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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你妈的狗屁!”
老马说完这句,回头狠狠地瞪了桂英一眼。
送大舅走后,一回家去了卫生间的何一鸣此刻听到爷爷大吼一声,隔墙吓得一抖,来不及继续,赶紧提起裤子准备出来劝架。
老头那乌黑的脸色让桂英忆起了童年的恐惧,原本有理的她此刻被这句曾用来骂自己的话唬住了,内心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可她也没怕。
“又来了!你说不过人就骂,骂不通就打!我告诉你,我要是我大哥,这辈子都不回马家屯!我们兄妹三个,你说你了解哪一个?哪个都不了解,整天训这个、骂那个!鸡同鸭讲!你这个大父亲当得全村最差!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跟所有的朋友一聊起父母,没见过比你更糟糕的!打压我大哥,控制我二哥,当我不存在,我妈活着的这样奴役、那样使唤”
“妈你别说了!”仔仔跑过来一边说一边使劲将妈妈往房间拉。
谁想桂英正襟危坐,双手抱胸,如一座大山塌在沙发上一样,岿然不动。
见老头没说话,桂英嘴上继续发狠:“我二哥从小明明好好的,跟隔壁的晨晨和杰杰有啥区别?你开口闭口说我二哥傻、蠢、笨,弄得全村人这几十年全把他当木讷迟钝的人看,现在好了,四十多岁没结婚没孩子天天伺候你!整天把我二哥当佣人使唤,你满意吗?这世上不管是谁,从小到大受你骂、任你打、被你使唤,他能成正常人吗?我大哥五十了,要不是你搅和,他现在也是有老婆、有孩子、有家庭的,那孩子要活着比仔仔还大呢”
桂英说到这里,大泪滂沱,再出声时呜呜咽咽,如哭丧一般。仔仔卖力地将妈妈拉回了房间,一旁被老马吼得如惊弓之鸟的漾漾,见妈妈哭得如此奔放,自己也哇哇哇地朝天嚎啕,滴着两行泪跟着妈妈和哥哥去了屋里。
向来以自我为中心、迷之自信又从未经男女情爱的少年,此刻盯着两个女人在他面前哭天抢地,慌得手足无措,不停地给大女人递卫生纸、给小女人擦鼻涕,时不时摸一摸妹妹的头、拍一拍妈妈的肩。几分钟后,两人的哭降格了,仔仔见事态稳住了,悄悄出了门,想看看爷爷的动静。毕竟爷爷已经七十岁了,倘被气出个好歹来,那才是大事中大事。
老马听桂英说到后来,不气愤不忧伤,只是发愣,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吃惊。的确,他跟人吵架决不能输,以理服人败阵了他必弃用武;的确,兴邦和兴盛他这两个儿子没有正常的家庭多少跟他相关。老马愣得出了神,手里的烟早灭了,他竟然不知。
老大路过县城也不想回家一趟,还冲碰到的村里人说别告诉他;老二这辈子除了在其他村走亲戚,除了去过三次县城,马家屯以外的地方他从来没去过;老三先是十六七逃婚离家,后来二十多自己把自己出嫁给外省人,现在定居在离他最远的中国最南方。的确,他是个失败的父亲。
“我妈妈一发脾气就胡说八道,她以前跟我吵架还说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呢!”仔仔蹲在摇椅边上,小声冲爷爷说。
老马听得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仔仔,长叹一声。
“中考完了有一回我跟同学玩到十二点,我妈直接没开门,说让我在外面自己找地方过夜结果我在门口的垫子上坐了一晚!凌晨两点她还发信息说让我以后别回家了!”
