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6)共忆博大乡土社会 还原传统衣食工序

“哥,你今晚上想睡哪儿?漾漾屋还是仔仔屋?我现在给你收拾。”晚上十点,桂英问大哥。

“随便!”

“跟上次一样,全家打地铺呗!”仔仔噌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客厅的空地一脸欣然。

“你咋这么兴奋?”桂英一呆。

“今天中秋节呀!而且舅舅和爷爷都在多难得呀!何况你们是村里来的睡土炕长大的,打地铺跟睡土炕不差不多嘛!让你们回味回味童年,你看我多贴心!”仔仔顽皮地冲妈妈和舅舅说。

远处躺在摇椅上的老马抱着烟袋哼笑一声,而后转过头继续抽烟。

“行吧!听仔儿的吧!”马兴邦冲妹子一摊手,也笑了。

桂英于是一趟一趟地搬东西,凉席、垫子、枕头、薄被正收拾着,致远回来了。一番热情地客套之后,大舅子和妹夫两个中年人坐在了桂英铺的凉席上聊了起来。老马见十点半了,到睡觉的点了,也过来了。

“这样哥,你跟致远和大睡在一边,头朝西,我和仔仔、漾漾睡在一边,头朝东,行不?”桂英跪在凉席上一边调整枕头一边比划。

“咋都行。”

“那你跟大挨着呗!致远睡边上,他最近呼噜声大!”桂英故意将父亲和大哥安排在一处睡。

众人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三个爷们一排,从南到北依次是致远、兴邦和老马;母子三个睡一排,从南到北依次是桂英、漾漾和仔仔。致远累了先躺下来了,兴邦坐在凉席最南边和妹夫聊天,老马靠着沙发还在抽烟,两眼却盯着熟睡的漾漾。

“烦不烦!老是两手摊开摆个大字!”仔仔嫌漾漾伸出来的小手占了他的位子,将漾漾的手提一来狠狠一扔,然后自己躺下来了。

“温柔点行不行!那是个胳膊不是啥东西!”桂英谴责完儿子,将漾漾轻轻地往她怀里挪了挪,而后自己也盖着单子躺下来。

“漾漾睡觉这姿势跟你姑有点像!呵呵小时候你姑睡觉就是这样!”老马乐呵呵地开口,冲桂英说。

“谁姑?我妈她姑吗?”仔仔抬头问爷爷。

“对头。”

“那就是我的姑奶奶!”仔仔在脑子里算了算,得出了这个结果。

“嗯!搁老家不叫姑奶奶,叫姥姑!”桂英插嘴。

“那老家话,我管我妈她奶奶叫什么?就是曾祖父母怎么叫。”

“叫姥姥!管你妈她爷爷也叫姥姥!”

“那怎么区分呢?”

“人前叫姥姥,背后说的时候叫男姥姥或者女姥姥,现在四世同堂的很少,要两个都在,用不着你区分多久就剩一个喽!你努力努力早点生娃儿,将来你娃儿管爷叫姥姥!”老马说完自己嘿嘿笑了三声,而后灭了烟,将水烟袋放在枕边,也躺下来了。

“爷爷,那我妈她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没怎么听说过!”

“嗯,死了有些年头了,得病走的。”老马想起自己的妹子,有些低沉。

“你爷爷对他妹妹可好了,瞧瞧你!”桂英旁敲。

“有多好?”仔仔问完妈妈,转头期待爷爷回答。

“那时候地里活多,家里的好多事情你女姥姥顾不上,都是爷在弄,那时候爷还没你现在这么大呢。没法子呀,爷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做饭收拾、喂鸡、给你姥姑换尿布全归我。”

“呜爷爷你还会做饭!还换尿布!你对我妈也没那么好吧?”仔仔十分惊讶,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外公。

“你妈有她妈和她奶奶照顾呢,你姥姑有谁呢?那时候做饭简单,有啥做啥。煮红苕、蒸窝窝头、烧玉米汤,你二外公负责烧火,爷爷负责做菜、煮粥啥的,你三外公负责盯着你姥姑!就这么长大的,你姥姑也可怜,哎!”老马想起过去,一言难尽。

仔仔听的是新奇,桂英听的却是一段跟她息息相关的家族历史。

“咋可怜呢?”仔仔不懂。

“哎,那时候苦哇!吃饭老吃不饱,更别说穿衣服。你妈她婆她奶奶那时候只顾着种地,没时间纺线织布,你姥姑长到十来岁的时候才知道女娃的裤子是没有裤缝的!热闹不热闹!”老马说完拍着肚子哈哈大笑。

