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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增长的年岁会杀了人,而不是人在年岁厚重以后因器官衰竭自然死亡。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不是因年岁的诅咒而死的。
心脏跟时间一样,从一开始运动便在倒计时,时间在计算宇宙的生命,而心脏计算的是人的生命。昨晚上一想起老大兴邦,老马的耳朵久久不敢贴枕头,一贴到枕头立马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是安静的环境,听得越清楚,像安装在耳朵里的机械秒针一样扑通、扑通、扑通永不停歇。老马最恐惧的,正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死亡的脚步一样,从远处一点一点地靠近他。
有一年夏天,兴邦回来的时候,老马突然发现他两臂上长满了血痔跳蚤大小,密密麻麻。皮肤黑加上平时不在意,往常并未发现,当时看到的那一刻老马瞬间吃了一惊。后来咨询村里的先生医生,人家说是肝郁、脂肪肝、慢性肝炎方面的。老马提醒兴邦时,才知原来他自己清楚,他只说吃药解决不了。兴邦已不年轻了,他为何还对他抱有期望呢?谁会对一个将近五十的人抱有期望?可能连兴邦自己也没对自己抱有期望吧。
作为社会人,马兴邦是失败的;可作为儿子和兄长,他几乎是完美的。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好,老马才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稳一点。可为什么每回每回他们一见面他总是对儿子这样不满意、那样不满意,兴邦一走他又念叨儿子的种种好。
也许桂英说得对,他老了,他的那一套没用了、被人推翻了也搞烦了!七十岁的老马反观自己还留有什么价值呢?家里农活的主力早换成了兴盛,他不过是搁边上不温不火地指手画脚罢了。桂英的生活他做不得主,兴邦的命运他想做主做不了。
老马用心搭建了三十年的价值观崩溃了、没用了。是的,他似乎失去了活着的意义,觉自己对于他视为至关重要的人来说是多余的。自己的躯体由这世界上本来多余的东西拼凑而成,如今他说着多余的话,做着多余的事,过着多余的日子,耗费多余的能量这多余的躯体里没有储藏他的格局、锐气或宏伟,只有多余的五谷杂粮与鸡鸭鱼肉硬拼成的一个像人的东西而已。
老迈,如此伤人。
更令老马悲伤的是,自打昨天兴邦走了、跟桂英吵完架以后,昨晚上隔三差五地心悸心慌,此刻他克制不住地手发抖、气短、胸闷。一口气不够数上不来出不去,一个哈欠怎么打也打不成。
老马老了,老得令儿女愤怒;老得不被自己待见;老得生不如死。
今晨四五点他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做梦。大梦、小梦、长梦、短梦跟过电影似的,搅扰着他原本衰老的。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他住在无畏又胆小的少年躯壳里,看见不幸又残忍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饿死的、被打死的、被鬼子枪杀的、被村里人斗死的他梦见大风把自己卷到空中,等自己摔到地上时,一睁眼家里几口人全不见了,他以为是饿死了被邻居抬走了,老马急得趴地上呜呜呜地哭;他梦见他大父亲,老马的父亲好几天没饭吃,一个人躺在炕边,脸色白得快不行了;他梦到他妈躺在炕里面,等着钱救命,可老马怎么也借不来钱只要梦到家里人过得不好,梦醒后的七旬老头一定得花段时间来消化自己冷如冰硬如铁的心情。
流了几滴清泪,不知道凌晨几点,老马又睡着了。睡着后他梦见自己去看社火,在人群里偶然看见了儿子兴邦,他确定那人就是他儿子马兴邦,但是那人躲躲闪闪的不愿意见他。听人说他过得不好,老马心酸地站在原地冷望,旁边的千百人喜滋滋闹哄哄地从他身边如河流一般擦肩而过,社火队走了、群众也走了,他却抬不起脚、走不了路
临醒之前,老马还梦到了桂英她婆和她妈,梦见和她们说话、吃饭、种麦子、摘绿豆梦见家里人一起劳动继续生活,算是一种幸运,特别是在梦里看见已故多年的家人,更是万幸,可惜多数梦醒后,做梦的人心情沉重。
