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许白的人,第一次对齐武显露出了必杀之心。
而且这话从这谦卑青年口中说出来,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是那样的理所当然,齐武突然意识到,只怕自己在山东对许白动了杀心的那一刻起,许白只怕就已经没打算放过自己了。
而无论自己怎么折腾,甚至让对方在仕途上遭遇到如此大的打击,对方这一开始的初衷就没变过,若不是有这么一笔银子一直吊着对方,说不定,对方早就已经撕破脸皮,什么手段都不管不顾的使出来了。
谦卑青年走了,他来这么一趟,仿佛就是告诉齐武,别做这些无谓的抵抗,正经是努力的去补上这一笔银子,或许可以选个体面一点的死法,而且,不牵连到自己的家人。
齐武非常非常的不甘心,换谁,面对这样的死亡威胁,都不会甘心,更别说在这之前,面对许白的时候,他还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去面对的,这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在官场上的这点胜利,其实什么都不能改变的时候,这心理上的落差是有多大,可想而知。
他不会坐以待毙的,绝对不会!
对方依然不会罢手,依然每天会有这么一群掉靴鬼跟着自己,但是,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面对生死的选择的时候,脸面这种东西,其实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这漫长的一夜,齐武经历了如何的心路历程,没有人知道,不过,天刚刚蒙蒙亮,他就穿戴整齐,根本不理会跟着他的许家家丁,不紧不慢的出了门。
他朝着东宫方向而去。
跟着他的许家家丁,开始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依然是按照府里的吩咐,跟着他寸步不离,但是,当东宫的轮廓慢慢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有人将消息传过来前面就是东宫的时候,他们开始有些迟疑了。
各种可能有碍观瞻的旗幡被收了起来,而他们和齐武之间的距离,也稍稍的拉来了一些,不再是那么亦步亦趋,而是只要齐武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当中就可以了。
整个京城,这些家丁都没有什么忌惮的所在,唯独有两处地方,他们是不敢撒野的。
皇宫和东宫。
哪怕个事情,他们的主人并没有事先给他们交代什么。
齐武却是一点都不在乎他们的举动,走到东宫的门口,他面对着东宫的大门,直挺挺的跪了下来。
天色逐渐的亮了起来,进出东宫的官员们,无一例外的见到这个身穿官服跪在这里的官员,他们不明所以,低低的议论着此事。
终究是东宫的官员现在多了,眼皮也杂了,终于有人认出了一直跪在这里的这人是谁,于是,消息慢慢的在东宫里流传开来,来往的官员看到齐武的时候,脸上一个个忍不住露出了鄙夷之色。
有些性子过于激愤的官员,虽然没有过份的举动,但是明明已经是进了东宫,听闻到外面这人的身份之后,又从宫门里走了出来,在齐武面前狠狠的啐了一口,然后再扬长而去。
对于东宫系的官员来说,这一次朝廷上下这么大的阵势弹劾许白,而许白丢官去职,对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挫败,更是一种耻辱,哪怕平日里,对于这个打打杀杀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他们并不是多看得上眼,但是不可否认,许白这人,依然是太子阵营里的一员干将。
他们可以鄙夷许白,甚至可以排挤许白,但是,别的势力的人排挤打压许白那就是不行,针对许白,就是针对他们这些东宫系的官员,而这一次许白被贬,对他们所有人来说,这都是被人齐齐甩了一个耳光。
虽不能共荣,但是同仇。
而此事的罪魁祸首此刻就跪在东宫门口,他们又怎么可能有好颜色给对方看。
一直没有人过来查问,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连齐武此人跪在东宫门前的消息,都没有传到太子的耳朵里去,在某个环节,这个消息被有意无意的被压制住了。
甚至许白都比太子早知道这个消息。
“你昨天去都说了些什么,吓到他了?”从缉事厂赶往东宫的路上,许白有些奇怪的问身边的汪直:“他闹这么一出,只怕等不到晚上,整个京城就知道这事情了,他这是在给太子殿下出难题啊!”
