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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这是?”见五彩玻璃球满地乱滚,仔仔双眉倒竖。
老小一听,刚止住的笑又来了一拨。
桂英出了厨房,站在边上见老小呜哇大笑,儿子站着不动吹胡子瞪眼,大哥双手插兜看热闹,一想捡满地玻璃球成了自己的事儿,无名火噌噌噌地在心里乱窜。
干了一天家务的马桂英不经思考蹲下来捡球,捡了十来个一抬头,见所有人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捡球,忽地憋不住了大喊:“笑什么笑!”说完将手里捡来的球哗啦一声重扔到地上,站起来指着漾漾大吼:“何一漾!是不是你把棋盘弄翻了?”
漾漾一见妈妈大火,跟丢了钱似的吓傻了,嘴眼也没闭,大笑变大惊。
“娃儿是不小心,写作业的时候胳膊肘撞到了!”老马在旁替漾漾说话。
“那正好!你给我捡!”桂英说完走过去,将漾漾从椅子上拽下来,指着地上的球说:“把所有的球捡完,捡不完不准吃饭!漏一个也不行!”说完两手抱胸,双眼紧盯。
“你好好说不行嘛!”老马两眼蔑视。
“她犯了错,我怎么教育是我的问题,你不要在娃儿面前指责我、反驳我。再说,我这么凶是要让她意识到,无意犯错也得惩罚,你偏偏在那儿替她说话!你是要让她明白犯错了还是让她觉着自己没错?在小孩的教育上,家长必须保持立场一致,要不孩子会有隙可乘!你以为小孩傻吗?贼精着呢!”
“我说了一句,你嘚嘚嘚地一箩筐!”老马白了桂英一眼。
“你最好别说!”桂英压着火跟老头呛完,又指着漾漾训斥:“何一漾,捡不完一口饭也不准吃,晚上也不许睡觉!”桂英说完,抬头挺胸,气冲冲地回厨房了。
漾漾回头用求救的眼神望了望爷爷,见爷爷朝她抬了抬下巴又挤了挤眼,不知道什么意思;边上的哥哥和舅舅不时地耸肩笑她,小孩感觉自己受到了威逼、讨伐和侮辱,只得在众人的眼光中缓缓地哀怜地蹲下去,一颗一颗捡球,一边捡一边偷望大人。老马见娃儿可怜,坐在椅子上用脚将他附近的玻璃球踢到一处,兴邦也用脚在帮漾漾。
“这儿!柜子底下也是!”仔仔笑指犄角旮旯的玻璃球,像是在帮又像是落井下石。
“你们别帮她,让她一颗一颗捡。”见此情景,在厨房远程监控的马桂英朝外面吼了一句,可惜没人听。
“这里漏了一个!妈说了,漏一个也不准吃饭!哼!”仔仔指着门口鞋架那儿的玻璃球大喊。
可怜的小人儿,蹲在地上,左手提着塑料袋,右手在地上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偶尔被哥哥喊一声、被妈妈训一句,心情悲伤得只有两行泪可以表达了。哭又不能哭出来,压抑的小人儿偷摸摸地朝爷爷回头望一眼,渴求从那儿得到神一样帮助和爱怜。黑黑圆圆的小眼睛、紧凑粗短的小眉毛、无辜可怜的小悲伤,惹笑了一边的舅舅和哥哥,连最爱她的爷爷也在笑她,悲伤为何如此之深?流泪的小孩如被抛弃的流浪猫一样蹲在地上,可怜巴巴。
