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上午十一点,小人儿摇头晃脑在背老师布置的小诗。
“这诗撩得很呐!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撩得很!我咋没学过这么好的诗呢!我记得我那先生只教我念经来着,没教过诗!寒尽不知年撩得很!撩得很!”老马捧着漾漾的卡通画册,一个字一个字地戳着这首小诗,豁然通窍,赞不绝口。
漾漾的周末作业抄写的那部分昨天桂英押着她抄完了,今天是背诗并抄两页拼音,早饭后老马闲来无事,主动吆喝着要陪漾漾做作业。
快一点钟的时候午饭好了。香菇炒青菜、蒜薹炒肉、凉拌黄瓜,四碗米饭一盆汤,四个人两两相对,各吃各的。早上吃了两个水煎包,没怎么吃饱的桂英又错过了午饭的点儿,此刻端起米饭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拨,一碗完了再盛一碗,第二碗完了又盛一碗,坐在她对面的老马有些傻眼了。
四个人一齐开饭,漾漾两勺米饭还没吃完,他和仔仔两个爷们还没吃到第二碗,桂英她一个女人家已经吃到第三碗了。三个人全细嚼慢咽的,碗在桌上手在桌上,她可好,碗在空中手在空中,一点吃相也没有,得亏两孩子各吃各的没跟着她学。
桂英觉察到老头在盯她,懒得搭理。上午九点压根没睡够就被喊着出去买早餐,买回来了他们三个吃饱了自己勉强垫了个底儿。往常在办公室里准点吃午饭,今天不但严重过了点儿还干了不少体力活,当然饿了!常年不运动也不干体力活的胖女人饿得有些头晕,她自我诊断后认定是血压低、缺铁加过度劳累。
吃没吃相且罢了,穿得那样子也是一言难尽。饭快吃完了围裙还挂在身上,宽松短袖上好几处油渍,短裤子褶皱得跟街边三块钱批发的一样,头发蓬松松好像生下来从没梳过,脸上洗没洗脸也辨不出来这样子比她二婶三婶打眼一望还要老,更别说跟兴才、兴成和兴波那三个媳妇比了。
三碗米饭完了,桂英意犹未尽,伸手不停地朝盘子里夹菜,一口连着一口不停手。
“你少吃点吧!你把菜吃完了娃娃们吃什么!”老马忍无可忍。
“吃菜你也管!事无巨细,不怕累呀!”桂英眼皮半闭,自己吃自己的。
“妈你是不是又开始暴饮暴食了!三分之一的菜被你一人吃了!”仔仔也瞧见眉目不对。
“我做的我不能吃啊!”桂英朝儿子翻了个白眼,知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咽了怒气蔫蔫地说:“你妈饿!真的饿!谁饿了不狼吞虎咽?”
“干点家务咋这么多事儿呢!以前没觉着你有这毛病呀!”老马言语不快。
“让你干这么多家务你试试!别说干家务了,光是两三个小时全程站着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你不累?”桂英无力地呛着。
“我咋没见致远这么多事儿呢!他干得不比你少吧!”
“那他周一到周五上班吗?开会吗?跑客户吗?搞办公室政治吗?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能有三样菜吃知足吧!”桂英咧嘴,自觉劳苦功高、无可挑剔。
“那你说兴成、兴才他这些媳妇们,人家要出门下地干重活儿回来做两顿饭,额外还有喂猪养鸡、做针线活、捣鼓干菜咸菜面酱啥的。”
“她们是牛人!我不是!领导啊,我觉得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认清现实,而不是否定现实并改变现实!你太理想主义了!我能变成她们吗能下地、会做饭、做针线还要喂猪牛羊鸡鸭狗!”桂英说完被自己逗乐了,两肩一耸,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干点家务咋咋呼呼的!你就是被致远惯坏了!该你做的本分这些年一样没到位,欠收拾!欠训练!让你干个三年啥都顺了!”老马无限藐视。
桂英一听“欠收拾”不高兴了:“我不是我妈,更不是我婆,别用打压她们那一套来打压我!现在哪朝哪代了呀?真逗!啥叫欠收拾?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将来漾漾嫁人了跟我一样不擅长家务那也叫欠收拾!”
“隔村里这就叫欠收拾!干一个小时活儿发一个小时火!你这是过日子的态度吗?哪家不是一堆的家务?哪家不得养孩子看孩子?哪家不是做饭洗碗洗衣服拖地地过日子?怎么到你这了事儿事儿的!世界上这职业女性多着呢,我不相信所有的职业女性全跟你一样?一点家务整得你邋里邋遢、暴饮暴食!你让两孩子看看你啥脸色啥模样!去屋里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老马伸手说完,低头扶筷子,准备接着吃。
桂英忍了半天听他说完,哗地撂下筷子嚷嚷道:“我我什么脸色呀!我怎么邋里邋遢?仔仔你说妈什么样子”
桂英一开口跟机关枪似的没停火,老马吃不下去了,起身去阳台上静心。桂英又揪着仔仔抱怨,实是说给老头听的,说到愤愤时指东指西、口水乱溅,又是拍桌子又是指天大嚷嚷。漾漾吓得不敢说话,仔仔低头嚼菜,嚼了好几分钟,等他妈中场休息时才咽了下去。
“妈你别说了,我爷爷早走了,你还在说!让不让人吃饭呀!”仔仔低声撒娇抱怨。
桂英咽了几口大气,双手抱胸靠着椅背。
忽地又开口,故作平静地套儿子的话:“你说说妈到底啥脸色呀!”
