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疼,下周校对)正月二十三,按照春节习俗,包家垣人在这天晚上家家门口堆起柴火——烧完竿——驱灾驱虫驱病。晚上七点,包晓星迫不及待地率先点燃自家门口的柴火堆,然后依次抱着芸香、哈哈和学成从火堆上跨过去。孩子们玩得不尽兴,在火堆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待晓星家的火堆灭了后再一溜烟飞去哈哈家的火堆上跨越,接着跑去跨芸香家的火堆。这一跨,春节彻底结束。
立春已过,元宵也过,眼见正月快完了,急死了一个包晓星。过两天雨水将至,老人言雨水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惊蛰时种子再不落地,春播怕是来不及了。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目下犁地是当务之急,三十多亩地犁起来可不是个小项目。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天地号令,人间有序。
自打让放开春耕后,晓星着急忙慌地要犁地旋地。前天在堂哥包晓权的教授下,晓星喜滋滋地开起了自己新买的犁地机。机器不大,操作并不麻烦,比起开小车简单多了,奈何机子声响大,震得身板弱小的包晓星心脏老跳错拍子。昨天又跟维筹去地里犁了两亩,这次全程自己操作犁地机,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她犁得又直又深又稳当。
今天晓星带着儿子学成和小狗年年把包家垣正西边太平庄的三亩水地犁完了。机器中间出了些小故障,女人给康鸿钧打去电话咨询,鸿钧二话不说开着越野到地里给晓星修车,犁完地三人一块回来。
“哎呀你这……太辛苦了,咱镇上哪个婆娘家有你这么辛苦呀!”康鸿钧心疼晓星。男人早盘算起了晓星作他媳妇给他看店的自在老板娘光景,此刻瞟着浑身武装一身灰土的晓星多少有些落差。
“世上哪个人不辛苦?这三十多亩地是我自愿种的,又不是别人逼的!自力更生养家糊口,说什么辛苦呀!”晓星风轻云淡。
“也是也是!”鸿钧听闻如此,更钦佩她作为女人的不俗,更爱惜她人到中年依然焕发着的强大生命力。
晚饭晓星没时间做,这段时间定好了去维筹家蹭饭吃,鸿钧见此不好多留,晚上开车回去了。
“犁地的时候得注意着多滴油,刀刃里面不能干着,要不磨损很快。”晚饭间,大哥包晓权提醒晓星。
“记着了,我天天用天天滴。”
“明个儿犁哪儿?”包维筹一边吃一边鼓着腮帮子问。
“羊皮山那一亩跟苍岭山的一亩,有空子的话回来绕个弯再把红河渠的旱地给犁了。那块地平,机器可以开进去。”
“星儿红河渠那儿你种啥呀?”大嫂问。
“嗨这几天为这愁死我了!水田差不多定了,咱村和钟家湾的七八亩旱地迟迟定不下来。我寻思种些芝麻、向日葵、山药啥的,嫂子你说咋样?”晓星说完捂嘴笑。
“芝麻太麻烦了,价钱好归价钱好,你地少可以种,地多了没这功夫。”大嫂挤着眼摇头。
“是!芝麻麻烦,除非人家有机器的。山药划不来划不来,自己吃倒可以种点儿。”大哥表态。
“我怕吓着你们!实话告诉你们,我想在红河渠那儿种一亩菊之花!泡茶的那种菊之花,种子咱镇上没有、县里也没有,网上有!我年前问过了!干菊之花的价钱特别贵,我想利用家里的旱地做个试验,看看效果。红河渠离咱村不远,走两步即到,看管浇水很方便!你们咋看呀?”晓星说完微微笑地环视众人。
大嫂摇头咧嘴,大哥耸肩哼笑,维筹眨巴着眼睛,维筹媳妇巧巧憨憨地笑着说:“可以啊!咱村里还没人种过呐!我从没听过有人批量种菊之花的!”
