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九,农历冬月初四,己亥猪年乙亥月庚午日,今日宜动土、安床、出行、订婚、安葬、旅游、求嗣、修坟、赴任、破土、祈福、祭祀、解除、拆卸、订盟、纳财、纳畜、启钻、捕捉、裁衣、成服、除服、开光、纳采、冠笄、立券、求医、塑绘、栽种、斋醮、词讼、行丧、取渔、和讼,忌装修、开业、结婚、入宅、领证、开工、安门、上梁、开张、作灶、修造、开市、嫁娶、伐木、盖屋、经络、竖柱、乘船、开仓。老马老远举着老黄历,眯着两眼一字一字读完今天日历上的所有小字,然后扔掉了昨日的一页。
“好家伙!都十二月啦!”
坐在摇椅上刚掏出水烟袋,老马忽地反应上来时间将进入今年的最后一月,惶惶不已,抬头盯着老黄历许久方才接受这个事实。
两锅烟后,仔仔急急忙忙上学走了,桂英一番叮咛上班去了,致远昨天一天照顾昨晚睡在外面,此刻家里只剩他和娃儿俩个。八点半买完早餐回来开门时手机响了,一看是马保山打来的,老村长格外惊喜,嗓门也大了几分,显得铿锵有力。原来保山要重修村里的观音庙,问原先修佛像的师傅的联系方式。老马给了以后,几句见外地客套,两人挂了电话。
方才接到电话有几分欢喜,此时便有几分失望。那些年自己为村里做了多少事情啊,帮了多少人的燃眉之急呀,为贫困户能拿到低保费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路呀……如今离屯不到半年,好像撒手入土了一样,没人再打电话问候,没人再送果子豆子,没人再在中秋国庆时找他拉拉家常,更没人再乐意提起甚至依稀记得他为马家屯费心费力地做过什么……老马不信,将手机的通讯录从头拉到尾,果然好几月没人联系他了,老头失落得唉声叹气。
以前总觉得自己哪怕有一天蹬脚(去世)了,仗着自己二十年村长的余温,屯里依然拿事的谁谁谁、某某某对待他老二兴盛还是要留情面的,如今还没死自己先碰到了冰疙瘩,老村长如何受得了。幸亏自己是来到了深圳而不是入了土,得亏自己总算发现了人性的健忘和冷漠,庆幸自己好歹是活着看清了这一点。看清又能奈何?老马止不住地叹气,好似胸中有二斤棉花堵着似的。
想起老大兴邦在家,老马惦念想给兴盛打通电话问问。果然,弟兄两个现在在家里。兴盛说他跟他哥最近闲着松地,老马见兴盛言谈间乐滋滋的,索性挂了老二的电话给老大打了一个。一如既往,兴邦总是一副躲躲闪闪、不愿多谈的口气。没聊几句挂了电话,老人一声长叹。现在好了,厂子开着开着彻底黄了,前几年赔了多少赚了多少兴邦一字不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绝口不提,劝他留在陕西过安生日子他压根不听,作为父亲老马伤感不已。
自己是长子,在上对父母、平辈对兄妹,自问对得起这个长子的担当;兴邦同样是长子,缘何与自己这般生分,缘何做得那般不如意。作为父亲,为面子、为功利老马对兴邦以前有过过错,这些年他已经在改变了,变得柔和可商量、变得能不打搅少打搅、变得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谁想兴邦对他依然如故——把询问当成刺探,把建议当成藐视,把关爱当成恶感。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始终隔阂甚深,一句贴心话不说,一件喜庆事没有,兴许,他妈在的话他们父子俩会好些,老马如此空想。
欲想欲伤,罢罢罢,老马起身去看漾漾。再不济,他还有漾漾和仔仔这么两个开心果,再不济,他还有个能干的小女撑着他老村长的门面。已然坐在漾漾身边,老马依旧叹息不止。为何自己如今才发现儿孙们的重要性?为何自己近几年才体会到家庭关系的紧张和疏远?为何自己到老了才晓得好面子是场大徒劳、一场空?要是早二十年发现何重何轻,早二十年为儿女们多谋划、多帮衬、多体谅,兴许现在的他们三儿过得更好些。那么些年的力气花在屯里好似打了水漂,好个不值钱的二十年呐。
老村长坐在低矮的粉色小床上,环视巴掌大的小房子,心里不畅快,呼吸时总是气不够、上不来。俯首凝视肉嘟嘟的下下一代,那娇嫩的脸颊、红润的小嘴、握拳的小手、有力量的脚丫子……血脉的绵延勉强能缓解一个老人的落空和抑郁。靠着床,他用微热的烟仓温暖漾漾露在被窝外的小脚。
“didadidada……”
下午三点,寂静的大办公室里,忽然一阵奇怪的音乐传来。众人抬头互看,最后寻声望向一处。包晓棠亦抬头四望,猛地反应上来是自己的手机响了,惊怪地提起心脏,火速抓起手机,一看竟是qq聊天软件里的语音电话,女人见状立马捂着手机小跑至办公室外的楼道上接听。
“喂?”晓棠在距离办公室门口十多米远的楼道上问。
“你好,我是雨中漫步。不好意思打搅你,我是雨中漫步,qq上的好友,你还记得吗?”对方是男性声音,一派温文尔雅、悠然怡然。