忧伤的老人不止老马一个。下午四点半,干了一天活疲惫至极的钟能带着东西往回走。坐在公交车上的老汉,想起近来儿子日日醉酒,铺子彻底撂下了,白天睡到下午两三点,凌晨喝酒喝到夜里两三点这叫什么日子!任是谁如此下去,怎会不废掉。方才正上班呢,学成带着哭腔给自己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钟能一听那口气,知道孩子又被打了,心疼得一边扫大街一边生闷气一边抹眼泪,乌黑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更加褶皱。
回忆小的时候,钟理他奶奶性格暴躁,动不动操棍子、用手掐、巴掌扇,一辈子打婆婆打老公打孩子,钟能在一种高压的环境下长大,生性略略怯懦,或者说谨慎过度。后来娶了钟理他妈,也是个暴脾气,在自家门口撸起袖子跟人骂架是常有的。钟能从不怪她,反感激她。村里人势力,哪个不畏强欺弱?钟理他妈的泼辣跋扈也是被逼的,说到底是为了过日子。
一个性格极强的人,身边必有一个生性极柔的人。钟能的父亲是这样的性子,钟能自己也是。怂的毛病像基因一样往下遗传,有时候反观自己,身为父亲更像母亲,身为爷爷看上去更像奶奶。无所谓了,他早想通了。他有没有尊严、是否被看重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做的事情对学成有多重要、对雪梅有何价值。
钟能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儿时家里没钱他一年的学没上过,年轻时日子紧巴他没钱出去见世面,成亲后很快有了孩子,自己除了在户口本上当家,其它地方全是钟理他妈说了算。可怜的钟能,自我反省他这辈子除了种地、养孩子,没什么大的贡献对国家没有、对社会没有、对钟家湾没有。在他的家庭里,他也认为自己从不是那个贡献最大的人。
他不会唱戏、不爱看书、不喜钻研,不懂木匠、干不动泥水匠也不会做小生意,人前不怎么会说话,人后没那么上进也不会较劲,在村里务农务了四十多年,没有知心的朋友、没有丰厚的营收、没有过硬的种地技术
没能力、没才华、没意思,老汉钟能这辈子,几乎可以说是尘垢秕糠、劳而无功,除了靠种地把钟理供成大学生。
千算万算,没想到钟理有一天会成这个样子。
失望至极,失望至极。
钟能在公交车上不停地叹气,仿佛叹出去的每一口气都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口。
不可否认,雪梅和学成某种程度上缓冲了老头对儿子的失望。起先看着娃娃一寸一寸长大、开口说话又哭又笑、会吃饭会认字会叫爷爷、粘着他赖着他欺负他那时候天伦之乐满满地浸润着半百的钟能,两个孩子的出生与成长,险些抵消了他自己的无趣、无能和无用。
快乐衍生出了责任和义务,作为爷爷他思虑着他要为孩子们做些什么,比如做好吃的、买好玩的、添些衣服、及时看病当钟理一天一天消沉到无可救药时,他自己老了老了也要拼一把,只为大学的雪梅和小学的学成。
可叹可怜!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以前他为儿子活,现在从儿子身上溢出的失落化成了加倍的劲头,只因他有了新目标孙子孙女。更高更强的新目标替换了过去的老目标,所以他认为自己比以前更有价值对孩子对家庭他更重要了,他的晚年时间更充实了,他不堪一击的生命更有活头和滋味了。
可惜呀可惜,来得太晚了。他已经六十五了,过度的劳累使得他几乎无可压榨了。近来身体总是不舒服,几乎夜夜凌晨三点多醒来,醒后再也睡不着。膝盖酸软发麻,腰背硬得难受,他在脊背下垫了梅梅的三本厚书才勉强能平躺着。
天生之物,必有可取。钟能并非一无长处。他擅长看得开、放得下,他能够自我安慰自我消解,一辈子在夹缝里求生求存,但凡命里有个希望,他无不是狠狠地抓住攥紧,想着让希望引导他脱离低俗平庸,巴着让希望指导他活得更有劲头!此时此刻,他依旧怀着美好的希望,只可惜再美的希望终究抵不过他老了。站着扫了一天的街道,两手举握、肩膀高耸,钟能坐在公交车上,腰酸胀、膝盖痛、胳膊无力、脚底不敢着地。
“过个节好累呀,还不如不过轻松呢!一想明天要上班,我愁得都睡不着!”晚上十一点,桂英躺在床上朝致远抱怨。
“愁什么呀?”致远关了床头灯,转头问妻子。
“愁什么说不清。愁工作吧,今天群里传消息说天成集团要大裁员,我一听心先凉了。这是我手里的大客户,最大的客户呀。”桂英抱着枕头频频叹气。
“你以前不是讲顺势而为吗?现在大势这样,你要逆行不成?宽宽心,来了一个趋势你无力更改时,接受它呗!”
