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礼

“路迎酒,要破解你天生的厄运,唯有一招:冥婚。正所谓以毒攻毒,我给你找个又漂亮又凶的香艳女鬼来。”那留着山羊胡的大师简直是信誓旦旦。

大师嘴上从来不正经,年幼的路迎酒自动忽略那个“香艳女鬼”,问:“真的会有用么?”

“真的,大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以后你就能睡个好觉了。”

——那场冥婚就是这么开始的。

前前后后仪式准备了小半年,大师张罗了很久,最后日子定在了鬼节那天。

那一天,路迎酒站在窗台前。

他年纪还小,只能踮起脚看向外头。雨水流过玻璃,天光暗淡,院子里乌泱泱的一片人,好似一群沉默的乌鸦。很快,细细碎碎的声音,从窗玻璃缝钻了过来。

“你听说了吗?这个孩子可惨了,从小就被各种鬼怪缠着索命。”

“依我看,他活不过明年。啧啧可惜了,多标致的一个孩子。”

“这冥婚能有什么用呢,再邪门的恶鬼,也压不住天生厄运啊。”

“……”

大师专门嘱咐了,父母亲不能同行。

告别时,母亲拉过他的手,眼中似乎有泪花闪动,但她别过脸,用手背擦了擦,最后还是露出笑容:“早点回来。”

路迎酒换了一身大红金丝状元服,在众人的簇拥下,朝着远方去了。

纸糊的衣服和首饰,长长的迎亲队伍,从天而降的大雨。明明周围都是人,他心里却平添几分荒辽寂静之感,好像前往的不是古宅,而是黄泉。

顺着山间的道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们终于远远地看见那宅邸。

宅邸被废弃多年了,一片死寂,门口的红灯笼漂泊在雨幕中,像血与雾。

司仪推开门,门扉发出刺耳的尖叫。

从长长的回廊向前,直到尽头,一扇门扉洞开——

满屋亮堂,满屋红艳。

大大的“囍”字在正中,灯笼高挂。正中有八个天地桌,盖着红桌布,桌上红烛正垂泪。尽头,双亲的主席上坐着纸人。周围一圈看客全都带着鬼怪面具,身形或高或矮。他们看着路迎酒发出尖锐的笑,掌声四起。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大师实在不靠谱。他找来的是个孤魂野鬼,不知道从哪来的,连照片和碑位都没有,任凭神婆和司仪如何呼喊,不曾露面。

路迎酒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仪式布好了,生辰八字对上了,鬼怪不论情愿与否,终归是会弄出点动静,不似现在。

——它既没有现形,以冰冷的手拉住他,以示契约成立,也没有因为不满而发狂,杀掉婚礼上的所有人。

但是光是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

路迎酒还是朝着无人的对面,深深拜了下去。

拜天地。

拜高堂。

夫妻对拜。

红烛摇曳,灯笼高挂,“囍”字就悬在他们的头顶。

等路迎酒再抬头的时候,神婆死死闭了嘴,司仪一连倒退几步,脸色苍白到仿佛下秒就要昏厥,大师不知怎么碰地跪了下去,吓得连连磕头。再看满座宾客,虽说看不见面容,但死一般的寂静淹没了他们。

恐惧。

那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恐惧。

发生什么了?

路迎酒略有些疑惑,再低头,他的脖子上凭空出现了一个长命锁。

冰冷小巧,毫无生气,雕着山与海。

直到他离开了这宅邸,那鬼都没有现形。

回去的路上,司仪和神婆嘴里说着胡话,呓语不断,任凭路迎酒怎么追问,都没有结果。

好不容易回了家,母亲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最后咬牙道:“办法那么多,厄运又怎么样,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她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很快振作起来,又开始琢磨新的路子了。

