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英儿啊!是妈呀!”周日一早,董惠芳打来电话问漾漾身体。
“哦妈啊!啊……怎么?”桂英掀开被窝,一半清醒。
“漾儿怎样了?我听远说孩子发烧了,挺严重的。”
“今天好了,昨天晚上哄她睡觉时我看差不多了,偶尔咳一下。”
“哦!仔儿呢?我这两天老想他了。”
“他今天去香港了,跟他同学去的,早上六点多出门了。”
“这样啊。呐……远呢?他说他忙,让我给你打电话,他忙什么呢?”董惠芳打听儿子的近况。
“呃……工作吧!你要跟漾漾视频吗?我叫她过来!漾漾!漾漾!奶奶给你打电话啦!”桂英抻着脖子朝门外喊。
没多久,一个抱着布偶兔子、一身红色运动装的小朋友推开门跑进来,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头上扎着一撮蒜苗辫。小孩欢喜地爬上床,精准地出现在镜头面前。祖孙两个聊了起来,桂英举着视频电话闪在一边,心中却不由地嗔怪致远不管不归。
董惠芳和孙女聊完挂了电话,多少觉察出他两口藏着掖着的,他俩不愿意说,她也不多问。毕竟离得远,管也管不上,多问无益。
上午九点多,晓棠正在上网课,忽然叮咚叮咚手机响了起来。翻开一看是自考辅导中心的微信群有全员消息,老师在里面通知大家今天可以现场报考十二月份的自考科目。晓棠查完消息,转身一看正在玩乐高的学成,有些犹豫。
今天是周日,现场报考时间仅三天,今天不去的话明后天需要请假,奈何最近工作繁忙,海南的项目加班且忙不完更何况请半天假呢,她作为一个新人不想落下步子。不得已,晓棠给姐姐打电话说明情况,然后十点多动身将学成送到了农批市场的铺子里,而后自己去规定的地点现场报考并打印准考证。
钟理十二点半起床后,听见家里有动静,一时找不见人。坐在楼下喝茶时终于听清学成在楼上玩,于是上楼去看。
“爸爸刚才叫你呢你没听见?”钟理踢开房门朝里探头,最后在卫生间的地上发现了玩乐高的儿子。
玩得入迷的学成赶紧起身跨出卫生间,他知道爸爸不喜欢他待在卫生间里,他害怕爸爸扔了或踩烂仔仔哥哥送他的玩具。
“问你话呢!哑巴吗?”钟理走到跟前训。
“嗯。”
“不准再在厕所里玩!把这些东西清出去!”钟理一腿伸进卫生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一堆零件。
“嗯。”
学成蹲下来赶紧护着零件,独怕少了一个汽车便拼不成了。爸爸离开后,饿了的小孩取出小姨带给他的面包,吃完后继续拼乐高。环视局促的房间,无论是哪儿也比不上卫生间好,卫生间里干净、密闭、有窗户、最安全,大小刚好容得下一个自己。学成害怕再次被爸爸抓着,放着玩具不管,先写起了作业。待爸爸下午三点离开铺子以后,他钻进卫生间里又开始玩乐高,一口气拼了一个半钟头。
仔仔今天可算爽嗨了。上上周他和初中同学定好去香港玩以后,上一周费了三四天的口舌才劝动顾舒语跟他一起去香港玩,为了避嫌,他还拉拢了胡汉典。七个人一道意气风发地坐地铁走了。到香港后少年处处扮演绅士——买饮料、请吃饭、买礼物、帮背包、提帽子……惹得其他几个男孩子一路羡慕又嘲笑。晚上回到深圳后他重色轻友,和同学们作别,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送顾舒语回家。少女欢喜自得,从没想过何一鸣待人如此细腻周到。
谁能猜得到仔仔的那些体贴行径,全得益于一个母亲的懒惰。从四五岁到上初三之前,仔仔被妈妈使唤惯了,甚至被使唤到不自知的境地。出门帮妈妈拿帽子、提水杯、背东西、带遮阳伞,在家里一天七回地跑腿——“给妈取个乳液”、“帮妈妈扔下面膜”、“去倒个垃圾”、“帮妈把外套挂好”、“帮忙买些低钠盐”、“去找根手机线”、“把ad给妈拿来”……要不是因为仔仔中考和致远的干预,桂英这遗传来的坏毛病哪那么容易改得掉。