“试一试可以,试一试可以!”维筹点点头神情认真。
“嫂子,你可能不知城里的行情!好的干菊之花一斤卖好几百,次的价钱也不低!我到时候找人做干,直接卖给深圳市场里的熟人,只要产量可以,亏不了的!”晓星举着筷子,眉飞色舞,胸有成竹。
除了种菊之花,晓星提出在边缘旱地种山药、芸豆、荞麦等偏僻作物时,桌上人各怀心思,女人也不介意,端着饭碗瞟着哥嫂惊破天的小表情暗暗大笑。
晚上回家后,包晓星跟小姑、姑父、梅梅他爷等老人聊了聊种地的事儿,临睡前又翻开小本本盘算。后天带着菜包子和茶水去犁刘家后头的五亩水地,十三号犁椿树沟的一亩和内水沟那一亩,十五号左右能把包家垣自家的地犁完。十六号往后村子之间该是可以来往了,那时包晓星得着手翻一遍钟家湾的地。钟家湾水地旱地加起来九亩多,约莫需要四天功夫。钟家湾完事了开始犁包家垣她租来的十亩地,这十亩犁完最后是刘家寨租来的四亩水地。
大晚上,女人掐指算了又算握笔画了又画,必须要在惊蛰之前把所有的地翻一遍。惊蛰之后开始落种子,种豆子的新机器她需适应三天,播种时还得请个人帮忙,希望能赶在春分前把水地全种上,这样清明时下春雨,种子正好润一润发芽出苗。
关灯睡下以后,包晓星脑海里又翻江倒海地琢磨。目下种子还不齐全,等正月过了她得去镇上买足种子。太平庄三亩地地平、可灌溉、离家不远,种芸豆最好;刘家后头的五亩水田种黑豆,这几年黑豆的价格比较稳定;方圆上种红豆的比较多,刘家寨赁的四亩水地种红豆最是安心;钟家湾河滩东的四亩地种小米,黄小米的需求一直挺大的,按桂英说的将来黄小米可以做精装礼品送人;山阴后的七分地撒点黄花菜自己吃,顺便可送深圳的街坊做礼物——探探路试试风;厚德叔家租来的四亩水地离家最远,虽看管不便但水利土肥,还是种薏米吧;内水沟那亩思来想去女人唯想试一试山药……
这一夜,包晓星梦见自己在李子园西栽种的核桃树一夜之间长到了几十米高,绿油油的大核桃挂满了枝梢,数千棵核桃估算估算也有上万斤的果子,一时间村里围了上百人过来参观取经。在梦里女人忍不住也算起了账——一斤核桃批发给深圳农批市场按三块钱算,一万斤湿果子晒干后余七千斤,七千乘以三是两万一,两万一去掉人工采摘……
周一晚饭后,老马忽沉着气朝仔仔开口。
“爷打算给你爸爸找工作。”
“你有关系?”仔仔斜着脸全是不屑。
“没有。”
“没关系你怎么找?”少年左眉高挑。
“爷也不知,但就是想给你爸爸把工作的事儿往前推一推。”
“你这……哼!”少年不信,继续低头吃饭。
“解决了这件事,你妈妈会轻松很多!”
“哦!说到底心疼你女儿呀!”
“哼哼……”蓦地被拆穿,老马笑得眼眶湿润。
“你晚上要干啥?”老马问。
“今天第一天开课,没有作业,但我要整理一些东西——老师的邮箱、各科作业本、各科的笔记本……反正乱七八糟的。”
“这样啊,那算了,爷来办吧。”
“办啥?”
“你晓棠姨在深圳,爷问问她找工作到底怎么着。有关系有有关系的找法,没关系有没关系的找法,总之,天无绝人之路。”
“这样啊……算了还是我给晓棠姨打电话吧。”
“那最好!”
少年打了电话,才知找工作第一步是做简历第二部是发简历,莫名兴奋起来,也想参与给爸爸找工作的家庭大事。
“简历怎么写呀?你在电脑上找找有没有模板啥的。”老马忙问。
“不用,晓棠姨发来了几个,她说是比较好的模板。”
“正好,你在网上告诉她,咱把简历做好以后,请她看看中不中。”
八点多,爷俩开始笨拙地做简历,姓名、民族、籍贯等基本信息仔仔会填,涉及到职业的仔仔记不清年份,老马提议大致填写即可,重点把他爸爸的获奖情况要一一列明。
“这样会不会显得好浮夸呀?”仔仔指着电脑页面转头问身边的爷爷。
“获个奖也不容易,写上去很正常,为啥说浮夸?人家写了你不写,显得你能耐不够!你爸爸正是太谦虚不张扬,才一直找不到!”老马说完起身走到客厅电视的那面装饰墙上,将女婿所获得的奖项挨个念给仔仔记下。
“爷爷,我爸书房还有几个奖章,你也念一下!”仔仔边打字边喊话。
“民治洪武中学……二零一零年度……优秀教师荣誉称号!”老马在房门口喊。
“这个写了,下一个!”
“‘继往开来承前启后’,民治洪武中学……三十周年校庆……优秀班主任奖牌……仔儿啊,你再圆润圆润,看看咋写顺口!你也是个小秀才啦,这点本事得有吧!”老马举着奖牌喊。
“有有有,下一个!咱先录完了,再慢慢修改,节省时间!”
