方才的感觉就是假的。
赫连诛看的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大巫,而不是他。
大巫早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胆战心惊,勉强定下心神,行礼道:“谨遵大王旨意。”
赫连诛满意地收回目光:“第二件事,先王……”
他一说这两个字,想到先王,就觉得嘴里泛着一股恶心。
但他现在必须借用一下先王的名义。
先王活着的时候没给他什么东西,死了能借他一用,也算是死得其所。
“先王遗志,要将鏖兀变成和梁国一样的国家,可惜鏖兀改制未完,先王撒手人寰,庄先生退隐山林。朕年幼时得庄先生教导,深知改制不可中断,所以,朕想重拾十余年前,因先王驾崩而中断的改制,将庄先生请回来。”
其实当时的改制,在先王看来肯定是已经完成的了,否则他不会急急地就把庄仙给发配。
不过现在的大王是赫连诛,赫连诛改制没完,改制就没完。
但是这件事情不像第一件春祭一样简单,众臣皆面露疑色,赫连诛却直接道:“众卿没有异议的话,朕便将庄先生请过来了。”
他站起身,众人这才听见,早已经有车轮碾过的声音在缓缓靠近。
已经不用他们考虑了,赫连诛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两列侍卫护送,当中一辆马车,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马车檐下青铜铃铛摇晃,金光熠熠,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车不停,径直来到了万岁宫门前。
赫连诛也已经穿过殿中人群,来到了殿外。
马车停下,铃铛仍在摇晃。
马车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却是一个少年从里边探出头来。
赫连诛看见他,才没忍住露出一个真心的笑。
阮久也朝他回笑了一下,然后跳下马车,回身重新掀起帘子:“老师?”
庄仙把手递给阮久,由他扶着,才下了车。
他束好白发,修整了原本杂草一般的胡子,穿的是梁国的衣裳,轻衣缓带,虽是平民青衣,风骨尽显。
鏖兀朝中年纪较大些的臣子几乎都认得他,他们只觉得庄仙与几十年前并无两样,一双眼睛虽然生了皱纹,却仍然锐利,一点儿都不像是老人的眼睛。
赫连诛向他行了礼,唤了一声:“庄先生。”
然后上前,牵住了阮久的手。
庄仙保持僵硬的微笑,怎会如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重新出仕的,他还抓阮久的手?
鬼迷心窍啊鬼迷心窍,松开我的学生!
赫连诛请庄先生先他半步而行,自己牵着阮久,在他身后右侧走。
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
随后庄仙一屁股挤开胡哲瀚,在下首第一个位置站定。
而赫连诛牵着阮久,重新在龙椅上坐下。还往边上挪了挪,给阮久让了位置,阮久倒也不客气,和他挤一块坐着了。
赫连诛对众人道:“此次庄先生肯出仕,多亏了王后。王后许久之前就拜了庄先生为师,庄先生也是看在王后的面子与诚意上,才肯重回朝廷的。”
他说着就捏了捏阮久的手。
讨要奖励。
这当然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两个月不上朝,不单他自己被朝野骂了两个月,阮久也被牵连了。
许多说阮久是梁国特意送来迷惑大王、勾引大王的,引诱得大王都连续两个月不上朝了,简直就是只小狐狸变的。
把庄仙出仕的功劳全部放在阮久身上,往后就不会有这样的传言了。
他们会说阮久是个有才智有谋略,还有诚心的小可爱,庄老先生和他都是忘年交,还有大王和王后最般配。
当然,如果阮久什么时候愿意迷惑他一下,那就更好了。
要继续改制的事情就这样被赫连诛宣布了,朝臣们不得不接受,包括太后留下的那些人。
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两个月前,甚至更久之前的目的。
宣布退朝,赫连诛与阮久在后殿休息。
庄仙与最早在朝上说话的那个小吏,现在已经是礼部尚书的塞凡,前来拜见。
赫连诛坐在小榻上,松了松衣领,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扬手把手帕丢回去。
他看向塞凡:“辛苦你了。”
“臣不辛苦。”
庄仙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赫连诛:“不是吧?大王,这么些年,你就在朝廷里安排了一个人?还是个代笔小吏?”
赫连诛道:“人不在多,够用就行。”
塞凡双眼放光地看着庄仙,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一直很崇拜您的!”
赫连诛摆摆手:“出去说私事。”
塞凡就这样拽着庄仙出去了,他们一走,赫连诛就动作利落地翻过小榻中间的桌子,和阮久坐在一起。
“唉,我好累啊,软啾。”
其实他一点都不累,他血液里渴望权势的因子还在不断叫嚣,他甚至想焚化一切。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和阮久贴一贴。
他抱着阮久,使劲蹭了一下他的脸,然后用脚把桌案踢开,蜷起已经略显高大的身子,在阮久身边躺下,脑袋枕着他的腿。
阮久摸摸他的卷卷毛:“夏祭也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要。”赫连诛没有犹豫,“接下来不论我做什么事情,我都要软啾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