“可能昨天晚上,我话是说重了点!”汪直笑着回答:“大人不是说吓一吓他,让他去找他的主子求救么,我哪里知道,他回头就往东宫这边跑了,他这是想干嘛?”
“能干什么,想自救罢了!”许白哼了一声:“他怎么想的,我大致猜到了一点,与其让我逼的无路可走,还不如直接对太子服软,只要太子发话了,他这条命大概就可以保住了,这算盘打的挺好的!”
汪直一愣,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拍大腿:“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远远看到东宫的门墙,汪直有些犹豫起来:“大人,眼下怎么办,将人架走么,他搞这一出,若是咱们直接将人架走了,会不会让人说太子爷没有容人之量啊!”
“先看看太子的意思,不要让人和他接触就行了!”许白看着远远那个孤零零跪在那里人影,轻轻哼了一声:“我去求见太子,没有太子和我的命令,不要让任何人和他说话!”
汪直点点头,带着人迎了上去。
齐武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微微侧首,许白的眼光正好朝着他看了过来,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这人是两人自南京一别之后,第一次见面,当日在南京分别的时候,无论两人中的哪一个人,大概都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看着许白的身影,没入了宫门之中,齐武收回了自己的眼光,垂下眼帘,再次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起来。
走进东宫,沿路和熟悉的侍卫点头示意,在某个回廊拐角处,许白一头撞上了行色匆匆的沈运。
“上位!”
沈运一把拉着许白,低低的说道:“齐武这事情怎么搞的,消息已经传到太子那里去了,太子正让我派人去找你呢!”
“这事情说来话长!”许白摇摇头:“我来之前,没有别人对他问话吧!”
“谁愿意沾上这种破事啊!”沈运叹了一口气:“你说,我当初怎么就没看明白,他是这么一个玩意呢?”
“没有就好!”许白点点头:“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咱们东宫这边呢,他这么一跪,消息肯定是拦不住了,你去控制一下府里的人的言论,这事情没有太子的吩咐,谁都不许妄加猜测,以免让人借题发挥!”
“明白!”沈运点了点头,指指东宫深处:“太子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东宫深处,朱见深刚刚在庭院里活动了一番手脚,正接过宫女递上的毛巾,轻轻的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
在他身边,覃吉一脸笑容:“太子爷这身手越来越矫健了,老奴看,就是侍卫们也挑不出几个能成太子爷对手的了!”
“哪个侍卫敢和我动手!”朱见深没好气的瞪了覃吉一眼:“就是舒展下筋骨而已,烦闷的时候,按照许白教的,打这么一套拳脚,倒是比摔打几个小玩意舒爽的多!”
“太子爷别把这事情放心上,您每天要处理多少国家大事,若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跑到咱们东宫门前这么一跪,太子爷就烦闷的话,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覃吉笑嘻嘻的说道:“要不,奴婢带人去把那家伙给撵走,免得在那里碍眼!”
“这种事情都要你去,我养着缉事厂那帮人是做什么的!”朱见深摇摇头:“许白怎么还没来?”
“见过太子!”
许白的身影从转角处出现,朝着这边而来。
“正说到你呢!”朱见深皱起了眉头:“外面怎么回事,你弄出来的?”
“此事臣还真没料到,只不过臣查到,这齐武身后应该不止一人,所以最近倒是对他施加了一点点压力,想让他露出点纰漏来,没想到此人突然行这等荒唐的举动!”
“这个事情,不是告诉你暂时缓一缓了么?”朱见深盯着许白:“你缉事厂当务之急是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这正是缉事厂的首要之事!”许白抬起头:“殿下的吩咐,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甚至我都没打算暂时为难他,只要他将他任上贪赃的那些银子吐出来就可以!”
许白轻轻说道:“殿下,不从这些贪官污吏身上下手,这天上不会掉银子下来,缉事厂几百号人,擅长的可不是商贾之事啊!”
