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毡帽头”

北方。

北方的荒凉。

北方的一九六九。

冬天的乌裕尔河在大雪的覆盖下宁静地一动不动,河槽需要细细看才能看出来,因为河槽上有迎风摇摆的被村民遗落的蒿杆、芦苇,因为不宽的河面上平平整整看不到一棵草,再有就是堆起的一个个冰包,那是冬闲时附近的村民攒冰窟窿攒出来的冰堆成的,运气好的话,鲫鱼、泥鳅、红肚囊哈什蚂都能打出来。

乌裕尔河是一条东西向的小河,属于嫩江支流,河之北,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平地,平地中依稀能看出脚印走过的痕迹,长形的人的脚印、略圆的牲口的蹄子印,看蹄子印的大小,应该是马或者牛走过这里,绝不是猪或者驴的蹄子,被车辙压过的地方,雪的颜色比周围略黑,车辙不宽,是那种木轱辘走过的痕迹。继续向北,能看到几棵大树,高大的树下,能看到一个不显眼的隐映在阳光下的小山村。

冬天的大界村只是蘑菇样稀稀落落的、散在四处的雪包,雪包下是清一色的土坯房,房前用垡子堆成的墙,有的是板皮夹起的杖子,经大雪一盖,像梦幻里的童话。村子里不足百户人家,生产队在村中间最南面,一溜的十几间土房,队里的马圈在东厢房,大大小小有十几匹马,牛圈在西侧的厢房里,两头黄牛,一头黑牛,三个牛犊子。

队部前的空地打扫的干干净净,放电影的时候,这里就坐满了人,牛圈顶头的屋子边上,立着个柱子,吊着一段铁轨,这就是上工时敲的钟。大界村离县城八里地,县城离大界村也是八里地。齐老头每天都走两遍,从村子出去,从县城回来。齐老头住村子的东头后排,其实大界村一共也就六排房子,一条土路在中间,路南三排,路北三排。

泰宁县方圆不过五里,方方正正,东西南北的城门早已破坏,城门外的壕沟也杂草丛生,只有南城门外的壕沟里还能见到水的流动,当然不是在冬天的季节。壕沟上架着的简易桥不过是三米长的一排杨木,上面铺着厚厚的黑土。县城以街道分东、西、南、北街,每条街按照路况又有几条小街道,东一街到东五街、西一街到西五街,南一街到南五街、北一街到北五街。不算正面的街道,又分出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个区域,整个县城就划分八个区域,五个街道。东街是朝鲜族聚居的地方,西街是回民聚居的地方,汉族基本上都在南部和北部。其实县城初期,基本上是河南、河北、安徽、山东、辽宁的移民自然搭建,投亲靠友,也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并不多,建国后才由县委组织相关人员,分出了八个街道。据说全城不过三万人口。

走过北门(其实就是两个木头桩子),进入了县城的北街,地上的小清雪像一条条银蛇蜿蜒地快速地沿着路面窜行,西北风夹着细碎的雪花,推着齐老头走,顺风走路,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偶尔能踮起几步,路边老杨树的枝桠晃动不停,呼号的风大一阵小一阵,风声也就起起伏伏。天空中能看到的星星不多,半个月亮早已走到了西方,偶尔有一块乌云飘过,路面上就留下一大片阴影。

冬天里的六点钟,天还是黑洞洞的,大部分星星都躲了起来,剩下的几颗星星也要仰着脖子仔细看,才能发现一闪一闪。齐老汉卸下独轮轱辘车上的东西:一个鹅毛垫子、一个粗布大号兜子、半车乌拉草。靠着大树,他把轱辘车立起来,利索地码成垛,这样就成了一个避风的草墙,顿时感觉风小了许多。推车走了八里土路,老汉的毡帽头早已挂上了白霜,看得到热气在帽子的边沿往外冒。黝黑的脸,高高的颧骨,一对有些浑浊的眼看上去总有些漫不经心,上唇修剪的还算整齐的胡子早已花白,反穿的老羊皮袄盖到了膝盖以下,虽然小个子但占了冬天的便宜,只要蹲下,全身就躲在了皮袄里,暖和。每当有人嘲笑齐老汉时,他就自嘲地这么说。

从满四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是这身打扮,十年没变,连脸上都没有变化,村里的婆娘说他:不知道是四十岁时显老还是五十岁时显年轻,他老婆到是乐观,说齐老头是万年青。

选这么个地方,齐老汉沾沾自喜了好些日子,这里靠着丁字路口,往东是庄户人到县城必须住下的悦来客栈,能住人,能存车,能喂牲口。齐老汉还蹭过车,那次村长到县城办事,他就把轱辘车装到大车上,免了八里地的路程。身后的洋沟不宽,不到一米的样子,一溜红砖红瓦的厢房,窗户朝西房门朝东开,是那种一家一个窗户的房子。进悦来客栈的路北,是一溜草房,没有路南的房子好,但都是开的西门,比砖房的人家进屋里方便了好多,就是冬天往屋里灌雪,夏天灌水。后来齐老汉听送水的“刘挑水”说,砖房是房产处分给干部的,草房是原有的住户。这一片能有几十户人家,他没进去过,但这里的人都认识他,叫他“毡帽头”。

在马路西是县城最大的电机厂,几百号人的厂子,给齐老头带来好多生意。“刘挑水”每次路过都跟他聊几句,顺便歇歇脚,他送一挑水五分钱,跟他卖一双鞋要絮的乌拉草一样价钱,但他挣的是五分钱,因为草是他从甸子上自己打的,“刘挑水”还要买水票,也就挣三分钱。时间长了,他的名字齐贵来到没人记得,只是村里的会计喊过几次。一九六九年的物价,买东西是按角、分计算的,怀揣一元的不多,手帕里包着的也不超过十元钱。

解开兜子,里面是他的家伙:细柄大头的榔头、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肚子有点瘪了的军用背壶、黑杆铜锅一尺长的烟袋,烟袋上系着个巴掌大的皮口袋,皮袋口被一根线绳抽着,绳头拴着个黑黑的琉璃球,鼓鼓的装满了烟丝。看不清颜色的手帕,包着两个玉米饼子和半块咸菜疙瘩。齐老头狼吞虎咽吃进去两块饼子,灌了半壶水,开始干活,一捆乌拉草在他的手里分成五份,手里留下一绺,剩下都掖到了大腿下面。

这样的日子也就四个月,虽然北方的冬天一冷就是半年。大冷天,人们才会花钱买他的乌拉草,鞋里垫乌拉草的日子只有四个月,不太冷的日子,没有人用他的草,五分钱也不便宜。

嘭,嘭,嘭,木榔头捣在乌拉草上,沉闷的声音传出去老远。每次齐老头都是捣一小把,够两只鞋用的,砸好的乌拉草柔软如锻,经齐老头的手一弄,齐整的摆一排,像道士手中的拂尘。声音响起的时候,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煤烟和柴草的味道,早起的人家开始生火做饭,鸡鸣、狗叫、打着响鼻的马,拉长声音的叫卖豆腐的声音,老年人大声咳痰的动静,同时响起来,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齐老头站起来,跺跺脚,双手搓着取暖,他的生意开始来了。齐老头吆喝的声音很奇特,曾经有人专门站在旁边看着他吆喝,每到这时,他也会兴奋起来,他不怕围着的人看猴儿一样看他,围着的人越多,他的声音越大,乌拉草三个字,在他的嘴里喊出来,像唱曲儿一样,先是乌拉,声调平平,最后的草字,喊出一个弯儿来。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