十二月四号,这天周三。下午有一家客户公司举办十周年庆祝会,马桂英和隆石生代表李玉冰李总出席。周年庆定在南山区一五星级宾馆,马桂英换上套裙化了浓妆,到宾馆大厅以后,和对方接头的总监打完招呼去找南安传媒的指定席位。与左右人闲聊间马经理竟然看到了西装革履的王福逸也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笑着碰杯、拍肩搭背、亲切握手……以前很少关注在正式场合如此风度翩翩的王福逸,此刻瞥见了女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见王福逸在人群中谈笑风生,马经理不好打搅,自己端个盘子去角落的餐饮区打零食甜点。
各色水果、果汁、酒、茶点摆满了十几米长的桌子,桂英打了满满一盘,走到头见有一大篮樱桃——红彤彤、水汪汪、带绿叶、泛着光,女人后悔自己盘子已满。于是旁顾左右,见没人盯着,贪嘴偷吃起樱桃来。不巧此时王福逸红着脸端着酒从后面走来,明明站在桂英左肩膀边,却轻拍了下桂英的右肩膀。
“诶?”桂英的头发摆得一左一右,发中散发的香味迷倒了醉醺醺的男人。
“你喝醉啦?”桂英后退一步闪开身子,指着笑眯眯或色眯眯的王福逸说。
“没呢!我酒量大着呢!”男人笑得暖洋洋一脸春光。
“你怎么也来了?”桂英说完又掐了三颗樱桃送进嘴里。
“当然是人家请我的!要不我来干嘛——蹭吃吗?”福逸指了指桂英鼓鼓的腮帮子笑话她。
“你那公司到底做什么呀?哪哪都是你!”桂英说着见无人过来取樱桃,又抓了五颗。
“你就把我想成代工的,我能给他们最低的价钱,省了那么多成本,哪家不来找我?大家都在这一行,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啦!而且我早先在南安传媒混,本身也认识他们。”王福逸说完一饮而尽,放下空酒杯,又端起一杯红酒。
“好吧,还是你们实体行业赚钱,搞传媒、做展会的不好混呐。”桂英摇头。
“你们全凭一张嘴到处忽悠,我这工人呀、厂子呀、水电呀、德国进口的模型、日本买来的工具……我投入多大呀!说来钱快没人比得上你们,我不过是赚点小营头罢了。”王福逸说完又喝了一口,喝完盯着桂英使劲地看。
桂英只顾得眼神躲闪地吃樱桃,一口塞了两个说:“你小营头还这么霸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主家呢!”
“哎呀……马大姐呀,你说说你!好歹我也是他们几条线的唯一代工,咱门面小但是面子得撑起来不是?诶!这里面好多行业下游的老总,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几个客户?”福逸摇头晃脑地用手背撞了撞桂英的胳膊肘。
“算了吧!这回安科展办成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出去吹牛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下会开展前我肯定联系你,那时候劲头足,一根羊毛我也能吹成金子!”桂英鼓着腮帮子边吃边说。
“哈哈哈……马大姐说话真幽默!”王福逸被桂英整得傻傻地笑,笑得红了脖子。
“红山的房子你还买吗?你要买的话我也马上买!”王福逸忽然抬起头问。
“哎……算了,房子是在我俩名下,他不乐意,为这最近闹得也不和……算了吧。”桂英摇头否定。
“咱在工作,别拉张脸!今晚上去爱伦坡吗?那边有新上的料理,要不要一块尝尝?”王福逸又约桂英。
“啊……你在这边吃大餐不够吗?还自己花钱额外吃一顿!”桂英特别惊讶,一脸不解风情。
“你说说你!论一个业务员的基本修养是什么?咱出来是为吃饭的吗?”福逸调戏。
“哎呀反正我饿了!”桂英说完又伸手摘了五七个樱桃握在手里偷偷吃。
“嘚嘚嘚!你不去算了,我晚上找老隆(隆石生),我俩去喝喝酒!”王福逸说完,举起杯子朝桂英的鼻尖说了声“干杯”,然后笑眯眯地转身离开。
“哎哎哎等等等等!有件私事!”桂英上去拉住了王福逸的西装。
“怎么了马大姐?”男人回眸,拽拽地问。
“哎你现在不是单身吗?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桂英忽然挤着闪亮的眼睛。
“怎么?你替我着急呀?”