“成。哎这个大这个大!听着哦——深圳市龙华区优秀教师奖章,二零零八年的。你爸还真不赖!这奖够多的,诶还有一个!”
“说!我在记呢!”
“深圳市第七届……颜柳书法比赛……二等奖!”
“哦这个我知道!”
“仔儿!发简历不看奖杯奖状,人家信吗?”
“这个呀!我有办法。简历完成后,我把我爸爸的所有奖项全部拍照打包,跟他的简历一块投递,每个奖章有我爸爸的名字,这样别人自然会相信!”
两人在屋里喊了半天终于录完了何致远的所有获奖记录,最后为找个人照片发起了愁。爷俩在屋里翻了又翻,仔仔最后将爸爸多年前的一张获奖照用手机拍了下来,再用美颜软件修改微调之后作为简历上的个人证件照使用。何致远这张融合了两代人审美的证件照,看起来帅气又老成、精神又和善,让人过目不忘。爷俩坐在书桌前将简历改了又改、读了又读,最后发给了晓棠姨。晓棠回复明天看,爷俩于是收拾东西准备睡觉。
“爷想好了,每天发五十个简历,连着发几星期,没回复才怪!”关灯后,老马指着天信誓旦旦。
“YQ期间,可不好说!好多学校还没上课呢!”
“你反着想。你们收假了,其他学校的学生能闲着吗?不管发生啥大事,孩子上学是百年大计,不能中断!这时候来不了的老师,不就给你爸爸腾出空隙了吗?”
“貌似有点道理!可我爸爸也在老家呀!”
“马家屯又不是重灾区!深圳的初中、高中多得数不清,总有来不了的老师!即便不缺语文老师,也缺班主任吧!你爸爸当过那么多年的高三班主任,应付这些绰绰有余!”
“也是。”
“这几天得辛苦你啦!爷知你现在开学了,但爷爷不会用鼠标呀!你把投简历当成跟你上课一样的大事对待。这次帮你爸爸找工作权当是给你将来找工作练练手,顺便看看人家网站上招收的人需要什么学历、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投简历的时候捡着好的位子琢磨琢磨、看到好公司翻一翻,瞅瞅年薪上百万、几十万的高工资一般需要哪类人!得空了干这事儿比你打游戏强多了,顺便思考思考你明后年的大学选什么专业,报什么学校!”
“非常有道理!爷爷你放心,我会使劲儿给我爸投简历的!”
大晚上十一点,包晓棠浏览着姐夫的个人简历,一方面惊叹于仔仔他爸的教学成绩,一方面感动于老小的努力。想必帮忙找工作这件事是老人发起的,仔仔只是执行罢了。这半年屡屡听桂英姐抱怨老头对女婿如何如何不满,可正在病毒侵袭、一家分离、儿子去世、百业停滞之时,老岳父始终想着替女婿谋工作,可叹可赞。
除了姐姐的三分宠爱,这一世包晓棠再没受过其他人的宠溺,匮乏与渴望中她不禁对他人的父母甚至公婆抱有一种羡慕的心思。有爸妈的孩子永远是幸福的,即便他们年迈多病甚至需要照料,可一有精力,老人们净想着给子女减轻负担省钱赚钱——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捡些破烂,或者隔三差五绕三里路去菜价低的小超市买黄瓜,或者推着婴儿车去五里外的批发市场买最鲜嫩的鱼肉。
当别人在抱怨婆婆的偏心、公公的虚荣时,晓棠想的全是老人的付出;当别人显摆妈妈做的家乡菜、爸爸寄来的时令水果时,她尝到的多是酸涩;当别人吐槽婆婆生病住院、妈妈看病花钱时,她羡慕人家一把年纪身边还有老父老母陪伴;当别人嫌弃公公有坏习惯、老爸总张嘴要钱时,她可怜自己这一生也没有这样的幸福烦恼。
晓棠逐字逐句花了两个钟头将简历改了一遍,改完后发给博士学历的张卓凡,请她也帮忙润润色、提炼提炼。闲人张卓凡不但帮忙修改简历,还顺道热心地搜了好些不错的职位推荐给晓棠。
周二一早,老马又从噩梦中醒来,擦干胸前大汗,老头起床抽烟。此时凌晨五点,窗外天微微明,老人躺在摇椅上抽着烟补觉,一双眼却眯成缝瞄着天边灰蓝的云海。给致远找工作的事儿痛痛快快地被仔仔担下了,无事可干的老马不觉间又陷入了空虚与茫然。责任是感知不到的压力,责任也是明晃晃的动力,没了责任,老马虚飘又模糊。