仔仔沉思了一会,说出了最想说的话:“我妈一生气说话特别极端,爷爷你别往心里去。”
“让爷静会儿!”老马说完一摆手。
仔仔黔驴技穷、不知所措,自知分量不够的少年于是转身又去了他妈那屋。此时两个女人已经不哭了,漾漾躺在妈妈怀里咬手指,桂英则失神发呆。
仔仔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不知如何安慰妈妈,一出口竟来了句:“妈,我长胡子了!”说完抬起下巴让他妈看他下巴那儿的一根小胡子。
桂英一瞟,含泪一笑,喷出了鼻涕。
“你两都有狮吼功,二龙相斗,受伤的全是我们这些小虾小蟹我写不了作业,你看她哭得比你还惨!”仔仔想法子逗妈妈笑。
桂英望着漾漾,长叹一声,收了收泪。
少年犹豫了片刻,开门见山地说:“妈,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有点儿重。”
“是啊,我现在后悔自责得了不得。”桂英说完又涌出滚烫的热泪。
论起伤害程度,愤怒之于自责、悔恨,简直微不足道,可往往人们总是控制不住愤怒,最后长久地被自责和悔恨纠缠折磨。
“妈我有点不懂诶!我发现你和爷爷吵架经常是为舅舅,而不是你跟爷爷之间有矛盾。爷爷和舅舅们之间的矛盾,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他们很少为这个吵架,为什么你这么上心呢?回回冲在前面打头阵,要不就是秋后算账!”仔仔侧头斜脸,右手扣着衣领,问得吞吞吐吐。
“那是因为你两舅舅对妈特别特别好,好得超过了你爷爷。我在人生最最需要有人搀扶一下的时候,一直是你大舅二舅在帮我特别是你大舅。以前,你爷爷跟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不乐意,那时候经常跟你爷爷吵,我哪能吵得过他呀!被他骂、被他打的时候,你大舅在你大舅帮我挡,你二舅在你二舅帮我挡!”桂英说着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角的泪。
“后来,我跟你爸爸结婚,直接是通知你爷爷,你爷爷前前后后没少生气、使绊子、甩脸色,得亏你两舅舅从中调和,才不至于很难看。后来有了你,你爷爷还是看你爸不顺眼看我也不顺眼,那几年又是你舅舅在中间磨合。我原本想着你爷爷老了病了,我远程出点钱也算尽义务了,实实没想到他会来我这儿,也实实没想到他愿意留下来照顾漾漾。”桂英说完,手里刚抽的卫生纸擦了几下,又湿成了一小团。
“现在你二舅没什么,你大舅这几年哎富贵由命吧,你大舅命不好!他自己好面子咬牙坚持,那我只能支持他。你爷爷说话很难听,你大舅一个在外面混了几十年的人,哪受得了呀!我们兄妹三个,一个挨骂另两个帮着早习惯了,吵架的时候我也管不住自己了。刚才是说得有点重了。”桂英又哽咽起来。
待妈妈情绪好了一点,仔仔盯着凉席忽然问:“妈,你说我对漾漾真的不好吗?我没感觉我虐待她呀!”
“呵呵!”桂英流泪苦笑,而后一边擦泪一边颤笑着说:“你终于有觉悟啦!比起你大舅二舅,你这个哥哥当得很差劲!你大舅二舅什么时候凶过我?护我都护不来呢还凶!”桂英说完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母子两笑作一团,边上的漾漾也嘻嘻笑了,似乎是听懂了。
“其实,你们两这样不很亲,妈也有责任。”桂英擦了擦红红的鼻头。
“为什么?”仔仔诧异。
