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年节将至

深夜时分,雪落无声。

点了三个炭盆的寝殿里,柔软的羊绒毯子上,阮久早已经睡熟了,脸上还带着恬静的笑意。

大约是做了个美梦。

赫连诛心里清楚,阮久肯定是梦见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小师妹”了。

他再看了一眼阮久,不高兴地瘪了瘪嘴,翻过身,枕着手,睁着眼睛。

我的王后在我身边,梦着别人。

他这样想着,身后的阮久又咂了咂嘴。

赫连诛几乎能想见阮久到底在做什么梦,他总不会也亲了别人吧?

赫连诛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猛地坐起来,回头看向阮久,伸手想把他摇醒,要他看着自己,狠狠地亲他一口。

但他不敢。

要是吵醒阮久,阮久会生气的。

阮久生气的话,会把自己的头发抓乱,然后抱着枕头乱捶。

多么严重的后果!

赫连诛伸出的双手狠狠地摇了一下空气,然后朝酣睡的阮久“汪”了一声。

赫连诛又凑过去,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

阮久不让他亲,他偏要亲。

赫连诛一连亲了他好几下,几乎像小狗米饭舔阮久的脸一样亲他。

差点把阮久给闹醒。

赫连诛收了手,不敢再动,但是犹觉不足,委屈巴巴地盯着阮久瞧了许久,最后给阮久盖好被子,自己下了床。

他披上衣裳,拿起阮久白天看得痴迷的那本话本,到了外间,点起蜡烛,准备研读一下。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引得阮久这么着迷。

这样想着,他就翻开了话本第一页。

认认真真,像是翻开正经书本学习一样。

翌日一早,天色蒙亮,乌兰打着哈欠,端着热水,推开寝殿的门。

他放轻声音,不想吵醒阮久:“大王,该起了……”

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埋头话本的赫连诛抬起头,看向他,语气平静:“原来已经天亮了。”

乌兰惊讶道:“大王一晚上没睡?”

“嗯。”赫连诛若无其事地把话本合上,把桌上正经的书本拿过来,盖在话本上。

他原以为自己的汉文已经足够好了,但是没想到,看这本话本,他竟然花了一晚上。

刘老先生教他汉文,他也念过许多书,便是许多生僻字,阮久都不认得的,他也认得。可是这一本话本,他却看不懂。

许多字他明明认得,在这里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倾心是什么?欢爱又是什么?他统统不懂。

难怪阮久不让他看呢,原来是他根本就看不懂。

赫连诛把话本推回去,起身回到里间洗漱。

阮久睡得不安分,总是翻来滚去的。躺得横七竖八的,把帐子都抓在手里,要扯下来了。

透过被阮久掀了一半起来的帷帐,赫连诛只能看见阮久的半边脸,白玉似的下巴,微微勾起的唇角,唇角边的小酒窝。

赫连诛把脱下来的衣裳甩上衣桁,拽了一件新衣裳来套上。

他想,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说不定等他到了十六岁,就能够明白十六岁的阮久在想什么,在梦什么了。

可是他十六岁了,阮久就十九岁了,十九岁的阮久又在想什么呢?难道还要再等他到自己十九岁时才能明白吗?

赫连诛不禁有些埋怨,阮久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等等他呢?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追阮久了,可是他好像永远都追不上,永远都落后阮久三年。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一想到这个,赫连诛就难过得连心都揪紧了。

赫连诛穿好衣裳,洗漱完毕,在院子里打了套拳,然后吃早饭,坐上马车出城。

刘老先生会提问他昨天讲过的书卷内容,用他先前教导梁国太子的方法指点他。

赫连诛坐在先生面前,腰背挺直,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刘老先生面带笑意,微微颔首:“不错。”

他很难不承认,赫连诛是他带过的最有天分的学生,他是天生的君王,是西北荒漠里、从夹缝里生长出来的铁木。

赫连诛仍旧神色淡淡,说了一声“先生过奖”。

他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道:“先生,学生有一词不解。”

“你说。”

“‘欢爱’是什么?”

赫连诛神色如常,刘老先生却哽住了。

他年纪小,不晓得大人的忌讳,若是知道,从前也不会到处去问怎么让阮久生小孩,更何况这一回,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词该怎么解。

刘老先生低下头,咳了两声,敷衍且不对头地说了一句:“君王之爱,泽被苍生。”

赫连诛还等着他再说一些什么,却不想他就此不开口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刘老先生皱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从哪里看来的这个?”

