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僵硬,明天校对。)
肉髻相、禅定印、金袈裟、莲花座……金光满身,始终微笑。人鲜少想起他、注视他,直至苦难来临时才合掌求助于他。人们在坎坷时寄希望他能指引,而他却冰凉、沉重、冷眼关照、高高在上。昏沉中老马眯着眼和他谈判,沉默地谈判,持久地谈判。
周五下午四点半,漾漾饿得哼哼,老马随手找了包零食打发了。小孩吃了两包薯片后独自个找玩具、看画册去了。精神的痛苦可以击垮肉体,肉体的痛苦不一定能打垮精神。老马郁郁寡欢神情萎靡,电视不入眼、秦腔不入耳,身心煎熬之下他从床底下拉出箱子,箱子里摸出一瓶西凤酒,拧开盖,自斟自饮。片刻以后,老人家头脑昏沉,行动迟缓,浑身发热。
醉眼朦胧中,瞧见小人儿在自己的鸭舌帽上随意涂画,老马不当回事,让她尽兴玩。过两天回屯了,这涂涂抹抹的帽子许是个大念想。是啊,老马一直在幻想自己回屯后照顾儿子、和兴邦一块亲密生活的画面——喝喝酒划划拳、品品茶下下棋、聊聊这些年的经历、讲讲下一代的笑话……回屯后他们父子俩可得相互搀扶着,家里的地交给兴盛放手去种,屋里的活儿他爷俩一块合计。上厕所一块搀着,喝药时彼此提醒,康复锻炼一块来……如此想着,还算不赖。老马沉浸在今后父子一心、协力扶持的美好憧憬中,真以为自己在深圳待不长久了。
还是不太相信兴邦出车祸了,不相信儿子进了重症监护室,不相信女婿说的下半截身子瘫痪了……老马不信这些,他笃定没那么严重。忐忑中,他常常凝视被桂英放在书架上的那尊佛像——他买来的为给桂英瞅见车祸人死后驱邪念的那尊镀金佛像。他寄希望佛祖能网开一面给他儿子留条活路,寄希望于神佛能将厄运转嫁到自己身上,寄希望他的晚年不要发生任何悲剧……五体麻醉间,老马依稀记起了一桩往事。
有一年他跟半生不熟的朋友在家里喝酒,喝多了让六七岁的兴邦出来跟客人闲聊逗趣,兴邦不配合,老马脸上没光,啪地一掌落在了兴邦脸上。这事儿不光彩,所以几十年了他一直捂肚子里,难以启齿。他最爱的孩子是老大,他伤害最深的孩子也是老大。等他当了好些年的村长慢慢明白关于家庭、亲情的真谛时,老大早已不在他身边了,且无论他如何说服,老大终究不愿再回老家,回到他身边。
迷迷糊糊中,老马心里咯噔一下,瞧见兴邦来了。粗糙宽大的脸、疙疙瘩瘩的腰身、轻柔温和的动作……邦端个椅子坐他边上,和他聊当年为什么不想当兵,为什么不在镇政府里干了,为什么做生意老是不顺……老马见儿子如此诚挚,也低头坦诚自己的不是——自己不应该在他想要继续读书上学时强迫他当兵,不应该为了面子无视他的个人意愿,不应该在他发展的每一个关口总是否定他,不应该仗着父亲的威严总是打压说教从不倾听……老马说完这一番话,兴邦微微笑了,摇摇头说没事,过去的事他早忘了。老马望着儿子一脸沧桑心里难过,他想为当年没有看好青燕(马兴邦前妻)生产的事情向儿子道歉,可话到嘴边竟哑得开不了口……他后悔小时候总是骂他,后悔将村里的脏话全用在了亲亲的儿子身上,后悔总是将自己的荣辱重重地压在邦身上……
六点半,仔仔考完试、听完老师的假期安排、收拾完学校的东西,拎着行李箱回家了。一推门家里静悄悄的,妹妹在沙发上睡着了,仔仔将她抱上床为妹妹盖好被子;爷爷在阳台边躺着,一身酒味,眼角含泪,他怎么叫也叫不醒。放寒假对学生来说本事天大的好事,如今见家里颓丧透顶,少年突然泄了气。晚饭怎么吃是个问题,当务之急少年先点了外卖。等外卖时他主动在微信上跟妈妈汇报完家里,跟爸爸打电话聊了今天考试的小细节,忙完后叫醒老小吃饭时已经八点多了。照顾妹妹和爷爷吃完饭、上了床,少年松了一口气,这才上线和同学一块打游戏。
晚上十一点,人民医院里,马兴盛去如厕,马兴成回了宾馆,今夜原该桂英和她二哥守夜,致远想多陪妻子一会,于是两人在铁椅子上相依。
“现在怎么办呀?”桂英红着眼睛问。
“听医生的。”何致远面无表情,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旧事。
“人民医院的医生都那样说,还以为这个刘延年的专家主任能妙手回春,结果还是不行。老大欢喜,老大失望。”
致远一阵沉默,转移话题道:“你要不要给爸打个电话,咱到医院后你从来没跟他说过这边的情况。”
桂英思忖一会,开口:“不用了,太晚了。再说,这不有你汇报呐。”
半晌,致远又岔开话头:“仔仔说他这回考得不错,考完对答案基本都对了,语气很自信的样子。”
“呵……”桂英轻笑,这是本周唯一好笑的事情。
隔了一会,桂英问:“明天怎么办?不可能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吧!”