“怀你妹妹的时候也突然,妈那时已属于高龄产妇了,其实犹豫了很久。我跟你爸爸那时候收入很少,身上还有房贷,你马上要中考,要生出来谁伺候月子谁来照顾这个孩子我俩那段时间为要不要这个孩子愁死了简直!第二个月的时候我跟你爸谁也不敢提是要生产还是要堕胎,没少吵架也没少抱着哭,到第三个月有一天我一狠心,跟你爸说我要生,之后心情才好了起来。”
母子两看着漾漾,一个流泪一个点头。四岁的漾漾许是困了,听妈妈讲着前世今生的故事,躺在妈妈怀里滚来滚去,咬得被角儿满是口水。
“妈没提前告诉你,是因为你当时正准备初二的期末考试,不想影响你初三分班的成绩。后来一拖拖到了五六个月,你自己给发现了,哈哈!我跟你爸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而不是躲躲藏藏等你发现了回头质问我们。那时候想着你才十一二岁,还不懂事,又怕说了你会反对不让我们生,也怕我们硬生了会造成你提前青春期叛逆,毕竟那年你要中考。其实,也犹豫了很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仔仔握着妹妹的脚腕点头重复。
“后来我跟你爸想过跟你聊一聊妹妹的事儿,但是那时候你爸白天上班晚上做饭,我一个人照顾她,光喂她吃奶、哄她睡觉、换尿布、陪她玩、打扫卫生已经搞得妈筋疲力尽了!有一回我正给她读故事书呢,自己给睡着了,醒来后还能接着读!”桂英说完望着漾漾甜甜地傻笑。
“呵呵”仔仔浅浅一笑。
“这世界上的感情有很多种夫妻之间,朋友之间,手足之间,父母子女之间、上下级之间、笔友或网友之间、主顾之间如果其中能有三样维持一辈子,或者说十来年、几十年维持得很好,几乎可以判定人生很幸福了,妈现在就觉得很幸福。当时我也是想着我们兄妹三个这么好,才决定生漾漾的。现在看着漾漾和你,我觉得当时把她留下来,是非常非常正确的!只是陪你陪的少了,一样,将来你老了,漾漾会补偿我们亏欠你的那部分。”
“嗯!我懂了。”仔仔说完,也叹了一口少年之气。
“你还小,不着急!以后对她用点心,娃儿大了能懂的。你应该能感觉到妹妹对你的感情要比你对她的感情深。”
“呃好吧!哥哥错了,跟你道歉!”仔仔说完一把抓住漾漾的小脑袋,朝着头发狠狠地嘬了一口,又瞄准额头响亮地亲了一下。
正打迷糊的小人儿被这么一整,吓得如受惊的猫咪一样,小身子立马往后躲闪,而后频擦额头上的唾沫。
母子两见状灿烂地笑作一团。
“你哥哥亲你了!妈妈也亲一下!”桂英说完也抓住了漾漾的头亲了一下。
害羞的小人儿,方才奶凶的小眼睛此刻放出了天使的光芒和女神的微笑。亲昵了一会,母子又闲聊了一阵,仔仔忽然右手轻轻弹了下漾漾的脑门。
“干什么!”漾漾一脸霸道。
“去!你出去安慰爷爷。”
“嗯?”漾漾没太听懂。
“爷爷有点伤心,你去陪他好不好?”仔仔拉着漾漾的小手满脸温柔地商量。
“怎么弄?”漾漾瞪着小眼问。
“你走到摇椅那里,然后拉着爷爷的手,坐在爷爷身边就可以了。”
仔仔说完起身来,给妹妹开房门,漾漾如获圣旨一般,挺着小肚子光着脚丫子出去了。仔仔说完也出屋了,只因心里有一桩事。
给舅舅收拾东西时他去厨房取买菜的小车,回来后他去厨房冰箱里喝饮料,来回几趟,厨房的乱象早已印入脑海。此刻九点了,餐桌上摆满了碗筷,厨房两米长的案板上高高低低全是碗盘。妈妈忙了一天晚上哭得两眼红肿,爸爸工作一天晚上十点下班,爷爷呢?既是家里的老大,也是家里的老人,自到家里以后除了接送漾漾几乎没干过什么家务!