“啊……”包晓棠思忖数秒,瞬间两眼一瞪,想起来了,一时间懵得不知该说什么。
“打搅你了,怎么也联系不上你,我发了很多信息,可能你不玩qq了吧。我现在在深圳,想见你一面,方便吗?你来决定地点吧。”对方说得欣然铿锵。
“哦……我知道你……呃……我现在在上班呢,不方便。”晓棠旁顾左右捂着嘴巴小声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上班了,我还以为你跟之前一样待业休息呢。我明天约好拜望一个老师,昨天刚到深圳,只有今天有空,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去找你,在你方便的地方。我之前在qq上说过会来看你的,如果你没想好地点,那我在购物公园等你,不见不散!”对方口气沉稳、咬字有次重,丝毫不像是开玩笑。
晓棠隐约忆起几个月前两人在网上不咸不淡的交谈,不想对方如此重视,一时面红耳赤,尴尬至极。
“呃……你见我有什么事情吗?”晓棠悄悄问。
“我想当面谈,半个小时就好,可能还用不了半个小时。你对我不放心的话找一个公共的街口或者露天的咖啡店、客流多的餐厅,我只想见你一面,不会打搅你太久的。”一字一句的言谈,饱含逼人的情谊,这情谊威胁着晓棠。
晓棠从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从对方的口气中知躲不过了,为了早早了结或打发掉此人,她回道:“我给你发个位置,我下班后过去。”
如此,作别挂掉。
惶惶的后半天,脑子里全想着那个远道而来为见自己一面的神秘男。为何自己整个二十岁如水仙绽放的十年间没什么男人缘,如今三十早过且已定不染红尘随缘而安时,反倒处处走桃花运。晓棠欢欣又无奈,对那个对她充满了兴趣的人亦充满了好奇。
晚上六点半,下班后的包晓棠朝公司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馆走去,那是她定的地方,熟悉而安全。到了以后她并未着急进去,而是躲在咖啡店旁边的一家女装店闲逛。透过女装店的透明玻璃,她朝星巴克中探望,期间发消息询问那人是否已到、何色着装。待望见那人背影以后,女人忐忑不已,那背影有些俊俏倜傥,有些清瘦爽朗。坦白讲,她对通过网恋找对象的人早没了兴趣,连交朋友、认识一下的兴趣也没有,可凝视对话框里频频出现的“不见不散”这四个字,她有些动摇,莫名感动。
一番挣扎,女人鼓起勇气朝咖啡店的那个背影走去。
“你好!我是醉日海棠,你是不是那个……”包晓棠紧张兮兮地走到那人眼前,然后报出自己的qq名。
“是是是!雨中漫步是我,请坐!”一米七八的男人站起来为包晓棠拉椅子。
两人坐定以后,雨中漫步为包晓棠点咖啡,等咖啡的间隙两人默契地互相打量。雨中漫步见醉日海棠(包晓棠的网名)一头垂直柔顺的长发、淡黄色的公主长裙、红色的细腰带、白色运动鞋,刹那间被对面佳人散发的一股清新击中。再细细观望,红唇白齿峭鼻梁、浓眉大眼鹅蛋脸,俗世男人一时如仙气入体,自觉飘飘然也,嘴角上翘,身子后移。一时来兴,招来店员多点了一份星级轻餐。
“你比你空间里的照片要漂亮很多!”雨中漫步由衷夸赞。
“那时候年轻,不会化妆打扮而已。”晓棠微微一笑,果真如醉日海棠。
“我很喜欢你的网名,一直关注你,经常看你空间,一派文艺气息呀。”
“啊……其实我很早就不玩qq了。”
“我发了很多信息你没有回,猜到了。”
“不好意思。”
“没事,现在玩qq的人确实少了很多。”
店员端来咖啡和轻餐以后,两人各自喝咖啡。晓棠趁机亦偷瞟雨中漫步,体型微瘦,皮肤很白,下身穿着黑色宽松裤,上身着件中式外套,这样的穿着搁在深圳科技园这种地方略显不搭却别有格调。那人肉肉的圆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镜的镜腿被头发挡住了。没错,对面的男人留着一头成龙式的长发,容态显眼,举止迷人,充满了艺术家的派头。包晓棠一边喝咖啡一边在脑海搜索关于此人的有用信息,谁想脑中雪白一片。几个月前大台风来临时他俩的确聊得火热,期间彼此谈过一些个人情况,奈何晓棠压根不上心,忘得干干净净。七八分钟的沉默之后,男人率先开了口。
“可能有点冒昧哈,我还是想表达一下,我透过你在空间里发布的照片、文字、心情、文章、转发等等吧,觉得我跟你三观挺契合的,所以想当面问一问,我们是否有可能交个朋友呢?”男人伸出两手笑望晓棠侃侃而谈,丝毫不羞怯,好像在谈生意一般。
“哈哈……”晓棠毫无防备,尴尬地笑了,到嘴的咖啡差点喷出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道:“空间的东西是我随手发的,我也不知道我发了些什么。我们……只是在qq上聊了一点点,我对你或你对我完全不了解,有什么可能呢?”