“嗯?”仔仔没反应过来。

“那时候男人的裤子有裤缝,那裤缝可不是拉链的,连纽扣也没有!拿个裤腰带一根布条绑紧就行了!女人的裤子是没有裤缝的,你姥姑长那么大没注意过!你想想,你姥姑上面三个哥哥,她从小到大全穿哥哥剩的裤子,所以从来不知道女娃的裤子没缝隙!”桂英在一旁解释,解释完苦笑不得。

“给她做条不得了!”仔仔轻巧地说完,父女两个均无声笑了。

“哪里有布做裤子呢?吃先吃不饱还买裤子!就算你有钱买,也轻易买不到。我记得你姥姑出嫁以后,有一回回娘家见了我,特别开心地跟我说,她再也不用穿开缝的裤子了!她说她一见男人裤子就上火!哈哈”老马说完,又是大笑。

“为啥买不到呢?古时候也有裁缝哇!”仔仔提问。

“穷!哪有够换的衣物和被子?我和你二外公经常穿一条裤子,冬天一条被子盖我们弟兄三儿,前半夜你把被子拉过去了后半夜我再拉回来,就这么过冬!所以炕烧得很热,人睡得上面冻下面烙,睡一睡翻个过儿,躺着睡改成趴着睡!几个村里的人,家家的地儿全种粮食,哪有地种棉花!偶尔种一点棉花,留着全用来做衣服。你说的能有钱去县里买裤子扯布料,可不是一般人。那时候棉花特别稀缺,所以村里几十年来一直流行结婚的时候娘家给女儿陪嫁的全是被子!哼哼,仔儿,你可知棉花是怎么做成衣服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个。”仔仔的实诚和无知逗乐了老马。

“这可是个大工程。英英,我先问你,看你知道不?”老马转头问桂英。

“哎呀哎呀,我回忆回忆。棉花摘回来以后,先彻底晒干,花弹好以后接下来把棉花搓成黄瓜那样儿的小卷卷,然后用纺线车纺线,接着接着把纺好的线缠成穗子,呃是不是接下来弄线其实后面的步骤我大概有点印象,但是不知道每一步叫啥!”桂英望着天花板掰着指头想不起来了。

谁想在一旁和致远聊工作的马兴邦忽然插嘴:“接下来拐线、合线、染线、织布是不是大?”

“哼哼!你哥到底年纪大,知道点!拐线、合线,下来是穿瑟、浆线、刷线、染线,最后才是织布,织成布以后,裁布、制衣。仔儿你看看,原先村里人穿一件衣服有多不容易!从春天种棉花开始,到最后穿上衣服,没有一年弄不完!它这前前后后弹棉花、纺线、织布几十道子工序,不容易啊!所以那时候人有一件新衣服,宝贝得很呐!”

老马一人说着,除了漾漾其他人拎着耳朵全在认真听。

“哦!”仔仔如梦初醒一般长吁一声。

“棉花不光能做衣服,灶上的抹布、娃娃用的尿垫子、床上的被褥单子、门帘、我小时用的书包、装东西的布袋子、整衣服的幅子、鞋帮子鞋底、毛衣围巾帽子那时候棉花能做的东西多着呢!”桂英向儿子普及。

“棉花还能做鞋底呀!”仔仔好个诧异。

“棉花做的鞋底结实得很,比现在很多名牌运动鞋鞋底还好!”桂英说。

“那时候买的东西特别少,家里塑料、铝铁的器件是后来慢慢才有的,早年的房子、炕、灶台是土烧的砖盖的,柜子箱子、桌椅板凳是自己或请人用桐木做的,咱小时候还用过煤油灯、走马灯呢!”马兴邦顺着妹子的话跟仔仔说。

“嗯!我用煤油灯用了几十年了!电灯是后头才有的我记得是八十年代后头!”老马抿着嘴回忆。

“我也记得我小时候用过煤油,偶尔用蜡!”桂英回忆。

“我没见过煤油灯,但用过蜡!”致远检索自己的童年。

“什么是走马灯呀?”仔仔憋了很久才找着空档提问。

“走马灯样子很多!那时候村里人用的是用煤油做的,给灯外面罩个罩子,风吹不进来,这样晚上出去能用。跟手电筒差不多,没那么亮。去年还是前年来着,村里来人收走马灯,好像一个出几十块钱!”老马的食指在空中转了一圈。

“收那个干什么?”仔仔又问。

“好一点的走马灯用铜做的,那些人当成古玩玩呢!”老马回答。

“哦!原来农村还有宝啊!”仔仔说完,长辈们各自轻笑。

“咱家里还有铜钱呢!不知道哪个年代的搞不清,是你姥姥留下来的。”老马冲仔仔卖弄。

“一般铜钱上写着字呢!”致远大声冲丈人说。

“我没仔细看,扔在犄角旮旯几十年了!”

