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灵魂疲惫至无法分裂、无力掩饰,此时的老马像极了一个七旬老头,一个瘦弱而伤感的腐朽之躯。也许他不安的灵魂是个张牙舞爪的牛犊子,他强势的性格如同夏天聒噪的知了,马家屯带给他的阳光、纯真、正气、能量使他错过了真实自己的另一面——迷惑、沉默且悲观的一位老人。他不敢再有任何幻想,因为心底全是绝望。
生与死一步之遥,万物的生命不过昙花一现,有开合自有终时。所以,阳台的长寿花、路边的铜钱草、地里的小麦苗,是谁在浇灌?谁决定它们的生?谁决定它们的死?
冥王和死神坐在老马身后的沙发上,欣赏着一位老父亲的悲哀,如同欣赏今晚的明月——真实、安静、缓慢,叫人感动,让人震撼。
没有悲伤,只是失魂落魄的疲惫,好像从很远很苦的地方刚刚回来,老马睁着眼,却一直醒不来。
死亡是什么感觉?匮乏、虚弱、燃烧、冰冷、爆炸还是单纯的疼痛。临终前人有何样感受?难过、迷醉、疯狂、激烈还是征服与被征服,抑或只是悲伤后悔。老马见过在睡梦中死去的老人,他猜测那些寿终正寝的人咽气时一定以为自己是被命运决定了、被更高更大的造物主主宰了这一生,如同自杀的人最终闭眼时一定认为自己是自己的大师、自己决定了最终的离开一样。绝望到极处,会生出一股烈火般的冲动——朝向自己的冲动。同样,脆弱到极端,人也会异样地爆发——朝向自己的爆发。有时候,人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何发生,却非常清醒结果是什么。
从精神到肉体,老马好像在被动地做一场准备死亡的训练。越来越强烈的意志引导越来越疲弱的身体,当意志的方向是朝着死亡时,身体也朝着生命终结的目标前进。
等待,人好像一直在等待。黎明近在咫尺,新的一天新的消息老人有些承受不起。世界上每一天有很多人跟儿子兴邦一样拿到了相同的结局。有人胆怯哭哭啼啼、拖拖拉拉,有人勇敢自己为自己做决定。人终有一死,如果能在梦里终结那该多好,醒着不必愧疚也无恐惧。躺下来,闭上眼,翻车了,瘫痪了,昏迷了,入院了,病危了,被抢救……这样的指令在老马的脑海里重复。没错,老头幻想着人死之前的样子,好像这一刻他正好坐在儿子的病床边,看他最后的容颜。
目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神魂颠倒、僵死如此,死神忽然心生怜悯。直到老头眼睛湿润,鼻子通气,脸上淌下两行泪,顽皮的冥王才带着死神甩袖离开。
一月二十一日,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七,一早老马忙着去小区楼下的快递柜收东西。小区里人少了很多,往常在小区花园里带孩子、遛狗的人忽然不见了。透过围栏瞭望街上,上下班的时间点真没什么人,倒是多了一层稀疏落叶。老马拉着大件小件的包裹往回走,一路上盘算着给两娃儿整些什么早饭。外面卖早餐的原本这时好多回家过年去了,赶上有病毒流感不打算回家的也不愿出来卖早饭了。
回到家还没喘口气,老马接到了致远每天定时打来的电话。得知昨夜儿子病危险些过去,虽然凌晨抢救过来了,但老马整个人顿时变得不好了。好像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儿子车祸后伤得有多重。先前他总幻想着会好起来,车祸后没有接到第二条坏消息的老父亲以为一切真的会好起来,直到这通心脏骤停、病危抢救的电话。
大脑忽然反应迟钝,脸上连带浑身的肉格外僵硬,老马挂了电话,艰难地走到摇椅上,发干的嘴唇久久地合不住。方才想着为两孩子煮鸡蛋的心思早没了,一个人干巴巴、硬邦邦躺在阳台边,如沉沉睡去,如刹那死去。呼吸起伏沉重,两眼直勾勾不眨不动,灵魂在没有边界的沙漠上行走,肉体累到麻木发抖。年过七旬的老村长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波的人,只是这一刻,他大脑空白,目瞪口呆,神魂失据,不受控制。
早上九点半,刚醒来的仔仔听到爸爸发来的语音,得知爸爸告诉了爷爷舅舅昨晚病危的事情,少年穿着短袖短裤火速下了床。隐约中,他瞧见爷爷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静得跟摇椅合二为一,好似阳台上摆着的泥像石雕一般。少年轻轻走过去,轻声呼唤。
“爷爷?爷爷?爷爷……”
“嗯?”老马从肺腑中嗯了一声,魂灵被拉了回来,眼珠子转了一下。
仔仔看不见爷爷的表情和眼神,只是用手晃了晃爷爷的手腕问:“爷爷你几点起床的?你早上一直在椅子上睡的吗?”