“主治医生和主任心里有数呢,咱听他们的。”
“亲爱的,我特愧疚,愧疚得难受。”
“我知道。”致远拍着妻子的手腕安慰。
“这段时间没有联系大哥,特后悔。也许我经常给他打打电话,结果会不一样。”
“人生无常,珍惜当下吧。”
“我总感觉是大来到深圳以后,大哥才不愿意在广东待了。我这样想对吗?”
“啧!你不能给偶然的结果找一个必然的原因,别二次伤害之后造成二次后悔、二次愧疚。”
“大哥出车祸时边上什么也没有,到现在也是,手机、钱包、证件甚至连衣服也被人(指医护人员)剥光了。”桂英可怜大哥,不由地又流下了泪。
“人能活下来就好,别计较这些。”
“那万一……活不下来呢?”桂英挺起身子瞪着致远问。
何致远答不上来,桂英又涌出了泪。给妻子擦了泪,致远握着她的手说:“人要用积极的态度面对消极的人生。想想当时我爸在永州医院临终住院的时候,我觉着自己不幸、我妈可怜,可那个病房里得重病的全是比仔仔他爷爷年纪小的。你选墓碑的时候我哭成啥样啦,等埋葬的时候我发现咱爸左边的人死的时候是五十二,右边的墓碑上写的年龄是三十七,比咱爸还小。英英你还记得吗,那片墓地里还有个十二岁小孩的墓碑?”
“嗯,记着呢。”
“大哥折腾了一辈子,恐怕也用尽力气了,努力到个人能力的极限,不遗憾了!生命的长度不够,我想大哥的宽度和深度,应该够了。我们要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
“我哥太可怜了,年轻时在家里不受待见,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样样不顺,这些年办厂子个个倒闭,现在刚到半百又出车祸……”
“这几天你老说大哥可怜、大哥可怜,我一点不觉得!反过来,我还有点羡慕他。他国内除了新疆西藏几乎跑遍了,国外也没少跑,他见过云南人怎么种植、马拉西亚人怎么生活、泰国人怎么做小生意……他跟泰国僧侣拍过照,参观过韩国工厂,爬过日本富士山……在国内他一有空爬名山、逛寺庙、去旅游区、逛商业街,每次他来咱家,我听着他那些游历,特别羡慕,甚至有点嫉妒。他见得多,看过的生活状态、民族风貌、语言信仰不止深圳人这一种,我想他比咱们要包容开放得多。我曾经问过大哥,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另一种生活——上班、开个小店、在某个城市固定下来,他很不屑地摇摇头,他说他喜欢现在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厂子忙起来忙工作,厂子稳定了出去玩。我猜,如果大哥想要找个媳妇或者想生孩子养孩子的话,他不会这么多年谈不到对象、生不出孩子,他没有那么做,一定是他没有那么想,没有那个动机。”
见妻子静静地听,何致远咽了口唾沫继续安慰:“你不能用你自己定义的幸福去框大哥,他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社会人,他是那种兼顾了背包客和小老板的边缘人,是爱去新地方、爱看世界、爱冒险的成年人。我们看得到他很孤独、没有家庭、到处漂泊、膝下无子,但是我们看不到他享受的精神快乐——自然风景历史奇观、途中的意外之喜意外之友、跨文化体验跨民族交流、反主流价值观的另类刺激、没有目的约束的心态、漫游型的生活习惯……大哥见识过不同的文化形态,了解过不同的生存方式、生命意义,我想他比我们更懂怎么活着更有生命力。”
“如果一种生活方式让一个人感到特痛苦,那么他会改变的,想方设法改变的。这二十年大哥一成不变,说明什么?说明他享受其中!喝酒有喝酒的酣畅,喝茶有喝茶的境界,原本没有关联,但人总爱把没有关联的东西、观念对立起来。大哥是喝过好酒也品过好茶的人,我猜他绝对不会把酒和茶对立,反过来还会把两者融合。所以我说他生活的宽度和深度远超我们这些蜗居房奴的城里人,你非要说活得长才算幸福的话,那我觉着这世上没几个人是幸福的、圆满的。”