“放得越久越值钱!”致远在黑夜中现出一脸惊喜。

“卖个锤子!英英小的时候门上来人骑着车收铜钱,三十年前一个铜钱只出几毛钱,我一想算了,还是别卖了,留着当纪念!现在放在哪里我也忘了,你二哥该是知道!”

“我奶奶原来酿的白醋怎么弄得?现在外面的醋超难吃,全是工业合成的,再好的凉菜也坏在醋上了。大你知道我婆原来酿柿子醋窍门吗?”桂英爬起来专门问。

“这个”老马放在肚子上相交的十指动了动,接着说:“这个我不知道!反正年年见你婆把柿子摘回来以后,洗干净倒进陶罐子里,秋天酿、冬天藏,第二年夏天吃正好!具体有啥窍门我不晓得,你妈知道,你妈知道的话可能你二哥也懂点!”

“我怕兴盛也不知道!”兴邦言之凿凿。

“哎,可惜了!反正原先我婆做的柿子醋调出来的菜酸酸的不刺激,醋里带点甜味儿!只记得小时候的凉菜很好吃,现在的醋不行、不行”桂英想起儿时的柿子醋说不明白,提起现在常吃的醋一脸无奈。

“我也好多年没吃过了柿子醋了!”老马言语中带着遗憾。

“淘宝上肯定有!”仔仔信誓旦旦。

“有是有我搜过!恐怕你妈现在这实力吃不起呀!你先想想柿子多贵,再算一算酿造和储存成本。哎可惜啊,这么好的手艺到我这里断了给,愧对先人哇!”桂英自嘲又卖惨。

“别说柿子醋,现在好一点的粉条子都难买得到!清一色工厂里出来的,嚼着那味儿不对!”老马补充。

“爷爷你说的粉条是红薯粉条吗?那不都一个味儿吗?”

老马笑了一声,而后开口:“你问问你妈和你舅,问问他们小时候什么时候能吃得上粉条?爷告诉你,除了红白喜事只剩下过年能吃点儿!那玩意工序复杂,村里做的人家少,往常过年前去集市上买一点儿。那时没有机器,你买来的也是人家手工做的,那一家跟一家的你吃多了细细品,就知道其中的软硬、弹性、味道不一样!”

“我妈原来做过呀我记得!”桂英确定。

“是做过!好像不止一回。”兴邦回忆。

“是做过,你婆爱吃,我也爱吃,后来嫌叵烦,我决定再也不弄了!劳人得很!”老马嘴上使劲儿说完,仿佛做粉条的画面正在眼前。

“怎么劳人呢?”仔仔问。

“种红苕是第一个劳人的。秧苗子你得先有红苕疙瘩,红苕疙瘩是前一年的红薯留下来的,为了留红苕家家打了个红薯窖,七八米深呢!苗子秧好秧不好这是第一关,栽苗子的时候一个一个栽,浇水的时候一棵一棵浇,秋天挖的时候也是一窝一窝挖!你挖红苕的时候,劲儿大了怕耙子伤到红苕,劲小了一个窝得挖好长时间,一耙子一耙子挖红苕跟拿耙子犁地一样累哇。再有那红苕蔓子也不好处理,连着跟毯子似的,有虫子不说回去还不好铡”老马想起过去种红苕的经历,摇头叫苦。

“红苕到屋里后更麻烦!”兴邦说完轻轻一笑。

桂英接着说:“这个我有点印象。我记得十月份把红苕拉回来以后,要是做粉条先把红苕挑拣一遍,然后洗干净,用擦子擦成片,再一片一片地搁打麦场上晒干。晒干后将红苕片磨成粉,用浆布加水过滤,滤掉大颗粒,等浆布里的水全部滴完以后后头我不知道了!”