“不……”
“爷爷早饭吃什么呀?”少年试探。从爷爷只言片语的回答中,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爷爷的空心。
“哎……让爷休息会儿,你看有啥吃啥吧!”
“嗯。”
仔仔蹲在旁边观望片刻,然后转身离开,回房取了条薄被盖在爷爷身上,继而去看妹妹。妹妹昨晚睡在爷爷床上,此刻还没有睡醒。小孩斜着身子躺着,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仔仔为她盖好被子,重回了自己被窝。
湘北病毒差点转移了老马对儿子的担忧,直到今早这一通电话。如今老人家深陷虚妄,悲痛中很快昏昏入睡。漾漾原本每天早上准时起床,奈何最近小孩的生活频频被打断,导致生物钟乱了,今早睡到十点也没醒。十点半仔仔吃了零食,十一点漾漾起床后吃了点糖果,口渴的她跟哥哥和爷爷要水喝,爷爷睡着不搭理,哥哥总说“等会”“等会”,小孩渴坏了,最后去自来水龙头喝凉水解渴。
上午高中老师打来电话,通知何一鸣明天不用来校取期末考试的成绩单,班主任已将电子成绩单发到个人邮箱里,另叮咛学生寒假外出要注意安全,没有重大事情尽量待在家里,同时提醒何一鸣不要参与培训班的课外辅导,尽量自己预习或复习课程,最后告知如果跟随父母回老家要向老师通报个人行程。老师反复叮嘱,最后将班级通知发到群里及个人微信。何一鸣举着放大镜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过了十二点,大的小的均饿坏了,老马躺摇椅上极度萎靡昏昏沉沉根本起不来,仔仔无奈,决定自己亲自去做饭。菜也没洗直接切好塞进烤箱,计划很浪漫结果很狼狈,一盘蔬菜全烤糊了。最后跟妹妹只得啃火腿面包、拆鸡腿豆干、嚼锅巴薯片,完事了喝些矿泉水应付应付。塞饱肚子仔仔百无聊赖,漾漾格外贪睡,没多久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这天上午,陈青叶要吃红烧肉、老张头想吃煮玉米,冰箱没了库存,不放心保姆买菜克扣,董惠芳拉着买菜车自己出去买菜。病毒在永州没那么大的关注度,即便事态严重街上也看不出来,好多老年人不上网看不见猛如虎的各色报道,所以全不当回事照常生活。去一公里外的大市场买完蔬菜水果,老太太拉着一小车东西回家时竟出汗了。
“那病毒是不是感染了会咳嗽呀?”回家后董惠芳跟老张头闲聊。
“是的呀!”老张头蜷在沙发椅上回答。
董惠芳一边收拾蔬菜水果一边叨叨:“刚出去买菜,瞧见好几个人咳嗽呢!寻常卖豆腐的那女的,也戴着口罩咳嗽呢!这病毒在湘北市,也不知会不会传染到咱们永州?病毒来没来不清楚,反正咱这儿的菜价好像涨了些。芹菜五块多一斤呶!小白菜六块九……”
“那你……在哪家买的豆腐呀?”老张头谨慎。
“就那女的那儿呀,你不说她家老豆腐最劲道嘛!”