“软啾最近看的话本上。”

“你……你别跟他学。”

刘老先生扶额,他大力培养的、未来的帝王之才,竟然就这样被阮久肆意牵着走。

阮久正给铁木的树枝系上漂亮的小花花。

“罪魁祸首”阮久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拖拖拉拉地吃了早饭,又躺到床上,拿起一本新的话本。

乌兰坐在他身边,正拿着一块兔皮和针线,缝制东西。

阮久看书看得有些累,就转头去看他,见他手上针线翻飞。

“哇。”阮久感叹道,“乌兰,你还会做衣服啊。”

“嗯。”乌兰动作不停,“在溪原这样的地方,当然只有自己动手了。”

“好厉害。”阮久放下话本,凑过去看他,“这是在做什么?”

乌兰笑了一下,打了个结,把线头扯断,再把兔毛翻过来,最后戴在阮久的头上。

是个带兔耳朵的帽子。

阮久抬眼,摸了摸垂在两边的兔耳朵,有些惊喜:“给我做的?”

“是呀。”乌兰把帽子收回来,“马上就要过年了,王后可不能没有新衣裳穿。”

阮久摸着鼻尖:“十八他们会给我准备的……”

“那是他们给小公子准备的,鏖兀当然也要给王后准备。我请示过大王,大王让人拿了一堆毛料让我选,我选了两块。这还是帽子,到过年还有几个月,到时候一身都做完了,王后就能穿了。”

帽子还没有做好,乌兰继续穿针引线。

乌兰想着,大王年纪还小,根本不懂这些事情。而太后虽然最近对阮久又重新上起心来,但是她毕竟是梁人,要送衣裳,送的肯定是梁人的衣裳。

而阮久从来到鏖兀,大半年了,也只有一件鏖兀衣裳,就是他成亲时穿的那件。

这样不行,肯定不行。

阮久果然高兴,笑着道:“那就谢谢我的爱妃了。”

乌兰笑了笑,没有回答。

阮久看着他麻利地做针线活,看了一会儿,随口问道:“乌兰,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世,你是几岁做后妃的?”

“十八岁。”乌兰答道,“我的家乡是比鏖兀还要西边的一个小部落,部落名字就叫做乌兰,意思是绿洲里的紫罗兰。”

“那你为什么也叫做乌兰。”

“我原本没有名字,被俘虏之后,他们就这样喊我了。”

阮久点点头。

“我原本是在皇宫里做事的,后来大王登基,大巫给大王批命,说大王命中带杀气,不可近女,但是依照惯例,大王登基,是要选两个后妃的。”

阮久问:“所以就选了你?”

“是,当时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各自选了一个。太皇太后选了格图鲁,太后选了我。”

“啊……”阮久“嘶”了一声,“选你我还能理解,选格图鲁,看来太皇太后从那时候就很不喜欢赫连诛了。”

他话音刚落,格图鲁就进来了,他不满道:“王后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听见了。”

“没有。”阮久连忙解释,“我只是说……格图鲁不太适合做后妃。”

他理直气壮,指了指乌兰:“看看人家,后妃表率,正在给我缝制衣裳,你呢?”

格图鲁上前:“我这个不称职的后妃,给王后带来了家信。”

阮久眼睛一亮:“梁国那边寄过来的吗?怎么在你那里?”

“我出去办事,正好遇到了送信的使者,就帮王后带回来了。”

阮久从床上爬起来:“快点给我看看!”

格图鲁伸手要从怀里拿出书信,却只是把手放在怀里,问道:“我是不是称职的后妃?”

“是嘛,图鲁也是我的爱妃。”

格图鲁被他腻得一阵哆嗦,赶忙把书信交给他,退到一边。

阮久接过书信。从永安寄过来的书信,经过千里之遥,已经变得有些皱了。

他不在乎,先看了看信封,是家里寄过来的,兄长写给他的,很熟悉的笔迹。

他贪心地把信封看了两遍,才拆开信。

书信厚厚一封,主要是问他过得好不好,还有许多当时没来得及嘱咐他的话,在鏖兀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

从永安寄一封信过来并不容易,可以看出,兄长写这封信时,花了好几天。

乌兰与格图鲁看看认真读信的阮久,再对视一眼,笑了一下。

王后还是小孩子呢。

阮久慢慢地看信,每一页都看两三遍,但还是看到了最后一页。

他蹙着眉,愈发认真地看,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的模样。

乌兰再看了他一眼,没有打扰他,低头继续做活。

忽然,阮久欢呼一声,扑上前要抱住他:“啊!”