某一个瞬间,老马有种置身于大海之侧的感觉。那茫茫的汹涌翻滚的大海,像极了自己这一生的悔恨。他悔恨最后一次和兴邦度过的中秋节不欢而散,悔恨自己总是将儿子逼到角落里,悔恨他主导的父子关系回头一想愚不可及。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赞赏儿子但是没有,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朝他开口大笑但是没有,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和他坐在一处抽些烟为他夹些菜可惜没有……他嗔骂儿子送家里人的礼不合适,批评儿子过年回来穿的衣服不够气派,嫌弃儿子工厂开业没拍个照片打印下来,指责儿子工厂倒闭了纯属活该,笑话儿子不会说场面话显得蠢笨……为何永远给他一副沉重的枷锁,直到失去时才知悔不当初。
如果死亡是一场解脱,老马是否该替儿子释然?可是为什么老马一次次地问天——为什么是他儿子?凭什么是马兴邦?为什么是兴邦撒手归去?凭什么是他马建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愤怒、怨恨。怒天不公,恨运不济。
从得知兴邦入土的那一刻起,老头已无法继续幻想兴邦安好无恙的画面,他的生活乱了根基哪怕他永远不再踏足马家屯。他失去的东西彻底颠覆了他原本的生活信念,他设想的惬意晚年将成为一个扣不掉的伤疤或笑话随他带入棺木。他沸腾的怨气该撒在谁人身上?每逢想到这里,总是咽不下气。
这些天他尝试着说服自己想开一点,他尝试转移悲痛的注意力,他想要用余年养大漾漾照看仔仔来抵消失去兴邦的损失,他计划用换个活法换个环境来掩藏他身上抹不去的不幸,他绸缪着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老三英英身上以另立君王改朝换代……他在跟命运交涉、求老天救赎、朝自己拖延、向未来承诺。但是,他依然泪流不止。
他也试图一笑了之、学着无动于衷、假装一切如旧,以为这样可以复原如初。但是,他还是抑郁、悲伤,还是埋怨、愤怒,还有心痛、焦虑,始终不能释怀。不幸,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如影随形,不可抵消。
世人为牛为马奴役肉身,是因为心中藏着明媚的未来;如果有一天,未来塌了碎了断了残了,人该为何而活?和原来一样,老马可以遥望天边的云动辄一两个小时,可惜看云的老头心头再无欢喜。
人出生的时候,胎儿须爬过漫长的隧道、经历痛苦的分裂,最后才能见到光明吸到空气;去世的时候,人是否也要爬过一段漆黑的隧道、历经一场痛苦的分离,最后才能见到光明获得永宁。
该如何看待死亡?一个自然过程、一场必然存在还是一次人生的毕业典礼?宗教之所以被世人偏爱,是因为它对死亡赋予了一种高于现世的重要意义和荣耀仪式,让面对生或死的凡人皆得到即刻的安慰。对于死亡,宗教积累了数千年的文字智慧和磅礴故事。宗教故事里描述的时间是永恒的,灵魂是可以被救赎的,神掌控着时间和生命,死亡并非关乎一个人。生伴随着死,死伴随着生,死是一场历劫,生与死服从于生命的有序轮回。如果凡人意图从宗教中汲取平和及力量,那首先必须相信神是存在的。可惜泱泱俗世,人们信我不信天。
也许人生如灯,生命好比多面镜,镜子里藏着曲折的灯芯。有些人活着,灯光微弱,有些人死后,光芒万丈;有些人前半生多面光彩,有些人后半生熠熠生辉;有些人的灯泡总有一面是黑暗的,有些人的灯泡总有一面是发光的……老马画不出儿子兴邦这一生的灯,猜不出他哪一面亮着哪一面黯然。可叹自己身为父亲,丝毫不了解他的内心。