“我只是觉着我哥前半生真的太苦……”桂英还没说完,致远长长一叹,打断了她。
“英!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特别是在爸跟前!”致远皱着眉紧握桂英的手,语气迫人而威严。
桂英亦皱着眉凝视丈夫,她依然不平,总想为大哥的不幸找到一个有力的解释。
“永远不要再提了,无论大哥怎样!”何致远再次犀利地警告妻子。
马桂英流着泪,一动不动,许久后低下了头,深深悲伤,而后止不住地啜泣,引来左右人的关注。致远拍着妻子的背安慰她,兴盛也走过来安慰妹子。
当人们面对反伦理道德、违法律法规的言行举止时,总希望违反者有一个合乎情理的原因去抵兑其出格的行为,而当这原因丝毫不合乎情理甚至匪夷所思、离奇惊骇时,人们不愿意相信这不可置信的理由是真实的发生、真正的存在。解释不通,是大脑的BUG,是人性的稽查对象,是正常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比如一个人剁掉自己的手指,目的是为了知道剁手指有多痛、或者刚磨的菜刀利不利、或者惩罚自己出轨,常人是绝不接受这种原因的,所以会给他安置一个妥帖舒服的名目——神经病。
同样,面对至亲的人生悲惨不幸、友人的邪恶残忍、同事的阴谋算计,人们一定要找到一个可解释得通的原因,才能容忍这个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内、生活里。马桂英无法接受大哥可怜可悲的人生成果,也无法改变大哥闲散、反常的生活面貌,所以她总是想要寻求一个可以庇护的理由。何致远看得清楚,人脱离原生家庭以后的人生是自己为自己引航掌舵,而生命的结束、死亡的形式大多不是自己可以操控的。
桂英执迷,是因为她跟小时候一样,对大哥抱有一种高于现实的幻想。老马对儿子极大失望,同样是因为他一直对老大抱有一种高于现实的幻想。这幻想跟虚荣一样会传染蔓延,导致马家的所有人皆对兴邦有幻想——他们期待并相信马兴邦会大有作为,包括马兴邦自己。在这样的泡沫下,马兴邦主动同时被动地拔苗助长。他几乎没有享受过常规世俗的人生,他一直在为众人无形且无心堆砌或烘托的光环、荣耀、面子、一口气在透支生命力。可这泡沫从何而来?也许是生于一句话、一个数字,也许是源于一辆车、一个包,也许是出于某种气质、某个眼神。
唯一清醒的人是何致远,他一直将兴邦视为寻常人,并不曾赋予他任何的社会期待或者说功名期待,反倒是理解并支持妻兄在一半常规生活之外的另一半闲野生活。一个人身上和谐地兼顾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只可惜,何致远也是自己局中的迷糊人。
一月十八日,周六一早,老马躺床上睡不着了。昨晚喝酒导致一夜口干舌燥,早上起来喝完水在躺椅上瘫着。没多久清晨的亮白嵌在了帘子四周,老马伸手拉开帘子,等候新的一天。抽完几锅烟,人清醒舒坦了很多,两娃儿如今不上学,他也懒得动弹。良久转头,一看墙上挂着的老黄历,日子竟定格在了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他猜到家里出事的那天。挣扎了好久,才过了几天,岁月煎熬时日难度。
九点半漾漾醒了,下床后没穿外套直接跑到爷爷跟前要吃要喝,老马为她穿衣梳洗,而后在家里找到一块干面包,微波炉加热后给她拿着吃,吃完面包喝了热水,小孩自己搬来她最爱的百宝箱在爷爷身边玩。
“一只鹿和一棵树、黑尾巴的红公鸡、塑料的大雪花、春天的房子、头大身小的蹬蹬狗……”小孩儿搬弄自己的收藏。
“爷爷,你看,这是洋葱的大别墅,还有黑白色的游乐园。”
“嗯。”
“爷爷,这个花蝴蝶睡着了,这个带絮絮的蝴蝶结就是她睡着以后的样子……”
“嗯。”
“爷爷,我的魔法小奶瓶,我要用这个喝奶,你要喝吗?爷爷?你看这个嘛!”