“没!我一妹妹,三十三,如花似玉,感情上不太顺,整天闷闷不乐的。你要看她照片吗?不骗你!长得那叫千娇百媚!我都想不来高端的词形容她!”桂英伸出手机翻相册找包晓棠的照片。
“得嘞!你是拿我当救星去拯救感情上失足的美少女呀?”王福逸一脸大大的假笑。
“没!我盘算的是强强联合!双赢你懂不懂?那么一个大美女,谁见了不动心?咱这么熟,我可不会亏你的老领导!”桂英找着一张包晓棠的全身照给福逸看。
福逸压根没看,用手挡过手机,而后戳了下桂英的额头说:“马大姐呀,你说你一天天的脑子里想什么呢!你是业务员不是媒婆,别一天天整这些好笑的事情——啊!我忙去了啊,你好好吃你的樱桃吧!喜欢的话改天我给你寄两箱,堵住你这张八卦的媒婆嘴!”说完福逸甩袖而去。
男人背对桂英的那张脸,此时该有多狼狈落寞。
可惜了一场良缘,桂英一声叹,自己端着满满一盘水果去餐桌上吃。
十二月七号是周六,深圳读书月活动还未结束,市图书馆和书城举办了很多场活动,桂英一大早带着老头、漾漾还有学成去参加。要不是两个宝妈前一晚提前对活动指南深入研究了一番,恐怕桂英一人带着孩子们一天也玩不了几场。
上午八点到书城后,老马陪着钟学成参加中小学生现场作文大赛;桂英带着漾漾分头去捐书、换书,仔仔不用的辅导书全捐了,另用家里的几本旧书为漾漾换了七本其他小孩不用的故事书。十一点多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儿童作家办签售会,桂英带着老小买了两本故事书顺便免费领了四本小人书。下午两点是作文比赛的颁奖仪式,学成获了一个三等奖,桂英在台下为他拍了好多领奖时的照片。四点钟几人赶着去参加小报童的活动,领取报纸后老马领着漾漾、桂英带着学成分头在市民广场上卖报。老马的神助攻加上漾漾的小话痨,一开口赚了一百二十多块钱,学成羞涩只赚了五十多,最后两孩子将卖报的钱全捐了山区孩子。七点多有个亲子诵读,桂英领着两孩子在小台子上合伙朗诵了一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尽管这首诗提前在车里排练了好几遍,但漾漾还是不会读,上台后状况百出,惹得台下的大小观众频频指着她笑话。
自考的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一号,包晓棠这回报考了三门。最近海南的项目忙得天天加班,严重挤压了准备自考的时间。考虑时间紧迫,她本周末停了直播的事情,一心读书做题。
何致远一直在找工作,十二月初有一家面试,是一所中专的语文老师,他认真准备了好久,可惜没有成功。一番失落,继续寻觅。混沌已过,男人在找工作上开始有了方针路线,即便过程坎坷。
周日晚上九点半,郁闷的老陶主动约钟理喝酒吃烧烤。到烧烤店以后,只见老陶花格子长衫、黑色运动外套,底下一条姜黄色短裤、一双人字拖,最显眼的是他左手打着厚厚的白色绷带,走起路来也有些横摆。原来,前段儿老陶搬货时用力过猛,导致左手食指断掉了,幸亏及时去骨科医院,要不然得落下终身残疾了。
十点多两人在农批市场西南角碰头后,老陶引着钟理去了这家新开的烧烤店。一进店门赫然发现北墙上挂着一幅字——“日日皆好日”,钟理如被戳中凝视数秒,然后找个位子坐了下来。老陶点好酒和菜,两人闲聊起来。
“我这喝着消炎药呢,今天不能喝白酒了,你自己多喝点!”老陶示意钟理。
“你伤怎么样了?”钟理指着圆鼓鼓的白绷带问。
“骨头是接上了,以后恐怕这个手不能用劲了。哎……这几个月算是白忙活了,手术费花了两万多,现在雇人抬货一天二百三,哼哼!丫的!雇的那个临时工原本说好一天二百,到跟前了坐地起价要三百!”老陶忧愤地摇头。
“你有事招呼我呗!”钟理抬起头诚恳地说。
“得了吧!你是文化人,又那么清高,我那体力活你干不了!你陪我喝喝酒、聊聊天我心里倒舒坦很多。这些年老哥混得不行,能喝酒说话的人没几个了。哎……不聊这个了!”