死亡应该是一个过程,从出生开始发起,在器官衰竭时忽然显现。如同睡觉一样,身体在一点一点地麻痹,直至全身失去知觉。死亡这一过程有点漫长,从局部失去知觉、身体动不了、眼睛睁不开、大脑失去意识、心脏渐渐停歇、毛发停止生长到瞳孔彻底变大。有些人已住在棺木内,脑电波还在微微波动;有些人脑电波停止颤动,心脏却在微微挣扎。睡眠和死亡均是机体的某种关闭功能,只不过一种短暂一种永久。深度昏迷特别像机体系统的一种缜密排查或者系统自身的急救行为,当身体的“软件系统”确定硬件已经没有存活重启的可能性时,系统会做出放弃求生、关闭生命、执行死亡的终极决定。
如果死亡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是像开关键一样——打开即出生、关闭即离世,那么,这样的谢幕是否是最痛快的。当按键第一次启动时,双腿踢打、皮肉通红、张嘴呼吸、嘶哑大哭、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嘴里想要咬到什么。当按键第二次启动时,相反,人是安静的、灰白的、萎缩的、无力的、合不住的也握不住的。当命运无路可走时,悲者和勇者历经思考成为哲人,哲人的洞察促使他们破茧成蝶,最终,有些人选择从窗户上飞出去,有些人选择在铁轨上接受恶魔碾压,有些人渴望在垂吊中盘旋而上,有些人选择在药品的助力下灵肉分离。当灵魂超脱而出后,时空中再也没有悲哀和恐惧。在温暖的大地上,死亡释放了囹圄中的灵魂,肉身也得以彻底安息。手握生死开关键的人是潇洒的、非凡的,值得世人拱手作揖敬一杯酒,这样的人最需要一场欢喜的仪式来弥补遗失的告白。
很多人相信在世一生是场修行,一切善举无不为这一世或下一世增福添寿。于老马而言,人生更像一场逆向修行。老马认为出生已然长生,一世跌宕不过是在散福寿、损元阳、亏气血、折修行,岁月更迭,直到“功德圆满”停止呼吸。所以,人一出生正是佛,活着活着慢慢变成了魔——褶皱的、丑陋的、罪恶的、贪婪的、暴戾的、沙哑的、暗黑的、冷酷的……即便人们这一世有心避开所有壁垒,但也不会如初生一般眼耳鼻干净、舌身意蓬勃。生与活是场年深日久的累积,累积的结果正是吞噬肉体、杀死自己。
世界越发展,阶级越陡峭,关乎死亡的真相越隐秘,因为那时候生多久几乎等同于钱多少。天年之内,阶层下的人死在手术前,阶层上的人活在手术后。活着不再仰赖基因和运气,更仰仗后天的人工修复和药物维持。有些人手握一生用之不竭的续命丸或续命机,因此他们妥妥地成了人类中的长寿族。这样说来,死亡不是不到,只是死神被收买了。
在极寒地区以及深海中,很多动物的寿命超过了人类。除后天环境或生化刺激的影响,一般来说,万物皆有定数。见过上千岁的杉树没见过两百岁的人,听过上百岁的人没听过上百岁的猪。精子是有数的,卵子也是有限的,这真相如同立秋后的第一片落叶,平凡而凄冷。人们寄希望于神明、医学或强烈的信念,最终依然改不了天数。人之精密、智慧蕴含在最初始,万物衰亡消逝的代码也写在最源头。好比磨破的衣服、撕碎的纸屑、折段的木棍、剪断的绳子一样,死亡唯一的意义正是终结,如同出生之起始一样简单。
早年家里蒸馒头,每一次蒸完馒头之后,英英她妈会留下一团面疙瘩作下一次蒸馒头发面的酵母用。英英她妈的习惯从她婆那儿得来,她婆的酵母疙瘩从老马的祖母那里得来,以此类推。这过程像极了血脉的延续、人类的繁殖。老马早年吃的每一口馒头,无不保留着上百年前的酵母,只不过原始酵母一再被稀释。酵母引子跟人类基因一样,亚当的精子和夏娃的血肉一代一代地流在人们身上,的确被稀释了,但从未消失过。如此推理,人是长生不死的,因为夏娃和亚当依然存活于每个人的身体中。如同遗传病、抗体、癌患、精神病的流传一样,每个人一出生即承载着先前数代人的基因密码。女娲的牙痛病隐藏在你我身上,彭祖的脱发会隔代爆发,反过来说,牙痛的女娲活在牙痛的翠花身上,脱发的彭祖这一世是脱发的大壮。当代人是前人精血的延续者,是后人生命的缔造者。即便改朝换代这一茬人统统消失,万代后世依然存有前人精血。如同唐朝长安城外的小麦种子今年开春后在渭北马家屯上长叶抽穗一样,小麦还是那样的小麦,馒头依然是那样的馒头。如此审视死亡,倒是一种乐观。