二十分钟后,玻璃球捡完了,双眼红红的何一漾拎着塑料袋走两步退一步地将玻璃球提到了妈妈跟前,小声说道:“我捡完了。”
穿着围裙的桂英如女皇一般傲娇地转过身,抬着下巴说:“我看看。”假装数了一下,桂英将玻璃球放在厨房一角,然后提着漾漾的衣领将漾漾拉到仔仔屋里。
“仔儿,给她腾块地儿,让她跟你一块做作业!你监督着她!就这一会儿。”桂英望着儿子,既是在商量也是在吩咐。
“可不可以不在这儿写作业呀?”漾漾含泪哀求。
“不行!必须跟哥哥一块写!把你的作业抱过来!快!”桂英说完,漾漾流着两行泪,十指互掐地去取自己的作业。
“在我屋写作业,把我的东西弄翻了,看我不揍你!”仔仔站在门口指着漾漾的小背影故作嚣张。
“你看着她写,她要是发呆或者玩玩具,直接训她!”桂英表面上说给儿子,实际上是说给漾漾听的。
漾漾抱着书本、本子和铅笔,小碎步地往前走,一路上噘嘴啜泣,时不时回头望一望爷爷,见爷爷一句话也不替她说,小娃娃伤心欲绝地去了魔鬼洞一般的哥哥房间写作业。桂英见她趴上了桌子,关了房门,让两孩子认认真真写作业,自己回厨房继续做饭去了。
看了一出好戏的马家父子两,一转身发现餐厅和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兴邦无奈,踱到餐厅拉了把椅子和父亲坐在了一处。寒暄的话昨天说尽了,进一步的话题谁也不敢先开口,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莫名地尴尬。老马继续抽他的水烟,兴邦掌心攥着一杯茶水,面朝大门口的方向最熟悉的陌生人,说的正是这种关系。不知过了几分钟,父子两蓦地四眼相对,彼此深邃的双眼如鹰眼一般明亮而毒辣,可惜,依然没人开口。
又过了几分钟,老马低眉盯着桌子,咳了一声,而后开口:“你那边工厂既然转让了,索性回陕西吧。”
兴邦一听这话,知方才和妹子的聊天父亲全听到了,心里打了个寒颤,面上望着茶水纹丝不动,沉默。
“东西一收拾,全寄回来,在咱陕西重新发展!你小叔有关系有门路,你想怎么搞,他总会帮你的!”老马说完吐了口烟。
兴邦扭了扭身子,望着父亲说:“我一时半会儿,不回陕西。”
“不回陕西你待在哪儿?”老马觉自己急了也躁了,立马转换语气说:“按英英说的,待在深圳也行。”
从头到尾,老马一直没有看儿子,兴邦却一直盯着父亲的双眼。
“我说了,我不回陕西,也不来深圳。”向来话不多说的马兴邦坚持自己的立场。
老马从鼻孔里喷出两股又浓又长的乌烟,点头问他:“那么大一个省,没你待的地儿?这么大一个特区,也没你立足的地儿?你清醒清醒吧,多大的人啦,你要跑到哪年哪月?”
终究,老马先爆发了。
“我客户大多是南方人,厂子开在北方物流贵不说,还要丢一批客户。深圳这房租你不是不知道,我本就是小厂子,开在深圳赚的那点钱,全捐给房地产了。”兴邦道出实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往哪里跑?”老马忍着愤怒,用水烟袋底座狠狠地敲桌子。
桂英听声出来了,站在厨房门口问:“咋了?漾漾又作怪了?”