两人一阵沉默,待几盘菜上齐后,老陶主动找话说:“我这几天养伤,天天瘫沙发上看新闻,耳朵都听涨了!有个新闻说今年(二零一九年)咱国家的粗钢产量是九点八亿吨,你知道今年全球的粗钢产量是多少——十八亿吨!中国一个国家占了一多半!也就是说全世界一多半的基建在中国!也不知这数据准不准。反正咱搞基建搞了几十年了还在搞,呵呵……前半年那场大台风过后,街上的栏杆、柱子、路面、花池管它坏没坏全换了一遍,单单龙华区的公园今年新开了五六个!难怪网友说‘北京不吹牛深圳不挖路’就是中国发展最好的时候!哼!你说说!”
老陶说完夹起一筷子猪肝塞进嘴里,吃完后频频摇头,而后开口。
“今年英国老闹腾着要脱欧,天天新闻上讲呢,咱也不知为啥新闻净说些跟老百姓的现实生活没关系的大事。哦对了,我想起一个挺乐的!说今年八月份特朗问芬兰人多少钱可以把格陵兰岛卖给美国,芬兰人说国土是非卖品,接着没几天,就宣布放弃访问芬兰!那老头真是杠,他可能觉着美国就是地球地球就是美国吧!啧没法子呀,谁让他最牛呢!咱笨想一下,人家美国领先了一两百年,那一两个世纪里发展了多少成果呀,科技、能源、人才、武器样样能行,你能把他咋地?我看呐,一时半会啊,咱赶超美国还是有难度的。不是说韬光养晦吗?现在打贸易仗,前脚亏了个中兴,现在华为又栽了!哎钟理啊,你说说中兴丢人不?名声在外竟是个软柿子,还不如那温酒斩华雄的华雄有两下子!”老陶说完,一声长叹。
“格陵兰岛是丹麦的。”钟理耷拉着眼皮低声说。
“对对对,丹麦的。我跟你说啊,这国家赶上势头了发展快,倒霉运了衰落也快。新闻上说中国朝国外出口二手汽车,拢共出口到四个国家,其中一个是俄罗斯!你寻思寻思。其它三个国家是什么柬埔寨啊、缅甸啊啥的,你瞧瞧俄罗斯倒退得多严重!冷战时候苏联多牛逼呀,现在沦落到这样子,听说俄罗斯那些当兵的公然抢劫——专门抢中国人!俄罗斯迅速衰落,美国压根不把它放在眼里,二战时候的老本早吃光了!欧洲呢?在分化,发展变慢了。美国呢,一直朝上走,一直很嚣张。你看,发展不一定是直线的,中国靠搞基建这套是有极限的。”
端起一次性塑料小杯,喝了一大口哈尔滨啤酒,老陶继续说:“市场里的人说贸易战以后咱从美国进口黄豆不行了,也不知贸易战对咱这小本生意有影响没,整得我提心吊胆的。底层人生活不易,稍有风吹草动不是基业没了就是前景黄了。还是老祖宗不诓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些年经济快速发展,税费高得外国人来中国外国人也叫苦!咱是习惯了,麻木了!前几年我一月两三万妥妥地到手,现在一月盈利一万五还难,还不是发展这发展那给我整的。赚的少,花的多!婉儿(老陶的女儿陶婉儿)她们高三前阵子组织国庆去红色旅游区,来回三天要收五千块钱,我寻思坐高铁住宾馆顶多两千啊,没法子呀!学生们都去你让咱闺女不去——不适当!哎……”老陶说完抓起一串羊肉串啃了起来。
钟理低头默默地剥花生。新秋刚上的嫩花生,店家煮成五香的,钟理一颗一颗剥,剥给对面的老陶吃。
“前段儿听说一件事,深圳的。深圳一职专学生,每周去香港,专门运毒品。一零零后吞四十七颗毒品,直接获刑七年!那还是个未成年呐!跟我陶煜(老陶儿子)年纪一般。电视采访问为什么,那小伙子说读书没用,说他读的学校是最烂的学校,他在最烂的学校里是最烂的学生,毕业了赚不到钱,与其被社会歧视活不下去还不如运毒赚大钱!哼哈哈……钟理你说说……为这个我老担心陶煜学坏了,从来不差他钱,每月两千块的生活费一分没少过!哎呀……以前觉着送陶煜去技校学个本事还算不错,现在……哼!技术这么发达,机器人比人能干多了,机器人干不来的就剩咱们这些活了——搬货的、杀鱼的、割羊肉的、卖菜的、称豆子的。将来陶煜要做这个,那我不白忙活一场嘛。”
“不至于。陶煜有本事呢,人家孩子聪明着呢!别拿他跟咱比,个人有个人的命运,我们原先都是农民,谁能想得到在深圳混了一辈子。”钟理说完,将一小碟剥好的嫩花生推到老陶面前。
老陶不客气,揪起花生边吃边讲:“这两天东北又爆出来一事故,我最近天天看新闻几乎天天有事故——园区爆炸、矿洞坍塌、疫苗问题、滑坡、桥塌、网络犯罪、生化泄漏、金融犯罪……闹腾呀!这几年闹腾得很哇!最近又爆出来各地政府的坏账,说什么县市级的坏账在百亿级,省级单位的坏账动不动上千亿、上万亿,你说吓人不吓人!还让咱交养老金,好多地方的养老金早被亏空了!有些省现在已经发不出养老金啦!”