“哼!接受?光天成这一单我要损失好几万!”桂英无奈咧嘴,听致远说的净是随风飘的轻薄话。
果然,白面书生跟柴米油盐之间,隔着条鸿沟。何致远一听一单损失好几万,脸上佯装镇静,心里咯噔一下,一算账这一单几乎是他在超市全年的工资。
“这不是还没确定吗?没确定的事你发什么愁呀?”
“也不止愁这个,还有我大哥的厂子。前段时间他说没钱发工资,他亲口告诉我,说厂子效益不好没有收入,停产了发不出工人工资,他还贷了款呢。这回来我给他钱他又不要,我大哥太要面子了!”
“要不你把理财的那些钱取出来给大哥直接打过去!这家里还不是你做主!”
一听吹捧,桂英两声憨笑。
“我一直在琢磨给不给。突然给了,他会觉得是施舍,肯定二话不说退给我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你知道的!一两万、两三万他说不定还能接受,十来万、二三十万他是坚决不轻易要的。他这人,只准别人欠他的,死活不愿欠别人的哪怕是我这个亲妹子!他的观念里自己借了别人的钱自己就低人一等哎倔呀!不通透!跟老汉有点像。”
“可能因为你比他小很多吧!掉个过儿,你是大姐他是弟弟,我看他可能接受。”
“我了解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跟我开口。他那性格,从不乐意拖累别人,更何况是我,咱还有两孩子的负担,这两孩子跟漏财的机器一样天天出钱,我哥看得见的。说到底,我大哥还是不愿意搅扰我,他越这样我越难受。”
“你自己愁得不行,我还挺羡慕你的,有这么好的两个哥哥。明早要上班,别想这些事了!宽宽心,早点睡吧!”致远说完摸了摸桂英的鼻头。
两人刚睡下,忽地桂英转头朝空中说:“哦对了,中秋节那天,我大说他以后要接送漾漾,一时半会不走了,我还没跟你说呢!”
桂英说完朝右边睡了,致远听了这话应了一声,蓦地再无睡意。
何致远不情愿岳父留下来和他们一家一起生活吗?非也,是也。家里来了父母,他似乎从始至终丝毫不排斥,毕竟是自家人。可此刻他为何屏住呼吸、两眼瞪着天花板、大脑运转个不停呢?也许,他还没准备好家里长久地有一位老人跟他们小四口或者他一起生活,或者说,他还没准备好接受一双挑剔自己的双眼长久地实时地盯着他。
中年人很焦虑,可也没那么着急。他不满意的超市的工作,可也没想速速离职。他正在度过职业上的一段过渡期,可他还没想好这段过渡期何时结束。他对自己的决策和看法是模糊的,可他很清楚岳父对这种模糊的零容忍。
说穿了,何致远有点儿怕。怕自己的优雅自信被拿着鞭子敲打,怕自己的独处沉思被冷嘲热讽,怕自己的转型时期或者人生拐点受到不愿受到的影响或干扰。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包晓棠也失眠了。姐妹聚会提起男朋友,她说得不多、没多的可说甚至有点不乐意说。朱浩天出差后跟她的沟通很少,少得不像是正常情侣。晓棠发过去三五条信息,他才回一条还回得简短无情、缓慢无比。
她隐约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这岂不是说明自己已然陷进去了!包晓棠有点吃惊,她笃定自己还没有爱上朱浩天。从欣赏到喜欢,这中间几乎是零距离的;从喜欢到爱,中间隔着漫长的路程,有时候是无法跨越的山川。自己不至于这么快沦陷了吧!可是,为何深夜一点多了她每隔几分钟看下微信翻一翻两人的对话录。
放也放不下,想打电话又不可以。恋人之间的小游戏她懂得,谁先打电话谁便先输了,谁先着急说明谁先缴械,谁先臣服意味着往后谁将处于下位。如此幼稚而低级的游戏,却在暧昧或刚步入恋爱中的人之间,普遍到普及甚至普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