见父子两没有回答,脸色也不好看,她愣了一下,说道:“饭马上好。”而后重回厨房里炒菜。
于是,父子两继续沉默。
往常回老家时,马兴邦大多是去二婶三婶家和那些弟弟们打牌、抽烟、吹牛皮,很少跟父亲独处。如今到了妹子家,原想着仔仔屋是个“避难所”,谁想连这也被桂英“征用”了。躲无可躲,只能面对。
可他要面对的,正是他要躲避的。
命运真是奇怪,赐给你爱情时断了你后路,赏你荣耀时带给你陷阱,给你财富时又伸手塞给你罪恶。令你压抑痛苦的,正是你求之不得的;让你咬牙切齿的,也是你始终珍视的。
直爽人老马面对总是无法沟通的儿子,一直恼火,恼火了几十年。结果呢,还是恼火,一如当初的恼火。他觉得自己不笨,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失败的,彻彻底底失败的。他没办法跟儿子对话,没办法。心中的愤怒像妖怪魔鬼一样,一见着兴邦自个复苏盘活。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他解决过各种深仇大恨抑或是荒诞不经的问题,面对自家的、自己最关切的问题,他浑身乏术、无能为力。
老马不懂,兴邦最需要的永远不是霸道、强力、逼迫或愤怒,可他这些年给的尽是这些。他越是这样,兴邦越无法和他沟通,连坐下来平心静气聊一聊天气的场合也没有。
父亲不信任儿子,这是令马兴邦最伤心的。
通天河与火焰山横亘在这一对父子之间,一个永远高坐在火焰山上,一个永远沉寂于通天河底。
老三马桂英是聪明的,大哥不愿意说的她几乎不多问;大哥不需要的她从不随便给。对大哥从小的信任和仰赖延续到今天,才有他们兄妹俩这几十年完好的一段手足情。即便她已成家立业为人妻为人母,即便大哥这些年东奔西跑和她很少见面,说不清楚却分量沉重的信任埋在她心底,关爱和回报成了她对大哥唯一的输出,而两个孩子、倾听、幽默和微笑成了她表达关爱和回报的有力武器。
电话响了。
是马兴邦的。兴邦举着电话走到阳台那儿,接通以后在阳台上聊了一会。
七点多,晚饭好了。一大盆菜别别端上了桌子,仔仔给大伙儿端碗取筷,兴邦挂了电话去洗手,桂英一边舀饭一边瞅着父亲和大哥说:“累死我了!这一盆子看着很狂放,其实很用心。这里面有木耳、黄花菜、胡萝卜、土豆、牛肉、西红柿十几样子全切成丁,炒的时候放进葱姜蒜、花生豆、白芝麻,炒好了倒汤、然后煮菜别别,快熟了撒点香菜!怎么样,看着很丰盛吧!”
“是不是跟那个烩麻食有点像呀!”第一次见菜别别的仔仔凝视大盆里的一通乱炖,五官紧凑地说。
“诶!你还有点眼光!这个确实跟烩麻食有点像!但主食不一样。我这个是和面的时候在面里加了榨汁机打碎的菠菜汁,所以看着绿绿的很光滑。再有,麻食是用大拇指搓出来的,我这个是擀成厚一点的面饼,然后切成小方块!这是你女姥姥曾外祖母和你外婆以前经常做的饭!妈头一回做,给点面子,待会儿多吃点!”桂英说完,擦了擦汗,坐了下来。众人开饭。
见父亲和大哥一直不说话,桂英猜到两人定是发生了不愉快,于是自顾自地一直在说:“哎呦喂!挺好吃的!我第一回做还不错哦!可惜跟原来的味儿不一样,要是有豆腐就更好了”
马兴邦吃完两碗,桂英替他舀第三碗,见众人快吃饱了,他忽然抬头笑对妹子说:“英英,哥明天有点事儿,待会吃完回东莞了!”
“嗯?”桂英一边舀饭一边竭力保持冷静,虽然还没搞懂怎么回事。
老马闭着嘴,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而后咔嚓一下放下碗筷说:“你那厂子都倒闭了,还有什么破事儿!”说完抽纸擦嘴。显然,老马以为兴邦在躲他。
漾漾吓得两眼乱转,仔仔小声吃饭不敢插话,桂英听老头知道了厂子转让的事儿,面上故作轻松。舀完饭她将小碗端到大哥跟前,柔和地冲老头说:“我哥说有事,那肯定是有事,发什么火呀!先好好吃饭。”
一桌人无话,隔了会儿,桂英转头挽留大哥:“不能明早走吗?跟仔仔多聊一聊,你一年到头很少过来,每回过来还匆匆来匆匆走的。这回中秋节,人都在,你多住一晚,热闹热闹!”