所以,今天晚上,谁来洗碗?这是个重要而紧迫的问题。有生之年,何一鸣第一次觉察到,家里洗碗这件事是跟自己也密切相关的。
心里琢磨着,从小到大一直有点好吃懒做的少年不知不觉地开始整理厨房。将餐桌的东西全端进来,拨完垃圾以后,而按照锅盆、碗、盘子、工具将所有的东西分成四类,按照大小堆好。接着,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聪明的他决定先洗大的器件,大的东西洗完一件,灶台上便多出一块空地。
这头,被哥哥亲过的漾漾如同被佛力加持一般,恍然间来了股劲儿。她按照吩咐到了爷爷身边,见爷爷确实有些忧伤,她趴在摇椅的扶手边,然后左手的五个小指握住了爷爷的一根手指。木讷的老马不明所以,望着小娃儿忽然间两眼泛光。漾漾见爷爷好像在哭,于是将小脑袋靠在了爷爷的胸前。觉姿势有点难度,没过几分钟小朋友坚持不下去了。没劲儿站着了,于是坐在了爷爷脚边的地上,两手趴在爷爷的小腿上,小身板也靠在上面。又过了几分钟,神气的小人儿开始频频眨眼、偶流口水、摇头晃脑
老马见状,起身来将孩子从胳肢窝那儿抱了起来,一口气抱进了漾漾房间,放在床上以后,为她盖上小被单。老头坐在床边,伸出一条腿给孩子当护栏。漾漾躺在床上,东西滚一滚前后爬一爬,揪一揪头发咬一咬手指,抠一抠鼻子挠一挠肚子,忸忸怩怩、昏昏欲睡又有些小兴奋和小欢喜没一会儿,甜甜地睡着了。
第一次陪漾漾睡觉,老马该是欢喜的,可心里全想着自己的孩子。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孙子辈儿有没有福他实际上不怎么操心,反倒是儿女这一辈,四五十了他依然不放心。老马哄漾漾睡着以后,自己也回屋躺着了。果然大气伤神,大怒伤身。
十点刚过,何致远下班回来了。见家里空荡荡静悄悄地没人,去仔仔屋里找大哥也没见人,听厨房有声音,他以为是妻子桂英,大步走了过去。结果看见儿子在水槽边一根一根地洗筷子,旁边的案板上一摞洗好的碗、一摞洗好的盘子。中年人站在厨房门口,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仔仔觉有人,回头一看是爸爸,再瞧他爸脸上的古怪,随口问道:“怎么啦?”
致远扶着厨房的门框,频频点头并笑言:“长大了哦!”
仔仔不好意思地吁了一声。
“你舅舅呢?”
“走了!”
“诶!呃你爷爷呢!”
“外面呢!和漾漾在一块。呃”仔仔冷不防地转过身,而后举着海绵擦和筷子,两手做投降状,一脸严肃地冲爸爸说:“爸,我觉得你还是先去看看我妈吧。”
致远一听这话,知是有事了。闷了口气说道:“行,那你好好洗,洗完了早点睡吧。”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房间。
轻轻开了房门,见妻子蜷缩在床上没动静,何致远走过去弯腰一瞧,只见胖乎乎的女人此刻两眼无神、鼻尖红肿、头发凌乱、一脸黯然,他坐了下来,一番询问又一番安慰。
仔仔洗完碗,关了外面的灯,自己冲了个澡,回房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见爷爷躺着又没睡着,关了房间的灯以后,他憋不住开口对爷爷说:“今天送我大舅的时候,他说,本来他想请你去工厂那边待一段时间呢。”
“嗯?”老马听这话,心里突兀。
“就是我舅舅原本想把你接到东莞住一段时间,还打算安排你去东莞的景点玩一玩呢。”仔仔又说了一遍。
老马听说如此,没答话,喉咙里嗯了一声。
“我舅舅今天走,他说有个人想去看一看他的工厂,约的是明天早上,他不想让人家等,所以连夜回去了。”
老马依然不答,觉身子从床上掉到了床板下。
仔仔见没动静,翻个身,很快沉沉地睡了。老马这一晚陷入了苛刻的自我否定,否定他的言行、否定他的身份、否定他一直秉信的、否定他这一生。忧伤的老头,捱到凌晨三点半才合了眼。
真是磨人的一天。原本一家团聚的中秋节,平常人家竟过得一波三折。
这一天的漾漾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哥哥的爱,虽被妈妈训了一顿,却在老外公的慈爱中渐渐入睡。在满满的温柔的爱中成长的孩子,长大以后,少怨多恩。
这一天的仔仔忽然间长大了,不需要人教他学会了给家人洗碗,不需要人指导他学着去拆解矛盾、融化恩怨。人生,须大处着眼,生活,须小处着手。经受锻炼方能受益,而人生锻炼的第一站,定是家庭。
这一天的何致远是疲乏的,在身体的过度劳累中,他怀念以前当老师的轻松自如和在家全心照顾孩子的闲暇与珍贵。以前只知不饥不寒之忧,现在才觉不饥不寒之福。抑而伸,伸而抑,天机不测,人当珍视眼下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