董惠芳平时又带孩子又做家务,哪有闲工夫看手机刷头条,关于病毒什么的净是饭桌上听晚辈说的、闲暇时老张头从收音机里转述的。大冬天的永州气温在零下几度,上街见有人咳嗽太正常不过了,她瞧见那咳嗽的、戴口罩的不过是当成自己发掘的最新材料,无聊时跟老张头对接对接天下大事,奈何老张头可不这么想。
“她咳嗽呢你在她家买什么豆腐呀!你跟她说话没?”老张头蓦地生气了,声音之大惊动了家里的另三人加厨房的保姆。
“我不跟她说话怎么给你买豆腐?你不说中午要吃煮玉米和麻婆豆腐吗?”董惠芳拎着豆腐有点懵。
“赶紧把那豆腐扔了吧!早传染病毒啦!赶紧给我扔啦!”老张头用拐杖命令董惠芳扔豆腐。
“哪有病毒呀?明远你看看哪有病毒呀?”董惠芳见继子明远和媳妇陈青叶、孙子豆豆还有保姆全来了餐厅,委屈巴巴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阿姨,要不扔了吧!几块钱的东西,万一真有病毒呢?”明远理智,架不住此时疯传的病毒之恐怖。
董惠芳想说“要真有病毒那我岂不也传染了”,这话愣是没出口,咽了口唾沫,点点头说:“行吧,你这样说……那扔了呗!”老人依依不舍,把一大块温热的、精心挑选的老豆腐咣当一声扔进了垃圾桶。这一扔,看似完美和谐的组合家庭又出现了罅隙。
“我当什么事呐!不就是块豆腐吗?实在不行妈你这几天别在市场上买菜了,我在网上买吧!”陈青叶安慰婆婆。
“这哪是一块豆腐的事儿!现在病毒全国地传——辽宁有、陕西有、广东有、成都有,今天全国已经有十八个省出现确诊病例了!我告诉你,永州早有确诊病例啦!疑似病例已经七八十个啦!明明说的是流感病毒,哪是一块豆腐呀!”老张头的食指在空中划来划去,从未有的凶巴巴吓住了董惠芳。
董惠芳性子软没搭理,见父子俩都冲着她,再多说又起是非,干脆钻进了厨房做饭。她跟老张斗嘴,要说是不干事地斗斗嘴说说笑,她没准会赢;倘一旦涉及家事或利益,董惠芳永远没有插嘴的份儿。一来她是晚年嫁进来,跟明远没什么感情;二来她年老朱黄、条件一般、没多少储蓄,比起张家差了一截子,不免小心翼翼、忍气吞声。时间久了,她这没脾气、老好人的样子连自己也习惯了。好在媳妇不强势不多事、好在豆豆对她百依百顺、好在老张头和明远和和气气从不针对她。如此,在张家一转眼过了八年多,跟老张头也好了十年了。
午后,听英文歌的何一鸣电话响了,竟是顾舒语打来的。近来动荡,舒语早被手机里狂轰滥炸的病毒吓坏了,特别是他爸爸决定放弃去广州给奶奶看病以后,女孩更是被传说中的病毒镇压住了。
“为什么不去了呢?”少年问。
“除了因为广州和深圳有确诊病例,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小叔不让去。我小叔在法国看到国外对湘北病毒的报道、对华人的态度发现情况挺严重的,比国内说的要严重很多,他劝我爸爸等一等,等病毒过去了,再去中山医院给我奶奶看病。”
“这样啊!”
“是的,我小叔说深圳比广州要安全。”
“为什么?”
“因为他说……他说深圳的医院是最先发现这个病毒的,还说深圳现在的应对措施是全国最好的。大概意思是深圳借鉴了香港的经验和做法吧,比其他城市反应快。”
“嗯那倒是!昨天开始,在网上点餐以后,我们这里的物业已经不让送餐的进小区了,得自己下去取,取的时候饭早凉了也不好吃了。”仔仔反馈。
“反正……好害怕呀!”女孩噘着嘴趴在床上撒娇。
“没事的,有你爸爸妈妈呐,还有学校和政府呢,轮不到我们操心的。”
“嗯……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啊。”
“假如我感染了这个病毒,你会去医院看我吗?”顾舒语拄着下巴问。
“我妈不让,除非你是我女朋友。”少年绞尽脑汁以后故意下套。
“我说假如!”
“没有假如。放心,你不会感染的。”
“那好吧……那要是真的我感染了,你会去医院看我吗?”顾舒语捂着电话又小声问。
“一定会,肯定会。”
“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女朋友呀。”
“我是说假如!”
“那好吧。假如!假如你感染了病毒,我会去医院看你的。所以,你同意做我女朋友了吗?”