乌兰连忙举起双手:“针,王后小心针!”

阮久松开他,又扑上去抱住格图鲁:“啊!”

“王后,怎……怎么了?”

“我哥要过来啦!我爹我娘都要过来看我啦!”阮久松开他,拿起最后一页的书信,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简直想把信上的内容念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

兄长在信上说,他最近身体好多了,这么久没见他,实在是太想他了,趁着过年,一家人都过来看看他。

阮久拿着书信,狂喜到在房间里乱跑,一连跑了好几圈。

“啊!”

乌兰与格图鲁再次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随后乌兰发现阮久没穿外裳、没穿鞋就下了床,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拿着披风追上去:“王后,穿衣裳。”

阮久被厚重的披风包围起来,也不觉得冷,看着别人只是傻笑:“我哥要过来了耶!”

“知道了,知道了。”乌兰举起他的手,“先把衣裳穿好。”

中午赫连诛回来的时候,阮久难得的没有沉迷话本,而是在吃蜜饯。

“这个好吃,我哥肯定喜欢。乌兰,记下来。”

乌兰点头应道:“是,王后。”

阮久再吃了一个,抬头看见赫连诛回来了,又欢呼了一声,飞扑上前,也抱住他。

“小猪!我哥要过来啦!我爹我娘也要过来看我啦!”

赫连诛也抱住他,冰凉的脸贴贴他的脸颊。

乌兰早已经习惯了,从接到信的时候开始,阮久见一个人就要重复一遍这个动作。

赫连诛忽然有些紧张,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写信的时候是在八月,他们说已经在准备了,过年之前肯定会到的。”

“那、那我要准备什么?”

“啊?”阮久顿了一下,不太明白,“你要准备什么?”

不等赫连诛回答,他就拉住赫连诛的手:“那你帮我尝一下蜜饯吧。”

不论是在大梁,还是在鏖兀,春暖花开、万象更新之前的冬天,总是一个节日。

鏖兀的历法与大梁的相似,这个节日在鏖兀话里,也叫作年节。

将近年关,就算是并不繁华的溪原城里,也十分热闹。杀牛宰羊、酿酒制糖,城中四处都飘散着酒香与肉香。

刘老先生给赫连诛放了假,让他回去温书。

阮久就拉着赫连诛四处乱跑,放鞭炮打雪仗,每天都闹得像是在雪地里滚过的小狗。

更多的时候,阮久拉着他,准备迎接家人的事宜。

打扫屋子,准备吃食,阮久决定自己要穿的衣裳都决定了好久,赫连诛也被他按着换了好几身衣裳,最后才决定下来。

前几天太后派人过来接他和赫连诛,说要让他们回尚京去过年。

赫连诛当然不肯去,使臣便把希望放在阮久身上,但是阮久为了家里人要过来,也回绝了。使臣独自离开。

阮久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家里人过来了。

他有的时候会跑上溪原城楼去看,但是除了皑皑白雪,望不见一点有人出没的痕迹。

在冬天来鏖兀,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鏖兀实在是太冷了,行路很不方便。

阮久心里有些担心,但也忍不住有些期许。

兄长说身体好了,应该是好了许多,才会想着来鏖兀的。家里肯定也会安排好的。

阮久揣着手炉站在城楼上,看向远处。

寒风萧瑟,后来赫连诛过来叫他回去,他才肯回去。

他动了一下,却险些跌倒。

“脚冻僵了。”

赫连诛抱住他,把他扛下城楼。

回到寝殿,赫连诛把阮久放在床上,帮他脱了鞋袜,先帮他搓一搓脚。

阮久也不觉得难受,一个劲地傻笑:“麻烦你了,小猪。”

赫连诛佯怒道:“你会再冻生病的。”

“不会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真是的。”赫连诛说了一句,就低下头,继续帮他揉揉脚。

他不说话,阮久就又开了口。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我感觉我都等了一年了。”

赫连诛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脸上的笑,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其实这几天,鏖兀下的雪越来越大,快把路都封住了。他也曾派人问过东边的驻守士兵,这样恶劣的天气,早已经没有梁人要来鏖兀了。

他不敢告诉阮久,怕阮久伤心,同时心里也还有一点希望。

说不定阮家真的有办法过来,是自己多虑了呢?