老陶说完又喝了一杯,接着说:“我知道一事儿,前两天老强讲得,挺乐呵的。二零零八年的时候汶川县的县高官没时间照顾他妈,他妈没事去街上捡垃圾换钱,前两年爆出来那书记落马了,说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判了。你说说,多讽刺呀这事儿。还有一更讽刺的事情,说一县里出现事故,记者用无人机拍的时候被县领导发现了,结果县领导直接把无人机打掉了,把一群记者好吃好喝地圈起来,不让他们拍。瞧瞧!谁发现问题解决谁,一贯通行的做法。”
钟理吃几口发发呆,无话可说的他老陶早习惯了,倒是他很爱听老陶掰扯,老陶也乐呵有他这么一个听众一天天听他胡说八道。
“电视上天天给老百姓放各种新闻,你说……咱整天关注这个有什么意义?叫我说丝毫无用,不过是当成饭桌上的调味剂罢了。咱人生已然这个样子,逆天改命也没救了,底层人有几个翻身的?倒是冲着国家大事嚷嚷几声,显得咱还有些见识是不?哎呦……这个岁数了,聊什么话题也别聊自己!”
“来来来!喝酒!”钟理伸出酒杯和老陶碰了一下。
“五g要收费了,长征五号上天了,人工智能到家了,云技术在普及,区块链在突破……科技发展得这么快,有本事的跟上了是受益人,像咱这样的跟不上的就是科技发展的受害者呀。哎……你是老哥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我总希望你干些大事,不要像我这样。”
一阵沉默。
“前几天我婉儿手机坏了,她没说要什么,只说她同学的苹果手机怎么怎么好。我想给她买个红米的,六七百还好看,我一听她说苹果手机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六七百、一个六七千!搁以前还买得起,现在……哎呦喂!得亏我婉儿懂事,自己挑了个七百多的。我现在只一心盼着她这回考个好大学,最近她们同学已经在选大学了!诶你知道吗?现在好多名校朝深圳搬呢,不知道我婉儿能赶上哪所。”
“婉儿比梅梅学习好,肯定能考个一流大学,再不济也是一本!”钟理笑着说。
“我婉儿没法子跟你梅梅比呀!你梅梅有性子,有股子狠劲儿、拼劲儿!我婉儿柔柔弱弱的身体一直不好,懂事归懂事,性子有点随遇而安,不是很要强。告诉你哦,我老早地天天盼着她将来嫁个有钱人,一辈子不受穷,哈哈哈……不知道人家有钱人瞧不瞧得上咱这种亲家!哈哈哈哈……”老陶乐得笑开了花。
“前段儿买参考书,要四百三,我说什么书这么贵,婉儿给我看了他们班的群消息,还真是这个价格!四本书四百三!我的天呢这谁编的参考书呀?高三不比高一高二,这里面门道多着呢。婉儿在重点班,他们高三理科还有个火箭班,火箭班额外还加塞了两个周末班——一个是免费的,专门给那种有能力上北大清华的学生开的;另一个是收费的,一月四天的课,你猜猜多少钱?八千元!一个月!一学期下来是五万元!”老陶讲得龇牙咧嘴,双眼圆瞪。
几声叹息,他接着说:“我问婉婉我说你想上吗,她说她不想上,我说为什么,她说她累身体受不了。可怜呀这孩子,身子动不动生病,这下可好,身体不好还给我省大钱了。她小的时候我一天天地没少为学位的事儿发愁,现在好不容易供到高三了,还得为各种杂七杂八的钱闹心。在深圳这么些年了,我发现最贵最贵的商品不是房子,是教育!差学校跟好学校的资源差得十万八千里,深圳那些排得上名头的高中我压根没想过,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诶理儿,你梅梅高三时有这么多花销吗?”老陶忽然拍着钟理的胳膊问。
“不多。可能有,她没跟我说。哎……梅梅上大学……好几个月了,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现在不爱跟我说话。”钟理吞吞吐吐,满脸失落。
“呵!这纯属你的问题——晓得吧钟理?你上回把她妈打得不轻啊,市场里谁不知道?这两年你在家啥也不干,人家孩子心里明白着呢。你别怪孩子,反思反思你自己,老哥说的全是实话你别不爱听。你呢心气高、年纪不大,现在重新开始来得及,别这么晃荡下去啦。”老陶眉目紧凑,着实替钟理发愁。
“来得及?干什么?”钟理大眼小眼地问。
“干什么!你不卖五谷杂粮,烟酒生意可以吧!”老陶为钟理出主意。
“卖烟草得有证!白酒……算了吧。市场里那些卖酒的,便宜的比白醋还便宜,贵的呢……你说说谁来农批市场买好酒啊?”