老马冥思苦想,究竟在求索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生之命如是蜡烛,有时风大烧得快,有时风小燃地慢,有时风雨交加火苗被扑灭了。兴邦的蜡烛抢先灭了,老马的蜡烛被冷风牵引。一颗心腌泡在黑夜里,竟不知晨光高照——新一天已然开始。眼见着仔仔起床、洗漱、唱歌、吃早饭、准备上课,老马的思绪久久地抽不出来,痴痴呆呆神游已远。
“啊啊啊——爷爷漾漾拉在床上了!噢呕!”少年捂着嘴从漾漾房里大喊着出来,跑去卫生间干呕。
老马叫醒自己,拖着僵硬的身体去漾漾屋里查看。一步一步走进去,灵魂终于被屎臭熏得活了过来。
“宝儿?宝儿!起来起来!哦呦哦呦!朝那边滚!咋拉在了床上呢?哎呀可别感冒了……”老马在漾漾房里喊叫,小人儿瞅着屁股底下的一团颜料捏着鼻子靠墙躲着。
“噢呕!嗷呕!我上课去了,爷爷把门关上!门关上!”少年用两条毛巾捂着鼻子从妹妹房门前路过,一进自己房间立马关门关窗大口喘息。
老马抽床单、摘被套、给漾漾换衣服,紧接着给孩子测体温、喂热水、拉她出屋,然后用刷子处理带色的床单被套衣服裤子,等洗完东西已经十点半了。饿坏的小孩寸步不离地跟在爷爷身后,此时得空了老头才给漾漾煮鸡蛋吃。
“这一早!可把爷累死了!一身的汗!熏得爷肠子快出来了!”老马坐下来舒展腰身。
“嘿嘿嘿……”漾漾举着鸡蛋羞羞地笑。
“我娃儿赶紧把这益生菌喝了,还有这片药!幸亏没发烧没症状,吓死爷了可!”老马说完又用手掌在漾漾额上测了测,完事了用食指戳了下狗尾巴草的塌鼻头。
“整日想东想西,又把我娃落下了!昨晚给你爸改了简历,临睡前该看看你被子盖没盖好,都怪爷爷!怪爷爷!怪爷爷!整天想那没用的东西,还不如给我娃整点热乎的好吃的东西!”
老马说到这里,忽然茅塞顿开,瞪了漾漾良久,啪地两手一拍,决定往后不再胡思乱想。顿悟的老头摇头鼓掌,随后俯身下问。
“宝儿啊,中午饭想吃什么?”
“喝粥!”
“粥,好好好,还有呢!”
“土豆丝!”
“得嘞土豆丝,还有吗?再来一样!”
“不知道了!哈哈我忘啦!”小孩趴桌子上吐着舌头笑。
“那剩下那道菜让你哥哥出吧,就这样,爷去熬粥了!”
老马摩擦着膝盖起身,然后拍拍屁股去了厨房。
从此之后,老头一旦胡思乱想,立刻叫来俩娃儿问问他们想吃什么,然后用忙碌的身体接替忙碌的神思。
午饭后包晓棠将修改后的简历发了过来,少年一看新简历果然非同凡响惊呼不已,光从简历看何一鸣觉着爸爸应聘美国·总··统也不屈才。
“爷爷,我爸这么优秀要还找不到工作,将来我岂不更惨?”少年饭后吸着酸奶问。
“各有各的活法。”
“如果我将来混得还不如我爸跟我妈,你说他俩老了是不是很失望呀?”
“你一开始这么想的话,那八成要失望咯!”老马一边喂漾漾一边憨笑。
“永远有比你更优秀的人,最优秀的人上面还有天才、超级官富二代,这怎么比呀!像我这种笨鸟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别胡说八道!没瞧见上学的孩子乌压压一片吗?没瞧见上下班的地铁站也是乌压压一片吗?为啥?不就为力争上游嘛!学习上力争上游,工作上力争上游,生活上也要力争上游!”
“争先争到了有什么用?永远有人比你做得更好还轻松!”少年耸了耸肩膀。
“诶不一定!时代在发展,永远有新面孔顶上去当柱子用!没听新闻里说嘛——九零后出了大科学家的、二十多岁成航天主力的、二十八岁当名牌大学副校长的、不到三十做法院院长的、年轻轻创业当老总的、三十出头成了大医生敢做开颅手术的、青年小伙子去中东支援打恐怖分子的、还有做火箭系统设计师的、还有那一大批做运动员给国家争荣誉得奖牌的!会唱歌的修炼技术年轻轻成了歌星,会填词的琢磨文辞小小年纪写出好听的歌,会拉胡弹琴的熟能生巧进了大剧院当艺术家!这可不是前人啊,清一色年轻人呐!你说争先有用吗?你觉着他们轻松吗?怎么可能!”
“我哪能跟人家比呀!我肯定输在起跑线上了!”
“嘿嘿!你走的是上学的常规路线,走常规路线显现慢,并不是说你没有光辉时候!”