而路迎酒窝在角落,少年的手紧紧抓着长命锁,咬了咬嘴唇。

他不害怕,只觉得有些难过。

自己好像是被嫌弃了啊……

但说来也奇怪,那之后,他的每一个梦境都安稳祥和。

……

十三年后。

路迎酒单肩挎包,抬头看去。夏天的阳光落在他眼中,是一种柔和的亮。

十多年过去,当年谁见谁夸的标致孩子,身形拔高了,腰背笔挺,年轻的眉眼分外俊秀,哪怕是镜头怼脸也看不到毛孔,活脱脱像是从杂志封面上走出来的,任谁看见,都不禁多瞧几眼。

要是不说,肯定没有人能想象到,他每天都在和牛鬼蛇神打交道。

也没有人能想象到,那个差点被鬼怪害死的孩子,最终成了顶尖的驱鬼师。

不远处的东阳小区已经很老了,楼房的墙皮在剥落。

他接到委托,说是5栋3楼闹鬼了。

进去小区,上了楼,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大妈来接他。

“就是这里,”大妈哆哆嗦嗦站在走廊尽头,根本不肯靠近,“每到半夜这公共电话,就会自己响起来哟。”

“你不应该找物管吗?”路迎酒问。

“但是哟,这个电线好几年前就断了,准备拆了。现在哪还有人用公共电话哟。”

这听上去还像个样子,路迎酒当即决定在这里蹲守一晚。

这层302没人住。大妈老花,在一大串钥匙里挑了半天,挑到满手都是金属味了,才拿出一条302的钥匙。

她把钥匙递给路迎酒时,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愣了一下:“嗯?你说什么?”

结果大妈比他更茫然,搓了搓手:“我刚刚有说话吗?”

大妈走后,路迎酒打开302的门。里头是两室一厅,家具还有些没被处理,灰尘很大。这里的隔音不好,各种声音从狭窄的门缝里传出来,夫妻争吵声、卡通片声、炒菜声洗碗声……是一种拥挤的热闹。他又打开门往走廊外看,那闹鬼电话很安静。走廊的防盗网生了锈,外头阳光灿烂,几株花草迎风摇曳,能看见远处幼儿园里奔跑的孩子们。

路迎酒捏了个符咒,风自动起来了,卷走了屋内的灰尘。

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电视使劲拍一拍还能用,路迎酒窝在沙发上,拿着一包薯片边吃边看。

看着看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长命锁。

整整十三年过去了,长命锁还是冷冰冰的。

它是冥婚留下的唯一证据。如果没有它,路迎酒几乎要以为,那场婚礼完全是自己的想象了。

他一直等到了午夜。

外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屋内秒针的声音。

时针指向了一点半,外头的乌鸦哇哇叫着,分外凄厉。路迎酒通过猫眼往外看,一只黑猫翘着尾巴穿过走廊的护栏,扭头,咧嘴冲他笑了笑,白牙森森。

两点整。

路迎酒起身,无声地贴着门站着。

门外那黑猫感知到了什么,对着他的方向猛地炸毛哈气,恐吓了几秒钟后,一溜烟跑了。窗外月黑风高,树枝的影子打在窗帘上像极了鬼影,电话尖锐地响起!

路迎酒冲出去拿起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说:“你的时辰也到了。”

他往电话上啪地贴了张符纸。符纸燃起烈焰,逼出了一道黑雾。

黑雾发出了极其尖锐可怕的叫声!

它还没来得及逃窜,就被路迎酒一巴掌拍散了。

路迎酒再次检查了一次电话,确定没有阴气残留。

很简单的一个任务,和平常一样,被他轻松解决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准备回家。

大妈跟在他身后喊:“路先生路大神哟!你确定那家伙不会回来了么!”