“嗯……那这样,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连川行,河北人,比你大几岁。我以前是天津一家服装设计学院的素描老师,现在辞了学校的工作,去大芬村那边为一家大型油画出口公司全职画画。那是国内最大的油画出口公司,实力很强,我好多朋友在那边做专职画家。”
“哦!”晓棠见眼前之人是画家,一时惊讶,合不拢嘴,点了点头。
“我对比过我们两人的各种信息,我觉得我们是有缘分的……请原谅我比较直接哈,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你也能懂。我觉得我们在相貌、性格、生活观念、家庭观念各方面都很匹配,现在我来深圳了,以后可以经常见见面打打电话,周末出去玩一下,打卡打卡深圳的景点……”
对方的直接吓坏了包晓棠,她不自信地打断对方:“我什么性格……有时候我自己也很难搞得懂,你怎么那么确信你了解我呢?”
“我觉得性格上可以慢慢融合,那个……你这么漂亮,五官这么精致,肯定也是希望尽早找个条件好的、方方面面合适的赶紧结婚一起生活,我觉得我的条件——物质上、精神上、才华上——都可以满足你。”雨中漫步下巴微扬。
“我没有想过尽早……也许以前想过,现在想法变了,彻底变了。”晓棠笑容尽失,有些严肃。
“没关系,我相信我们了解一段时间后你一定会认可我或者说接受我。如果你看过我的作品,你一定会被我这个人征服,说不定还会主动做我的模特。将来我们在一起后,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地工作,在家养养花做做保养、和朋友喝喝咖啡逛逛街、陪我一起参加画展、去拍卖会上见见客户……你不是说你在自考吗,其实不用那么辛苦,我朋友在名牌高校教书,你可以去他们学校进修……”男人说得天花乱坠。
“等等!我先问一下,你了解我吗?”晓棠苦笑着又打断。
“我们不是聊过吗?你喜欢出国旅游、喜欢巴黎、喜欢画画和书法,你说你想找个人把自己早早嫁了,你说你只谈过一次恋爱……”
“对不起再次打断你,我必须很直接地告诉你,我们的聊天很多时候是我躺在床上随心打出来的一些文字而已,可能我也不清楚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说的话是否可靠。我无意骗你,也从没想过我们会见面。”包晓棠抻着脖子申明。
“没关系,今天见了面,我非常满意。何况你这么真诚坦率,很少有女孩做到这一点。”
“呵呵……谢谢你的评价!你在今天见到我真诚坦率之前、在我告诉你我们的聊天是一种消遣之后,你喜欢我什么呢?”包晓棠逼问。
“哈!当然是漂亮啦!你这么天生丽质,跟金子一样藏也藏不住的。我觉得无论是哪个男人看到你都会两眼发光的。”男人十指交叉,十分自得,好像胸有成竹。
“你终于说到关键点了。”包晓棠一脸假笑,肺腑下沉,体会到以色侍人的强烈羞耻。
“你对我……有什么问题吗?”男人摊开手朗朗地问。
“没什么问题。”
“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有些紧张,也许换个环境会好些,晚上我请你吃日本料理吧!”雨中漫步被包晓棠的颜值彻底征服,两眼压根离不开对方的脸。
“不用了。”晓棠此刻只想一走了之,可又顾虑男人以后老是纠缠。
望了望天花板,思忖片刻,几口咖啡后,包晓棠换了个坐姿,真诚地开口:“既然你这么喜欢我,我又这么真诚坦率,那我也做个自我介绍呢!你不觉得你还没有知道我是谁、我是否单身、是否结婚就这么急切地要和我约会太草率了吗?”