“假如的话,可以吧!如果不是假如的话,我也不知道。”
“呵呵……”少年憨憨地笑。
“这两天特别害怕,心慌慌的。我奶奶喝了药老是昏迷不醒,整得我爸爸好担心,头发也白了一点。”
“你要是害怕了给我打电话,聊聊天就不怕了。”
“不行哦!我妈妈会发现的!发微信可以的。”
“微信就微信,你说怎样就怎样。”
近日病毒席卷,未经事的两小只躲在小屋里常常互诉心肠。在你侬我侬的电话中,顾舒语渐渐地有些依赖一鸣的安慰、鼓励、开导和小幽默。一鸣为逞男孩气概,将自己没了眼镜看不见东西的事儿一句不提。
昨晚守夜,今早回宾馆睡了半天,下午马桂英又匆匆赶到人民医院里。今天西安人民医院又接收了十几名疑似病例,听护士和其他家属说好像其中有两名确诊病例。医院里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好多病情不严重的患者直接办出院手续回家去了。
今天大半天大哥平安无事,众人稍稍放心。老三老四老五上午从建民叔家回来后,待在医院人多拥挤又无所事事,兄弟们商定后决定分两拨,一拨回宾馆休息,一拨在医院等着。下午致远又出去买口罩和日用品了,他照例每天跟家里人打好多个电话。医院里处处慌慌张张、谈毒色变,除了重症监护室这里。
下午喝了一杯咖啡,马桂英还是提不起劲头,连日来好像日日大醉一般,除了有大事时她出来决断,其余时间跟做梦似的。面对这两天来势汹汹的病毒,桂英恍觉风云变幻如是另一个时代的事情,她只是个旁观的过路客,即便亲眼见过全副武装的人抬着感染者在她面前走过好几回。疲劳忧心不仅使她暴瘦,还令她痴醉迷糊,常常觉得眼下如梦,现实是场幻境。情绪总是不受控制,悲伤说来就来,脾气说大就大,大脑如同正被盛夏的骄阳炙烤。此刻,又见二哥在那儿哭,女人心里特别难受,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抽两根烟,又怕被家里人发现传出去。
三点多王福逸又打来电话,问桂英要不要口罩,福逸说他从一朋友那儿弄来一箱子医用口罩,桂英以医院有为由拒绝了。
这一天,大大小小的社交群里,再次疯传湘北市要封城的消息,互联网的记忆里没有封城这一项,谁也不知道封城是什么画面,谁也不清楚这场封城会持续多久。好多湘北市民连夜出走,以各种方式投奔上海、成都、广州、深圳等地。
一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蒋民义等人乘坐大巴车进了湖南省。两位老司机轮流开车,一路轻车快行,奈何进入湖南省以后处处不顺。率先入湖南之境的是望城市(纯属虚构),望城市因为靠近广东省,审查并不严格。过了望城市是永州市,永州市的高速路封了一段,蒋民义费尽口舌也没用,最后是李玉冰利用行业关系联系上永州市的一位交通局的领导才放行的。毕竟,各地的交通部门和公安部门是安科行业各色产品的最大买家。早上九点,从永州到邵阳市、娄底市也多亏那位领导没有耽搁时间,但从娄底市开到湘北市的交界以后,大巴车彻底无法通行。出湘北市的车密密麻麻挤在高速路上,进湘北市的大道直接封了,更别提市内的核心干道了。
无奈,蒋民义最后通知徐东江他们从宾馆背包走出来,这一路从宾馆到两市交界整整五十公里,幸好徐东江一行人全是青壮年,这一趟全当是走马拉松了。出了宾馆为躲避检查,花海洋提议走公园,从望月公园走到梅溪湖公园,从梅溪湖公园穿到象鼻窝森林公园,出了森林公园遇到一大卡车,众人合掌祈求最后挤在了大卡车上。年轻人们丝毫不觉得这一趟出城恐惧害怕,反倒一路爬山涉水、半路搭车、说说笑笑地跟野游似的特刺激。晚上八点半,十来个人在娄底市高速路旁边的一个村子里终于找到了蒋民义蒋总和大巴车。蒋总建议稍息片刻,等晚上十点整发车回深圳。
两帮人碰头后,大家欢呼不已,拍照的拍照、发视频的发视频、打电话的打电话……行业里的大小社交群在线看到同行顺利离开灾区湘北市,好事的、多情的、热心的隔着手机屏幕一番乐呵起哄。这帮人沿途拍摄的关于湘北的自然风光、城市建设、灾区防控、实体店被封、小区贴封条、市民封城出逃、火车站空空无人、高速路上的密集车辆等等的照片在各个群里刷屏刷了一整天。
果不其然,后天——一月二十三日——湘北市暂时全面关闭全市的离市通道。现代社会出现封城之举,全国乃至世界顿时哗然。
“爷爷,你好点没?一天了你都没怎么吃饭。”晚上六点,饿坏的仔仔摇醒了昏沉的爷爷。这一天过的,爷爷在睡觉、漾漾在睡觉,剩下一个仔仔没有眼镜什么也干不了,醒着还不如睡着。
“爷爷家里没热水了。我刚烧了一壶热水,把热水从水壶里往暖水瓶里灌的时候,我看不见,不敢!害怕被开水烫啦!”