老马听桂英说得戛然而止,轻轻一笑,接过话茬说:“晒嘛!把粉晒干,晒成大块头、大疙瘩,打碎了就成粉面了!做粉条的话,把红苕粉放锅里煮,煮成浆糊,再用专门的漏子漏成丝丝,最后把粉丝挂起来晒干。弄成凉粉吃还方便一点,弄粉条子最烦人!从咱自家不做粉条以后,我几乎再没咋吃过好的粉条了!现在彻底是没人做了,全厂子里机器在压,一压压几吨几吨的。”

“粉条这么麻烦啊!”仔仔如梦初醒一般。

“那可不!架不住好吃呀!现在一到席上,爷爷见着粉条总是多夹两筷子!”老马说完嘿嘿一笑。

“仔仔,你喜欢吃椒盐味儿的东西,你知道为啥?”桂英笑问儿子。

“为啥?”仔仔虔诚询问。

“这一点你是跟了我的口味!妈跟你舅以前吃饭,没有酱油哇、耗油啊、味精啊这些调料,只油、盐和花椒、辣椒。花椒叶还好弄,花椒面很难做。秋天在满是刺的花椒树上把花椒摘了以后,晒干、敲打,打到红壳和黑籽分开,然后把花椒壳用磨子手工磨成细粉,这才弄出一点点花椒面来!炒菜做面的时候用筷子蘸一下就行,当季的椒面麻劲儿大得很!妈小时候搁家里天天吃椒盐味的东西,到了怀孕的时候也是吃这个,所以你现在也爱椒盐味儿!”

“哦!我知道,你还说你小时候摘花椒叶把手弄伤了,说了好几次呢!”仔仔道。

“其实所有农作物里最难的是从小麦到馒头。小麦秋播以后,扛过冬天,春天下点雨哼哧哼哧地长,在初夏时节结出淡黄色的麦穗。麦穗子熟了干了以后,收割、晾晒、碾压、扬皮、装袋儿爷爷屋南头的打麦场为啥叫打麦场,那是专门给收麦子用的。麦子装袋以后,用机器磨成面粉,最后搁在又大又厚的翁里藏好,用的时候舀出来一葫芦瓢,做成面条、油饼吃。所以,你只有明白了这个过程,才不会着急要结果;明白了这个过程,你穿上新衣服、吃上新馍馍才会珍惜它!”老马说到最后仰头指着仔仔。

“他娃娃家现在感觉不来这些!吃的穿的全是买的,哪里知道这东西来之不易!”马兴邦说。

“仔儿现在听了,也能懂点!他也到懂事的年纪了。”致远替儿子说。

“但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吃饭时,都很浪费呀”仔仔愧疚又困惑。

“不要用你知道的道理或尺度去约束别人,你只能约束你自己。一个人能自律,那已经很了不起了。”致远回应儿子。

“以前吃块豆腐也难,平常只有过年时才吃得着!不是家家都有能力把黄豆变成豆腐,一个村里有一两家自己做,已经很难得了!把织的布合成浆布床单、把废布料做成鞋底一针一针地纳成鞋、把馒头晒成甜面酱黄豆做成黄豆酱不容易啊!那书里讲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说的就是这个事儿!”

“爷爷你还懂诗啊!你大大超出了我对一个村长和一个农民的定义!”仔仔在黑暗中轻快地拍手称赞。

“嘿嘿!小时候先生让背的,我那时候不知道啥意思,前几年看报纸的时候见着了才明白中间隔了五十年才知道先生教的这句话是啥意思!”老马羞涩。

“在农村生活,时间很慢!”致远语中带着向往。

“爸,我爷爷说的那些,跟日本的慢生活是不是有点像!”仔仔提问。

“是有点像,但又不一样。日本的慢生活是很多人在接受高等教育、在城市生活好多年以后才做出的人生决定辞城归乡,过一种田园生活。你爷爷说的那种自给自足的慢生活,是原先农村落后时物流不畅,农民没有办法,所以既要当裁缝又要当鞋匠。其实现在农村也变了,现在中国的农村更像美国一点,种经济作物、机械化生产,也不是慢生活了!”致远为儿子解惑。

“嗯对,现在农村跟城里没什么大区别,买卖东西能邮寄能上网,结婚找对象也谈房子要车子,吃的穿的玩的也是流行的热门的,跟原先的农村完全不一样了。人的心态不像农民更像城里人。”兴邦分析又总结。

“哎是。现在正儿八经把心思放在地里的,不多了。马家屯人气旺点儿是因为地多地好,县里大多数村子耕地比咱屯里少多了,夫妻两基本上在市里打工生活。”老马说完吁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