“我很确定。”路迎酒懒洋洋地摇了摇手。

……

路迎酒住的地方有些偏远,从市中心坐车要四十多分钟。他家住在一栋老楼里,外墙灰扑扑的,从来没刷过,唯一的色彩,是晾在阳台上的衣服。

很多人对路迎酒的印象是,他肯定很有钱。毕竟是驱鬼界最顶尖的存在,多少人求着他办事情都来不及。

但实际上,他的生活非常简单,甚至称得上朴素:一个人住在老楼,装修简单,家具很少。衣服不是白衬衣就是套头卫衣,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有时候熬夜久了,就跟个老干部一样喝几口养生茶,最常光顾的地方是楼下的便利店和500米外的书店。

书店老板总看见他,记得这个年轻人总是在看挺冷门的书,大多和恐怖、灵异或者犯罪挂钩,有时候看得累了,趴在桌上小睡一会,额发细碎地垂在额前,衬衣后领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皮肤在阳光下白到像是皓雪。

他犹豫过几次,问路迎酒:“你是做什么的?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吗?”

路迎酒睡得迷迷糊糊:“挺危险的工作。”

“哦。”老板说,“原来你是放高利贷的。”说完还很紧张地把桌上的钱包给收了起来。

路迎酒:“……”

这会路迎酒刚回到家,牛奶就竖着尾巴迎了上来。它是一只奶牛猫,热情地在路迎酒脚边蹭来蹭去:“喵呜——”

路迎酒这才想起来,家里猫粮好像不够了。

他挠了挠猫下巴,又出门去楼下的便利店。

便利店的光明亮,店内几个学生吃着爆浆牛肉丸。路迎酒挑了猫粮和几包速冻食品、各种日用品,全都放在了收银台。

便利店里的收营员是个小姑娘,名叫唐小倩,见到他眼睛一亮。

她扎了个马尾,蝴蝶结发圈在黑发上展翅欲飞。她边扫条形码边说:“你最近……最近有空吗?”她的目光闪烁,埋头不敢抬眼,“我记得有个新的动作片快要上了,国外的,评价特别好。”

路迎酒笑了笑:“暂时没时间,工作有点忙。”

“好吧……”唐小倩有些失望,拨了拨耳边碎发,“没关系,工作确实比较重要,你也要注意身体啊。对了,这个鱼丸要打包吗?”

“要。”

唐小倩把热腾腾的鱼丸递过去,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但终归只是说:“小心烫。”

路迎酒和她道别,提着两大包东西。

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七月的风滚烫,外头热浪夹杂着人声涌了进来。他听见唐小倩说:“路先生,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猛地回头。

唐小倩埋头在清理收银台。

回家后,牛奶坐在门口等他,喵喵叫。路迎酒摸了摸它的脑袋,把新旧猫粮混在一起喂给它吃。奶牛猫吃得很高兴,呼噜呼噜地蹭他。

前两天睡得晚了,晚上路迎酒一直没睡意,热了一杯牛奶,边喝边看书。

越看越精神了。

他的睡眠质量一贯不好,睡眠很浅,时间也不足。昨晚他只睡了四五个小时,现在抓紧时间补觉。

不过再差也差不过小时候,冥婚之前,他几乎是根本睡不着。

好不容易他陷入了沉沉的睡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空气冰冷到了极点。

路迎酒的脑袋浑浑噩噩的,刚想伸手去开灯,右手背就碰到了什么。

坚硬的、冰冷的物体,如同墙壁。

他愣了几秒钟,伸出双手一通摸索,周围的“墙壁”拦住了他的动作。他尝试屈膝,同样被拦了回来。

这个囚笼禁锢住了他,令他只能平躺,猛力敲击也只会发出沉闷声响,像是木头。

隔了几秒,他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不知办的是红事还是白事。

他又仔细摸索了一番周围,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质感……

这是棺材的质感!

他被关在了其中,不见天日。

只听见外头敲锣打鼓得越发热闹,有人吹着唢呐有人又哭又笑。

一道尖锐的、刺耳的嗓音出现。

那小鬼扯尖了嗓子,高声喊道:“时辰已到——!”

在这瞬间,他胸前的长命锁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异动:炽热无比,近乎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