“等会,爷去灌。”老马有气无力。
“漾漾睡了一天了,大冬天吃的全是冷东西,要生病了怎么办呀?”
“等会,等会出去吃热饭。”
“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我同学萧然——那天过生日的那个,他妈妈在市中心开餐馆呢,刚才他告诉我说,从今天开始他们家的餐馆不让开了,只能送外卖,人家规定客人不能在里面吃。他家开的是川菜,大盘的那种,怎么打包呀!”少年无奈地摇头。
“哦。”
“我下午找眼镜店,记了几个电话打过去以后,没人接!我猜眼镜店也不让开了吧,就算让开,谁这时候开门呀!我估计年前可能配不了眼镜了,哎……”少年长长一叹。
“没事,你当是高考前休息休息。”老马嘴唇发干,嘴里出来的味儿带着腐臭。
“我同学飞飞——郭华飞,他妈妈是社区医生,今天他告诉我说他妈妈没有上班,因为没有口罩不敢上班,所以他妈妈所在的社区医院直接关门了。原来社区医院也害怕传染病毒呀!”少年惊怪,噘嘴摇头。
老马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乍一看好像死了一般。
“爷爷,你醒了没?什么时候出去吃饭呀?我爸早上不是说,大舅昨晚上已经抢救过来了嘛,你怎么……还这样。我妈下午又去医院了,有我妈在,爷爷你不用担心的。”少年小声嘟囔。
仔仔一说到他大舅,老马的神色有了变化。虽然闭着眼睛,但脸上的褶子开始微微地动。
“爷爷,咱出去吃饭呗!”
“好。”老马不出声地回答。
“那我去叫漾漾啦,她今天睡了一天,比死猪还能睡。”
少年兴奋,蹭地一下起来,没瞧见地上漾漾放的一滩玩具还有一个米黄色的儿童小板凳,扑通一下跟被砍断的大树一般栽倒了,趴在地上嗷嗷地叫。这下,彻底叫醒了老马。
“啧!咋不看地呢!”老马有些气短,缓缓起身扶仔仔。
“我!我一千度能看见吗?”少年气得抱着膝盖喘气哼哼。
“那你咋过来的呢?”老马蹲地上缓缓地清理玩具。
“死漾漾,睡着了还能祸害人!我在街上都没摔跤,在自己家里倒摔了一跤!爷爷你看我膝盖和胳膊肘是不是破了……啊啊……”
被仔仔这么一吼一叫,老马彻底清醒了,生了些精神。好像兴邦病危的事儿已成了昨日被撕掉的老黄历。七点多,老马带着两孩子出去吃晚饭,绕着小区转了几圈,只有一家甘肃拉面店开着门,可惜老板不让进店吃饭,店门口横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张菜单一张二维码。老马点好了菜,朝老板要了两个凳子坐着,饭好以后老马喂了漾漾然后自己端碗吃面,仔仔也寒碜地端着大碗吃。好几天没吃热乎饭没喝热乎汤,三人呼噜呼噜大口大口地享受着这顿晚饭。
再说众城会一干人等,大晚上在返程车上众人高呼庆幸,个个在讲述这一路的奇闻怪事,车上的成年人在这种非常时刻放纵得跟大学生似的。从娄底市到深圳市,走京港澳高速、乐广高速路程不过八百公里,行车不到十个小时,按理说这伙人休息片刻,从一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点行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足够到深圳了。可惜不凑巧,各省各市无不在防控湘北病毒,特别是广东省审查最为严格。这伙人坐大巴车早上六点到广东省界时,刚好被昨天刚刚设置的管界高速路段联合检疫检查站拦住了,同时被拦住的还有贴在高速路上首尾相连八九公里的其他车辆。
“这怎么办呀?离深圳还几百公里呢!”蒋民义被高速公路上的壮观场景吓到了,前望不见检查站,后看不到光路面,巴车挤在小车中央,进退维谷。
“这比国庆的堵车还严重!”徐东江撩着头发有点懵。
“上个厕所也不好弄呀!这又没有服务区!”花海洋提了提皮带。
“花经理,那边有个村子,大概两三公里吧!你……急的话去那边,反正这会儿车也动不了。”司机指着远处说。
“眨眼的功夫,后面排队的车越来越多啦!根本退不出去,卡在这里是几个意思呀?”编辑童勇俊望着满大路的车与出来抽烟闲聊的人呆了。