“我再光辉也比不过你说的那些人。”少年格外失落。
“所以更要笨鸟快飞、奋勇争先呀!你要先在班级里突出,然后在年级里突出,接着在学校突出、大学突出、公司突出。如果总成绩凸显不来,咱在某一门课业上钻营,打个比方说英语!你英语先做到你们班最好的,然后是年级里最好的,接着是学校里最好的,接着报考个外语大学,然后在大学里一门心思深造深造,最后毕业了给人导领当翻译!这路子难吗?爷这辈子没机会咯,倘爷搁你一般大,肯定要奋勇争先当第一!只有层层优秀做到顶尖,历史才会记住你!”
“所以你当了二十年的村长,就是为了做些事儿让马家屯的历史记住你吗?”
“你愿这么说,也成!人这辈子短呐,不干点大事出来,可惜啦!给国家干不了大事,给省·市做些贡献,给省·市做不了贡献,给村镇干点实事,实在没能耐给村镇办实事,那把自己的小家建设好也可以,像你妈妈这样——也成!”
“貌似有道理!原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这个意思呀!爷爷你说……到了我爸爸这个年纪——不老也不年轻,怎么活出来呢?”
“人前半辈子跟外人比,后半辈子得回过头来跟自己比。不管多大年龄,只要比上一年活得好,就是进步了!”
“哇塞!爷爷你口才真好!正说反说怎么说都能自圆其说!”少年歪着脑袋鼓起掌来。
“别贫了,上课去吧,快两点啦!”
“闪啦闪啦!我今天……我今天打算在数学上奋勇一下下!上学期期末数学考了第三,今年期中考还不整个全班第一?爷爷,准备好你的大红包!我数学考了第一,你必须奖励我!”
“奖奖奖,没问题!”老马望着猴子的背影哈哈笑。
笑完之后,僵了半晌。曾经,老马不厌其烦地朝兴邦、朝侄子、朝村里的年轻人这样说,不知说了多少年,打心眼里他认为人的确应该这样活着。如今年到七旬老头忽地疑惑了,他辨不出自己说的是真是伪,只是下意识中他认为对一个懵懂又沮丧的少年人应该这么说。如果世道真这么简单,那么,戏曲里不应有种种悲剧,朝代不应会数百年一换,他的儿子不应那么大了还劳而无功。
周四是二月十四情人节,病还在传播,举国寂静之下,年轻人们总有堵不住的打破禁忌之雀跃。汤正今天又朝晓棠发了个五百二十一块钱的红包,晓棠一见红包金额眉头一皱,删了对话框,良久放下手机逗缺耳玩。不出半个小时,汤正果然再次打来视频电话。
“嘛呢?”
“嗯?哦!我跟缺耳玩呢!它刚吃饱饭,这会儿特有精神。”
“你怎么又不收红白呀!”汤正一副撒娇的口吻。
“哈!哎……你为什么又发呀!”
“我想给缺耳存点儿娶媳妇的本钱!缺耳这么好,不能光棍一辈子!”
“哈哈哈!它不需要母猫,它需要绝育!它的人生方向是锦衣卫、大宦官、阉党首领!”晓棠哈哈笑。
“干这等惊天大事更需要黄金白银支持!”
“我是它主子,我赞助它足够了!给它一个大江山,由它祸害去!”晓棠说完将镜头对着缺耳,此时小花猫正在沙发上疯狂地转圈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将沙发的靠垫、毯子扭得一团乱。
两人说了一阵猫,汤正又问:“你情人节怎么过?”
“呵呵你在逗我吗?”
“没有哇!怎么这么说?”
“我有情人吗?”
“租一个现成的呗哈哈……你说咱俩凑一对合适吗?现在剩男剩女多得没法挑,相亲市场跟奇货市场似的,大家个个在吹泡沫,把原本简单的婚姻吹成了能不能结婚的特权问题、有没有资格的产权问题、三代家境比拼的历史问题,害得我们这些平民一年年地被耽搁了!”
“哼!”晓棠见汤正说到沉重处,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毕竟汤正的困扰不等于她的困扰。叹了一下,女人转移话题:“我从来不过这些被商家炒起来的一堆所谓节日——什么家电节女神节、什么情人七夕五二零、什么年底年中大促销。”
“也是也是!这是人家小年轻过的!”汤正屡屡暗示得不到反馈,不免沮丧,可是放也放不下,今天既然是情人节既然话至此处,索性干脆点儿。
“诶!问你呢!你说咱俩凑一对合适吗?”
“财务部禁止恋爱!”晓棠沉稳回答。
“呵呵我可以离职呀!工作好说!”