咽了口唾沫,女人抬起头冷笑道:“你认识我的时候,我三十二,现在,我已经三十三岁了。我先给你讲讲我这一年的感情经历吧,去年年底我爱上了一个人,是那个人先相中了我,没多久我们同居了,今年初夏我被他老婆当众打了一顿,然后被赶出了他的公司。失业后我认识的你,因为那时候一个人太寂寞了。也正是那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怀孕了,怀了那个人的孩子。最后……最后……打掉了!很快我又被一个男人相中了,他比我小三岁,跟你一样条件很好、长相英俊、谈吐不凡,可是,那个人是个骗子,职业骗子!他不仅骗了我很多钱,还骗我上了床!哈哈哈……现在我重新工作了,又有一个男人上赶着要追我,因为是一个公司的,我不好明言拒绝。你说……他要是知道了我给人当过小三、被原配打过、堕过胎、被骗子骗过,他还会追我吗?呵呵呵……”
见对方脸色大变、身体僵硬,晓棠风轻云淡地继续讲:“你是个画家,这种稀有职业原本是应该得到社会大众的尊重的,可是我对你……你对我一无所知,还对我特别热情,除了想骗我上床,我找不到第二个理由了。戴上你的戒指吧,婚戒印子还在呢!”
包晓棠说完苦笑着指了指对方的无名指,然后洒脱地端起咖啡大口喝,喝完后站起来笑盈盈地说:“再会吧!”说完,女人离席。
可是,当她背对那个男人时,当她绕过人群走向门口时,有谁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磅礴而下,滴答滴答,如天上落下的大雨。
包晓棠的背影,恰恰被同事任思轩看见了。经常来咖啡店补给能量的任思轩没有看到整个过程,只瞧着女同事满脸泪却假装镇静无事的样子格外让人心疼。感情,真是件磨人的事情,任思轩望了望和晓棠坐一桌的男人,暗自庆幸自己是孤家寡人一身利落,不必受这些磨唧事儿阻碍自己,同时也忍不住地嘲笑女人果真是非多、惹不得。
雨中漫步喝完咖啡,离开了南山区,以后再也没有找过包晓棠,甚至还将醉日海棠从通讯录删除了。男人自己龌龊一身,可是当看到有把柄或一着不洁的女人时,他们把女人视为是肮脏的、低人一等的。
要不是受过骗,包晓棠如何识得出一个已婚男人对单纯女孩的恶——一方面在家里精心地向妻子表忠心,一方面在外面得空便钓青春无知的姑娘;一方面通过各种举止炫耀自己对妻子的爱,一方面在其他女孩的床上热烈地夸赞她们的美德。
斯文败类也能这么温文尔雅,太荒唐了,从没经过这么荒唐的事情。晚上十点,包晓星依旧气得胸中不平。她气她不应该把自己和盘托出惹得人轻看,气那男人可憎可恶心存邪念,气自己为何总是碰到臭鸡蛋一般的男人,气自己为什么三十三岁了还要遭这种罪过……
一个人所关注的东西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当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东西的时候,那么他的世界是空白的;当他关注的东西消失时,那么他的世界是塌陷的。所以,包晓棠反思,自己的世界为何总是吸引这样的男人?是否是因为自己不够虔诚、不够纯洁、不够强悍?她对现在这个总是无形中引来坏男人的自己感到厌恶。
女人应该谨防那些给予她们荣耀和得意的人,因为当那些人不再给予时,悲惨将至。包晓棠自认为她是身心独立的、不可侵犯的,可还是会被赞美她、垂涎她的人所伤害,哪怕那人她压根不认识。可恨那些人合起来构成了一个叫做社会的东西,这东西无形中塑造她、压榨她、摧残她。朦胧间,泪水浸湿了枕巾,包晓棠不想动弹亦不想结束流泪的状态,她好像回到了几个月以前,无法操控自己。
厌恶自己,是一种多么痛苦的心情呐。黑夜里哭了许久,包晓棠渐渐在迷糊中平静下来。平静后的意识好像回到了那时候——成小三被传言的时候,被李志权老婆公开扇耳光的时候,被朱浩天骗得一触即溃的时候,狠心打掉小孩一夜一夜睡不着的时候……人生的快乐可以分享,苦难却不可以。人们无法体会他人的悲痛,除非亲身经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