阮久继续道:“要是能飞过去就好了,我哥也不给我个准信,害得我每天都在城楼上等啊等。”

他眉眼弯弯,动了动脚:“真要等到那天,小猪你一定要拉住我,我要是一时高兴,忘了自己还站在城楼上,直接抬脚跑出去了,那就不好了。”

赫连诛应了一声:“嗯,我会拉住你的。”

“那就好,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里了。”阮久忽然想起什么,收回脚,跳到地上,一边喊着“乌兰”,一边往外跑去。

得亏更冷的时候,赫连诛让他们在地上也铺了毯子,否则就阮久这样咋咋呼呼地闹腾,总有一天要把自己的脚给冻掉。

乌兰在外间应了一声:“王后。”

阮久探出脑袋:“给我哥暖脚的狐毛袜子准备好了没有?”

不等乌兰回答,赫连诛从身后抱住阮久的腰,把他拉回去。

“他准备好了。”

阮久回头:“你怎么知道?”

“你已经问过他五遍了,我听了第五遍了。”

“噢。”阮久挠挠头,“我不记得了。”

“过来好好坐着,把你的狐毛袜子穿上。”

阮久做了个一切都好的手势:“好的,大王。”

就这样,阮久每天都跑到城楼上去看,想到什么事情,就马上吩咐乌兰,基本上都是他问过好几遍的事情。

但是,赫连诛和阮久的“后妃们”,私底下却并不乐观,看着阮久整天都这样期盼的模样,更是于心不忍。

格图鲁道:“可能是真来不了了,这几天雪越下越大了,阮家大公子那个身子骨,出趟远门都费劲,这么冷的天气……”

乌兰道:“就算来不了,也写封信过来啊,王后每天都等着呢。”

“就算写了信,怎么送得过来?”格图鲁又道,“那一封八月份写的信,一直到十一月才送到王后手里。要不是我拿过来的,只怕还要耽搁许久。”

“你就不会旁敲侧击、跟王后说说,今年的雪有多大?他们可能来不了了?”

“我说了,王后也得听啊。”

最后赫连诛道:“这几天你们小心跟他说两句,省得到时候他太难过。”

两个“后妃”都低声应了。

这时阮久从房里探出头:“你们在说什么?可以吃晚饭了吗?”

“可以了,我和格图鲁马上去准备。”

离年节还有三天的时候,在乌兰和格图鲁的劝导之下,阮久好像有点能够接受,家里人不能来陪他过年的事情了。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只是阮久有些闷闷的。

这天吃了晚饭,阮久早早地就上了床。

寒冷的冬天总是让人睡得香一些。雪花飘落在雪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赫连诛睡到半夜,忽然被人喊醒。

格图鲁在外间小声道:“大王,你能出来一下吗?”

赫连诛下了床,披上衣裳出去了。

乌兰也在,三个人在出了外间,站在檐下说话。

这时还在下雪,阴云遮蔽月光。

格图鲁面带为难,唤了一声:“大王。”

他把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交给赫连诛:“阮家那边说,大公子九月就重新给王后写了信,大雪封路,这封信……”

他话还没说完,一声巨响传来。

三个人回头看去,没有月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应该是积雪压垮了枯树或者年久失修的宫殿,行宫里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住,破旧的宫殿根本不会住人,几个人也不担心,转回头继续说话。

“这封信耽搁了好久,刚刚才送到。”格图鲁道,“我没敢拆开看,但是阮家的人说,大公子写信的时候,身子就又不好了,所以阮家……”

“可能根本就没准备动身。”

赫连诛接过书信,抿了抿唇角:“我明天再拿给……”

他话音未落,门后就传来一声极小声的:“真的来不了了啊?”

赫连诛转头看去,只见房门半开着,阮久穿着毛茸茸的中衣,就站在门里,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垂落下来,掩去他的脸色。

他的鼻尖还是红的,不知道是冻红了,还是哭了。

可是几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这样选择了沉默。

“我还以为,你们这几天是在哄我玩的。”

阮久垂着头,胡乱揉了揉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面前的几个人,谁都不想认下这句话,谁都不想做这个恶人。

阮久睡得好好的,忽然外边一声巨响把他吓醒了。他发现赫连诛不在,就想要出来看看。

好巧不巧,就听见格图鲁在说话。

他已经听得懂鏖兀话了。

要是他现在还听不懂鏖兀话就好了。

不能怪兄长,兄长身体不好的时候,立即就给他写了信。

怪他自己太傻,下了这么大的雪,竟然还想着家里人能过来看他。

阮久鼻尖通红,肩膀颤抖,再开口时,声音也有些颤抖,他最后问了一遍:“真的不来了啊?”

赫连诛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他沉默良久:“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