“嗯。”
“这个是垃圾分类机器人,这是戴王冠的鹿女王,这是大长腿的孙悟空……爷爷,爷爷?你看看我的孙悟空……”
“嗯嗯,好看,好看……”
“这是周周送给我的……四条腿的机器人!”小孩高举玩具博取关注,老马摸了摸漾漾的头,嗯嗯地迎合她。
搭讪的小人儿心好累,半晌后独自个玩去了。
十一点仔仔睡醒了,吃了点零食又回床续着睡,再醒时已下午一点。彻底清醒的少年早饿慌了,赶紧订了三分外卖,见妹妹睡午觉、爷爷在听戏,家里死气沉沉少年莫名担心。萧然今天请他们出去玩还要吃饭唱歌,这光景他怎么放心把无精打采不管事儿的爷爷和郁郁寡欢独自玩的妹妹扔在家里。
一番简单算计以后,仔仔先是在网上给妹妹买了七八样玩具,然后给他们三人下单了吐司、坚果、水果、纯净水、牛奶、饼干、火腿肠、酱牛肉、炸鸡腿等等,这些东西足够他们三人吃一周。临出发前他刻意乖巧懂事地给妈妈发信息问候、给爸爸打电话汇报,为周全起见他专门悄悄给钟爷爷发了信息,谎称他下午学校有事,希望钟爷爷能有空过来陪陪爷爷。最后,心机少年换好衣服、定好发型,假装为难地走到爷爷跟前蹲下来扶着摇椅扶手请示。
“爷爷,中午饭是不是不好吃?”
“凑活。”
“晚上吃什么?我提前预定了。”
“随便。”
“那待会我把晚饭下单啦?”
“嗯。”
“爷爷,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少年满脸褶皱。
“啥事?”老人微微地挪了下脸,有气无力。
“我一同学关系特好——萧然——我跟你说过的,我们……我们好久没见了,他请我去吃饭给他过生日。他每年的生日都在期末考试之前,连着三年了,今年他生日好不容易在期末考试之后,然后就……”少年吞吞吐吐,一半诚挚一半表演。
“去吧去吧!”老马挤挤眼。
“你这个样子我担心……漾漾午睡你都没给她盖被子!”
“爷忘了,现在记住咯,你去吧,别担心家里。”老马安慰好不容易考完试的小伙子。
小伙子抿了抿嘴,压制住狂喜,继续表演:“那我早去早回,晚饭到了爷爷你开门接下,另外我在网上买了很多吃的,我备注送上门,到时候人家敲门你也接收一下。”
“行。”
“那……那我走了?”
“去吧。”老马挤挤眼示意他走。
少年蹭地起身,轻快地转身要走,老马忽然伸手说:“等等,你把那日历撕到今天的!”
“啊?哦!”
少年撕了日历,蹑手蹑脚地收拾包走了。一出门狂喜狂跳、蹦了几蹦,进电梯里还不忘哼着歌照照自己的穿着。
小帅哥萧然今天安排了去深圳欢乐谷玩,他提前买了八张门票请了八个好朋友,何一鸣找到萧然时已下午三点了,众人等他等得不耐烦,一见他来立马吆喝着打车出发。四点多到了欢乐谷,萧然买足了吃的喝的,八个小伙子疯魔一般玩了起来,分帮结派地挑选自己喜欢的项目——开碰碰车、坐过山车、上风火轮、进UFO、划历险船、逛海岛小镇、坐环园火车、进鬼城探险、体验金矿漂流、溜彩虹赛道……
玩完出谷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一群十五六的小伙子早饿坏了,萧然带着呼喊吆喝的众人去市中心的火锅店吃火锅,吃完火锅有人主张着去唱歌其他人热烈响应。赶去最近的KTV时已经晚上十点了,轻狂胡闹的年纪怎能不喝酒?一人唱歌的时候,其他七个人互相灌酒。
因今日何一鸣来得最晚,害众人等了一个小时,萧然提议每人灌了一鸣一杯酒,七杯进口的、度数不低的啤酒下肚,何一鸣有点晕乎发烫。聊起期末考试,众人都说难难难、没考好、要挨骂、担心压岁钱,唯独何一鸣一人傻乎乎又笃定地说题目很简单,导致众人气不过又每人灌了他一杯。后来聊起女同桌、女班长、隔壁班的姑娘,个个垂涎不得呼天骂地,何一鸣酒后嘚瑟地暗示自己有女朋友了,众人信不过他竟不惭地翻出了顾舒语的靓照,导致七个血气方刚的小狼狗嫉妒无极,又纷纷朝他灌酒……这下好了,何一鸣真的喝多了。萧然以为何一鸣累了,瘫在沙发上睡着了,谁成想午夜十二点散场时,何一鸣起不来了。