“将这人弄走!”朱见深愣了一下,微微有些不满意的说道:“他不能死,凡是参与弹劾你的官员,也不许出任何的意外,朝廷上的争端,得在朝廷上解决,国事不可小道!”
“是!”
许白点头称是,朱见深转身,见他还没打算离去,有些疑惑的回首:“还有事情?”
“如果可以的话,臣还是希望太子见一见他,不仅仅要见他,而且太子最好亲自出去,在东宫门口将他请进东宫来?”
“许白!”朱见深重重的哼了一声:“你在教我行事?”
“不敢!”许白低头:“臣刚刚说过,此人身后不止一人,今日他到这里来,也是因为臣逼迫得他太紧了,他是想着自救的意思,这意味着,他断定他身后的人不会救他或者是救不了他,太子爷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个时候,太子爷稍微给他点礼遇,不仅仅让他能和他身后的人彻底的割裂,更是让所有的官员都看得到,太子爷虚若怀谷,是有容人之心的,即使是齐武这样的人,只要诚心悔过,太子爷也能接纳他!”
“我可不会接纳这种朝廷的蛀虫!”朱见深狠狠的说道。
“那不是太子爷的事情,那是他的事情了!”许白笑了一笑:“太子爷能容人,但是,此人反复无常,首尾两端,那是他品性有问题,太子身边自然有忠贞之士看穿对方的真实面貌,揭穿对方的龌龊心思,到那个时候,再拿办这样的人,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话还可以这么说的吗?”朱见深想着许白的话,缓缓的点了点头,他突然抬起头来,有些奇怪的看着许白:“你能有这样的看法,可见你平时也不是一个一味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为什么每次派出出去做事情,你总是会折腾出那么大的的动静,而且,每次还都搞的血雨腥风的?”
“臣以前有一个属下,外号叫做‘以理服人’!”许白想了想:“臣觉得他做人比臣做人要好,所以臣在这次受了教训之后,打算向他学习一下,以后能动口的事情,坚决不要动手,能动手的事情,坚决不要用刀,这样的话,大概就不会那么人憎鬼厌,满朝上下都是仇人了!”
“以理服人?”朱见深脸色古怪的看了许白一眼:“看来,以后缉事厂还得给你多找几个读书人才行了!”
“呵呵呵!”许白呵呵笑了笑,却是不接朱见深的这个话茬了。
“覃吉,你去见这个家伙,问问他想干什么!”朱见深转过头:“我去请他进我东宫,他有这个命格吗?覃吉去就可以了!还有,这事情既然你缉事厂的当作头等大事办的,你也一起去!”
他看着许白,脸上露出笑容:“想见见我的胸怀,从你身上也可以见到一斑嘛,这事情你故意撇清避嫌也是没用的,不如干脆就大大方方的出现,至于是不是以理服人,你看着办好了!”
覃吉和许白,目送太子走进屋子里,两人相视一眼,走了出去。
“覃公公最近气色不错,正好,我有件事情想要求覃公公帮个忙!”许白笑嘻嘻的和覃吉说着话。
“许大人,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覃吉咧嘴一笑。
“没什么大事,就是你那侄儿覃百户,在南镇抚司的时候,我就挺看好他的,我有心调他来缉事厂吧,又怕委屈了他,覃公公你看能不能给他开解一下,来缉事厂这般帮我!”
“许大人挺看好这元元这孩子,这是好事啊!”覃吉有几分开心的笑了起来:“不过,缉事厂这边,有他的位置吗?他一个百户,不大好安排吧!”
“他来,当然就有位置了!”许白笑道:“缉事厂有十个领班,但是掌班却只有两个,我觉得,再加一个掌班,其实也是挺好的!”
“行,那许大人你可多替我管教管教这孩子,要是犯错的话,不要给我面子,该责罚的一定要责罚……”
说说笑笑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东宫门口,不远处,跪在那里的那个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