“前面人不说是有检查站吗?怎么没见检查的人过来?”众城会的业务员张晋皱着眉问。
“东江啊,怕得要你跑一趟了!你跟张晋、海洋、高洪几个人去前面看看,到底检查站离咱这儿多远,怎么检查的?大概检查多久?一一问清楚了!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去前面跑跑看!这路上清一水是小轿车,司机不敢离车,咱车大人多,刚好探探路!”蒋民义吩咐。
“成!行……”徐东江等人应声。
“哎我不行我不行!我憋了半路了,蒋总我去找厕所了!”花海洋说完捂着肚子拿了把雨伞,率先下了大巴车,朝草丛茂盛的地方跑去。花海洋一走,路上煎熬的其他司机也有尾随的,分别去了茂盛的干草疙瘩里方便。
七点钟太阳升起以后,徐东江带着三个人,顺着一路弯弯扭扭的车缝,朝最开始禁行卡车的地方走去。心想着没多少路,四个人在高速路上弯弯绕绕地走,穿过戴口罩的、奶孩子的、下车舒展的、捂嘴咳嗽的、车内打鼾的、车顶抽烟的、边上听车载广播的、围圈打牌的、高举拍照的、恶语骂人的、报警求助的……没见过的还当是闹市区,哪会相信这是四周庄稼地连天的高速路上。
到了终点一看,冷冰冰一团水泥建筑横在广东与湖南的两省交界处,里面几排人、外面几排人,人人面无表情手持器械军姿站定。进广东的十几条通道全被关闭,没有任何说明,没有一人解释。回头再看停在高速路上的车,歪歪扭扭好几溜,车门大开垃圾满地,穿着红黄黑白各色外套的人们用各种表情望着徐东江四个人。
一来加一回,上午九点半,徐东江和张晋、高洪、郭昕四个人回来了。结果难以置信,蒋民义听得愣住了。
“就一群当兵的,黑的、荧光的、军绿的各种制服,好几百人密密麻麻站成两排,手持,不让通过。”张晋汇报。
“不说是检查站吗?没人检查吗?”
“倒是有穿防护服戴口罩的,但是没动弹呀!”徐东江一脸懵逼。
“你没问问?咱这情况你没跟人家说一说?”蒋民义问徐东江。
“蒋总,根本没人跟你说话!”徐东江站在路边眉头紧皱。
“我们一路回来的时候,两边的人全在问我们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走了一圈也不大明白,反正就是不让通关进省。”郭昕苦笑着摊手。
“我问了群里,里面有人说好像是因为检测设备还没到这边的检查站呢,说是不检查不放人!因为传出湘北封城,广东这边害怕这两天进省的有湘北人。”花海洋在车里举着手机说。
“这样啊!这他妈得等到猴年马月呀!”
蒋民义吁了一口气,摇摇头重新坐进了大巴车里,虽心知官方通告总是来得稍晚一些,但蒋总还是忍不住在相关网站上寻找高速禁行的原因和解释。徐东江等人一来回走了好几公里,早累坏了,纷纷进了车休息喝水。车上的矿泉水有限,原本接人算好一来回一天半的行程,蒋民义叫人准备了足足两天的零食、面包和水,谁能料得到昨天高速路还好好的今天忽然变卦。
一月二十二号一早,老马起来收了快递,九点钟煮了六个鸡蛋,十点半仔仔醒了,接完爸爸的电话喊着要吃早饭。老马给他舀了两个热鸡蛋,继续等漾漾起床。到了十一点半,漾漾依然没睡起来,老马躺在摇椅上神思迷离早把这事儿忘了。一上午无聊的仔仔忽觉奇怪,妹妹怎么可能一口气从昨晚九点睡到今天中午十一点半呢?小孩生物钟很准的,平常周末多是他起不来妹妹在房间骚扰他。想到这里少年预感不好,快步摸着墙进了妹妹房间,叫了几声没回应,摸了下脸蛋吓坏了。少年不确定,摸了脸蛋摸额头,摸完额头再摸肚子,摸完肚子又摸妹妹露在被子外面的脚丫子。
坏了,妹妹发烧了。炽热的体温吓坏了少年,仔仔急得起身去叫爷爷,谁想刚站起来还没站稳出声,一颗人头狠狠地撞到了妹妹低矮的衣柜上。啊呀一声,少年抱着头张嘴深呼吸。老马听见动静,料他没戴眼镜又撞了,想问一问老人没力气,转过头继续沉浸在似睡未睡、似醒非醒、似昏非昏的第三状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