“啤酒也能喝醉?我去!这什么海量!我操,萧然这哥们真醉啦!啤酒也能喝成这样……”一群人指着卡座上瘫着的何一鸣纷纷嘲笑。
萧然扇了一鸣两巴掌,没反应,众人笑。
“要不你们先走吧,我送他回去!”萧然跟众人商量。
吃饱喝足的小伙子们三三两两走了,只剩下萧然与一鸣。在KTV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萧然将一鸣扛到了出租车上。到了金华福地以后,萧然知趣地给一鸣爷爷打电话。
下午钟能过来坐了一会,晚饭后走了,老马一晚上等仔仔回家,等得迷迷糊糊睡着了,大半夜熟睡中忽接到电话,老头惊了一下。来不及穿外套老马下楼出小区找着人,支走了萧然叫他早早回家别让父母担心,最后自己一人抱着仔仔往回拖。
走了十来步,还没到小区门口,老马感觉力气不够、动作不对,怎么走也走不前去。进小区大门后他找到一处座椅,将仔仔放好,最后调整姿势后背着孩子进他们那栋的电梯。大半年未干重活,这几天没好好吃饭,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老头气喘吁吁,不知自己犯晕还当是仔仔太重,进电梯后才觉察是自己脑门紧、晕得厉害。仔仔十六岁、一米七,约莫一百一二斤——两袋麦的分量,没想到背了这么点路反应这么大,老马在电梯里屈腿站着,直叹自己老了。
出了电梯,他又开始背,进门时坚持背着仔仔开了家门。到家后小碎步摸着墙往近处的客厅沙发走,到沙发后将仔仔撂在宽大的沙发上。老人坐着喘了三口气,然后弯着腰意图将孩子两腿放在沙发上时,不觉间低头弯腰太快,眼前蓦地乌黑一片,自己呼地一声晕倒了。这么一个一米八的老头,直搓搓栽倒在客厅的厚地毯上——凌晨两点钟。得亏当时老马刚来桂英家时嫌弃大茶几有妨碍影响走路,倘有茶几在此,这次可是要了老命的一栽。
人生第一次大醉,啤酒的劲儿来得猛去得快。凌晨四点,从宿醉的死沉中醒来的何一鸣,浑身难受,口干舌燥、灯光刺眼、半身发冷,定神后他慢慢起来,懵了数秒硬想不起从KTV的沙发到家里的沙发之间发生了什么,找手机看时间时发现爷爷直条条趴在地上——左胳膊窝在胸下,脑袋朝右歪着,浑身僵硬面无表情,少年吓得倒吸冷气。
“爷爷?爷爷?爷爷……”仔仔蹲下去轻声呼唤,摸了下爷爷的肩膀,是热的,又听爷爷呼吸沉重,仔仔猜测爷爷一定是晕倒了,于是抖擞着赶紧将爷爷翻个过儿摊平躺着。
使劲掀爷爷平躺以后,仔仔彻底清醒了,叫了几分钟,见人仍是不醒。学着电视里的模样做心肺复苏术、掐人中、拍脸蛋,爷爷还是没醒。胡思乱想间又受一惊,以为爷爷要死了。慌乱中不知怎么办,吓坏的孩子喘着大气抖着手打了一二零。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他不忘给爷爷盖被子、拿衣服、倒温水。六神无主中,他想过给爸爸打电话、给钟爷爷打电话、上网寻求帮助、敲邻居叔叔家门……最后统统放弃了。最稳妥的办法,是静静等待救护人员到家。
半小时后,最近的第二医院派来的救护车到了,打电话进门后,医护人员做了简单地检查,发现情况并不算严重,而后问了老人与家里的情况,少年一问三不知,家里又没有大人,一医一护面面相觑眉头紧皱,为安全起见,最后决定将老人抬走入院检查治疗。
仔仔在边上惶惶忐忑,从未经此等大事的他以为是自己喝醉了导致爷爷晕倒,救护人员抬爷爷出门的时候他依然以为爷爷随时会死掉。傻乎乎、含着泪、提着心跟着救护人员下了楼,出小区时他感觉有很多该带到医院的东西没带走,临近上救护车时一鸣仍想不起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家里。
“赶紧上来,车要开啦!”救护车的司机推一鸣进去坐着。
何一鸣张嘴结舌、恍恍惚惚、空心空脑,坐进救护车里以后才想起大事不好,蓦地眼含热泪气喘吁吁哎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