“哈哈!这两年我从没想过结婚,甚至再过几年我也不会想的。所以你的婚姻问题,我救不了!另请高明吧!”晓棠咬字清晰。
“为什么?家庭问题吗?”
“不是!”
“那为什么呀?你……咱们年龄不小了呀。”
“我是不是愿意考虑结婚这个问题,跟我的年龄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认为有因果或直接关系,请你不要把你的以为强加给我。”
“那……跟什么相关?”男人说完自救地假笑。
“婚姻的本质很简单,你,不是那个人!”晓棠说完冲着镜头温婉地暖笑,热乎乎的心里竟浮现出了王福逸儒雅大气的影子。
“可以尝试恋爱呀,我不着急结婚的!你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
“你也没有尝试过,怎么那么笃定我们合适呢?”
晓棠叹了几口气,怎么拒绝汤正也听不进去,她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明言:“我心有所属。”
“呃……这样……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汤正故作轻松地问,见晓棠迟迟答不上来,自己说自己的:“这个年代很现实,没人会等的。谁不是方方面面在权衡?你说的婚姻的本质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其实跟谁过差不多,最后反倒是两个人的人品、性格……”
汤正还被说完被晓棠打断:“我去给缺耳倒点水,它一直在叫!有点着急。”
晓棠说完再见,挂了电话。原来如此,她顿时明白为何一线城市的离婚率能达到百分之四十,原来结婚的人有一半是不谈爱情的。
长风南来北往,天上的云亮堂得有棱有角有厚有薄。架子上的绿萝垂下长长的枝蔓,桌上的水培竹叶子随风摇曳。阳台上的白色连衣裙被风吹得飘来飘去,晓棠空心凝视白墙上白裙装的黑影子,一时失神。小猫缺耳见主人长久安静,于是试探着主动爬上了晓棠的胳膊。女人纹丝不动,享受着缺耳对她的信任与告白。阳光不久洒在了沙发上,恢弘豪爽的音乐在耳边穿梭,缺耳幸福的梦境卷走了女人的灵魂。
二月二十五号,这天周一,上午十点何致远正在三婶家闲聊,不防备接到一个号码段显示为深圳的电话,接通后才知竟是面试电话。对方问明何致远的履历之后,坦白是龙岗区的一所初中,其中初二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因怀孕无法代课管理,看到何致远的简历后眼前一亮。双方一番交涉,原本谈得很好,可惜何致远眼下不在深圳,最后只得匆匆结束面试。挂电话以后何致远有点可惜有点纳闷,他哪知这面试电话是仔仔这些天投递的简历所致。即便如此,致远也不想太早回深圳。
致远元宵后一得空帮兴盛锄果园的草,前天下午随三婶去地里放羊割草,昨天中午骑着自行车专程看兴成怎么开犁地机,今天下午他打算跟着老三兴才去地里浇水灌溉……眼下在屯里的惬意生活中年人一生难求,不仅仅是因为二婶包的花花菜(一种野菜)饺子好吃、后巷新媳妇娘家送来的花馍精彩、隔壁老婶婶用传统工艺做的豆腐香醇劲道、兴波他丈母娘剪的龙凤窗花精巧绝美……马家屯的春天太美了,何致远恨不得愿以余生为这小村庄写下百万字的颂词来,恨不得后半辈子当个屯里人天荒地老地待下去。
孩子们渐渐离开马家屯上学去了,马桂英彻底沦为大闲人一个,一有空满屯乱窜。打听打听父亲当村长时的趣事,见一见她讨厌的老太婆或老叔伯,不停地上网为家里选购各种收纳小玩意,朝自己这些年不常联系的老同学、老朋友、老表挨个打打电话问候……屯里的春耕慢慢拉开序幕,一时回不去的夫妻俩闲游间多多少少参与了一些今年的春耕。
元宵之后,春天的脚步越来越急,大地上几乎每天生出一层绿色。南坡上新生的榆钱叶、今春最后一茬泡桐花、西沟坟地六七十年的老松柏……马桂英在这个春天重走了一次自己的童年,每天拉着致远向他讲述发生在这里的、她童年里的趣事——黄鼠狼偷鸡崽子的老鸡窝、黄蜂蛰牛屁股的那台地、蝴蝶夹在书里成标本的那本书、用小草篓在莺歌谷捉麻雀的秘密基地、去邻村养蜂人那儿偷蜂蜜的小土路、带着兴成兴波放风筝的那片打麦场、和同学们跳皮筋踢毽子的村中大树下、最爱在后院种葫芦蔓的早已去世的那个婆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