“真有事!”兴邦点头说完,自顾自地吃菜别别。
“走走走!赶紧走!几十年了不着家,没见你做多大贡献,忙得比主席还忙!捣鼓了几个城市,哪个落脚了?开了几个厂子,哪个活下来了?一个陕西再加深圳,没有你立足的?你到底在外面干了啥大事呀?赚了多少钱呀?整得这世上就你忙!”老马咬牙切齿地说完,一拍桌子,离席而去。
“你别在娃儿跟前”桂英冲着老马的身影气愤又胆怯地说。
“我吃饱了!”仔仔吃完擦了嘴,强拉着漾漾走了。
老马在阳台上咕噜咕噜抽水烟,两孩子进了屋关了门,桌上只剩下马家兄妹,两人默默地还在吃。
“我待会给你收拾点东西果子、干菜啥的。”桂英一边吃一边小声说。
“不用了。”
“不行!必须带走。”桂英说完这句,擦了嘴离开餐桌,开始收拾。
紧张的女人忙了一天又没怎么吃饱,此刻在家里东奔西跑,还叫来儿子帮忙。先取来提前买给大哥的一箱干果和一小盒月饼,然后将二哥寄来的柿子、核桃、冬枣、拐枣和野酸枣从冰箱里取出来,分了大半给大哥,最后的一箱荔枝她也搬了出来了。等大哥吃完饭收拾好他自己的包包以后,母子两连抱带拉将那些吃的东西整好了,三人一起出了门。
车从停车场取来以后,仔仔拉着小车跟着妈妈和舅舅汇合,母子两将那些东西一一搬进后备箱后,桂英整了整衣服,还没说话,两眼先红了。
马兴邦锁了后备箱,双手插兜低着头,对妹子温和地说:“我本来想着中秋后,在他走之前,把他拉过去,去我那工厂里住一段时间,厂子转让没那么快。我盘算着带他瞧一瞧工厂里的生产线、办公区、员工宿舍、小食堂啥的,还琢磨着带他去东莞的景点玩一玩逛一逛现在算了。”
桂英一听这话,两眼更是泪流不止。
“来得及呀!我去跟我爷爷说!”仔仔特别激动。
“算了算了,你爷还要送漾漾上学呢。他爱送娃儿上学,你就让他送吧。”兴邦前一句说给外甥,后一句说给妹子。
桂英一手抱胸一手抹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别哭了!娃儿在这呢!不好看!”兴邦冲妹子指了指仔仔,接着说:“我又不是不来了,国庆大过七十大寿,我肯定过来!没几天又见了你哭啥呀。明天早上有个人过来看工厂,晚上真没法子待了。”
好比蛇不会哭猫不会笑一样,马兴邦似一个天生不会发火的人,他永远保持平和,始终平和。
“嗯,没事。”桂英点了点头。
“大七十大寿,你操办操办,热闹热闹,老汉拢共过这一回。”兴邦吩咐妹子。
“知道!不辱使命!”桂英咧嘴说完,破涕为笑,仔仔和兴邦见她笑了,也笑了。
“那行,你们上去吧,我走了!”兴邦说着开了车门。
临走之前,他拉下车窗招呼仔仔过来,伸出头来悄悄说:“仔儿,回去逗逗你外公,开导开导你妈!别让他两吵架。你也大了,多替你妈分担分担。”兴邦言里言外无不心疼自己妹子。
“嗯,我知道!大舅再见哈!”
仔仔说完这句,车灯亮了,人走了。
桂英在路口的灯光下望着大哥离开,心绪难平,一路上长吁短叹的。回到家,见老头还在那扭着脖子抽烟,桂英走向沙发,没好气地说道:“我哥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能让他好好吃完饭再走嘛!”
老马隔空喊话:“是我让他走的吗?”
“我哥都快五十了!不是小孩子啦!你对他说话能不能留点面子!孩子在我也在呢,你以为这是村里吗站在巷口想骂谁骂谁!”桂英说着坐在了沙发上。
“哦!我跟他说话还得看你脸色!”老马头也没回地噎人。
“出门在外混,自己离职或者被公司裁掉、厂子倒闭、店铺转让、大公司兼并收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转让个厂子被你说的跟天塌了一样,怎么你一出口就感觉我大哥死路一条活不下去了呢?别整天用村长的口吻说教这个批评那个,你老了,思想观念全老了!再说这是在家里,我家里没有上下级关系,没有大领导,别把自己当村长了,致远和我大哥我二哥愿意看你脸色行事,我可没心情配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