“呐……烟酒不行,中药材呢?我看后巷那些卖药材的混得都不赖呀!”老陶说完朝空指了指市场里卖药材的那条巷子。
“便宜的低价的你赚不来钱,贵的呢——当归、灵芝、藏红花、虫草、牛黄、野人参?这些东西人家来买都是找熟人、信得过的,你一个刚开店的人家只会揣摩药材真假,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了本的。再说,这行业水多深?有时候你进货进得有问题自己也不知道,谁晓得他那虫草喂什么药水上什么肥料,真把别人吃坏了我赔得起吗?”钟理讲得掷地有声。
“对对对!你说得也对。瓜子糖你瞧不上,粉条木耳又赚不来大钱,花卉吧你又不会搞,那香料呢?我可以给你联系货源,在你家铺子门口摆些丁香、肉桂、八角、陈皮,说不定有人看见了要拿货呢。”
“拿货的人又不傻,我倒卖的给不了最低价,赚了也捞不着多少,何必呢?”钟理一脸透彻,两手摊开。
“那你不能一直这么闲着呀!”
“我也在想。我是农批市场里最早来的,待了二十多年了,跟我一般久的早不干带孙子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钟理说完又低下了头,低得深沉。
“要是没你媳妇和你老爹,你该干嘛干嘛,哪有什么情结呀!越是文化人聪明人想得越多,想得越多越不济事。所以我特别喜欢你家梅梅,小小年纪是个行动派,说干嘛就干嘛,思想得少。”
钟理听夸赞梅梅,会心一笑,低头不言。
“哎!南头最后一排卖粮油的一家——老陈,抑郁啦!挺严重的。我以前觉着抑郁就是低沉、不高兴,好家伙,听人说老陈抑郁跟疯了一样,奇奇怪怪的,瞧着有点吓人。啧咝……可怜呐。你知道为啥不?他老婆跟东区卖牛肉的一男的搞上了,老陈被气得!你说说这事儿。”老陶凑上前小声说。
“哼!”钟理摇头一笑,联想到自己和晓星,默不作声。
“哎理儿,人家都传你俩口子离婚了,离了没呀?你咋想的呢?”老陶点着烟后,歪着脑袋问。
“离不离有什么区别?这个年纪了,孩子也大了,反正我这个样子……连自己也养不活……这些年她不怎么说话,动不动住在那边,我也不怎么开口,控制不住了老动手,分开更好吧。其实……你也看得见,我跟她早冷惯了,也分惯了,好不好坏不坏地就这么混日子……”
忽然间,钟理不说话了,空气凝滞许久。
“嘚嘚嘚,别说了。要老哥讲呢,一来要控制酒量,二来千万别动手,三呢找个事干,这三样解决了晓星不会离婚的,起码看在孩子面上。男女各自重新组合的家庭,很少是幸福的。我跟婉儿他妈再吵再打从来没提过离婚,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有时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两孩子就是这么养大的。”老陶说完,吁出一股浓烟。
碰了一杯酒,老陶接着讲。
这一晚,两个老男人喝到凌晨一点才散场。散场后钟理照旧手插兜地在周边散步。身体是有记忆的,它一到午夜后便轻快起来。夜行,某种程度上成了他和老陶喝酒之外的唯一消遣。
凉风从裤腿吹过,脚趾缝被风干,全身轻盈而清凉。月梢上,有人在清唱藏族小调或北欧民谣,那歌声被夜风吹散,吹进多情人的梦里,吹入寂寞人的心中。树影婆娑,落叶翻滚,满城沐浴清凉,如伫立于海浪之下、深海之上。黝黑的清凉中涌动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美,钟理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日日是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