“没啥脸色,一切正常!可能你在家里的样子跟我爷爷对一个家庭妇女的认知有出入吧!”
“我又不是家庭妇女!”
“那你发什么脾气呀!我爷爷都没发脾气你怎么我觉得你最近要控制一下你的情绪!”仔仔低头,斗胆实话实说。
“我情绪很好啊,前提是别激怒我!”
“激没激你我不知道,反正最近你们吵吵,最开始全是你嚷嚷,最后我爷爷停战了你还在嚷嚷!”
“是吗?”桂英两眼圆瞪不可思议。
“你觉得呢!刚才你吃饭确实太快了,吧唧吧唧地,比我们班男生吃得都快!我爷爷要不说,我就开口提醒你了。”
“我饿了呀!”
“谁吃饭不饿呀?”
母子两絮叨了半天,也没总结出什么重大结果。边上的漾漾一碗米饭还没吃完,一直嚼一直嚼,痴痴呆呆地仰望妈妈和哥哥,两眼珠子一左一右地循环挪移,跟看动画片似的。整个世界跟着她放慢了节奏,关于刚才吵了什么为何而吵她浑然不知,只瞧着妈妈的头发像野猫身上的毛毛一样,还有妈妈和爷爷说话时的样子,像极了树上吵架的大鸟儿。
老马虽离开了,却留了只耳朵在餐桌上。听外孙跟他妈妈聊方才的事儿,他好像发现了一些东西。近来跟英英吵架,确实是他先停嘴的。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跟人论战占上风是他的习惯。老马也没有觉察到,他和桂英的父女关系无形中在慢慢改变。忍让与被忍让、谁强悍与谁示弱在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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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什么歌?超好听。”午后两点,街边车里,晓棠靠在浩天的肩上,听歌听得入了神。
浩天握着晓棠的手说:“我也不知道,音乐列单里一开始就有,确实很好听。”
“有点犯困!接下来干什么?”晓棠眯着眼问。
“饭也吃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说下来干什么?”浩天挑着眉毛,纹丝不动。
“看电影?不行,我马上考试了,要备考。”晓棠未会其意,迷瞪地说。
朱浩天咬着晓棠的头发悄悄说:“我下周出差去云南,得段时间才回来。要不晚上去你那儿,你听你的课,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说完又轻咬了一口晓棠的耳朵。
晓棠此刻明白了,整个人彻底清醒,身子却一动不动,紧张地问:“嗯?你晚上要睡我那儿?”
“你说呢咱俩也好了一阵子了就一晚。”朱浩天也不拐弯,语中带有轻轻的哀求。
“呃我答应今晚要陪我姐的,你知道我昨晚就陪着她的,她最近状态不好,从那次被打了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晓棠火速找来借口。
“小样儿,借口!骗我!”朱浩天戳了一下晓棠的脑门,坐直了身体,搂着晓棠的手也抽了回来,搭在方向盘上,两眼有些冷酷地目视前方。
晓棠看他有些不高兴,也坐直了身体。这不是朱浩天第一次暗示她了,三十二岁的她懂,可总觉得有很多东西挡在他们之间,让这场爱情变得复杂、迷离。
许久后,晓棠打破宁静:“不行了,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去了。”
“那行吧,我就不送你了,反正你比我熟悉这里。”朱浩天给出一个不乐意的假笑。
“你哪天走?我送你去。”
“周二上午。”
“行,到时候我送你。”说完晓棠开了车门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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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甜又伤的歌依旧在车里盘旋,可车里却没有又甜又伤的爱情。
晓棠回到家里以后,回味刚才车里的尴尬,十分困惑。他们是哪一天在一起的?她数了数算了算竟找不到日子,她翻微信对话、拉通讯记录,也找不到答案。只记得那天在市民中心的街上,人来人往脚步匆忙,昏黄的灯光下,他吻了她又问了她,然后她答应了,后面的好多交集像失忆一般,死活想不起来。
他们在一起肯定没有三个月,大概有两个月吧,兴许只有一个月多一点为什么晓棠对于这段感情有种神不在线的感受。她喜欢朱浩天吗?有点难以回答。不讨厌,但是也没那么至少相比李志权来说。那她为什么答应跟他在一起呢?他一表人才、他会说话会来事儿、他有车潜在地推出他条件好还是她喜欢有人追的感觉,毕竟这种感觉在她身上少有。
也许是寂寞吧,也许是她缺一个像恋人一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吧。可真要动起真格,她有些害怕,有些排斥。她在排斥朱浩天什么呢?说不清楚,但似乎有很多点、很多方面。他们还需要深入地相处、长时间地相处晓棠用这样的结论安慰自己。
热恋中的人不应该是毫无顾忌地奔向对方、从灵魂到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方吗?分明,他们两人均有保留。他们不是在热恋吗?他们之间有所谓的弥足珍贵的爱情吗?晓棠心中扑朔。
一开始,他们应该奔着结婚去的吧。可事实上他们对对方的了解好像很浅很淡。她藏着好多秘密,他也是吧。这样的感情是否很可笑,是否称不上是一段真正的感情,晓棠自疑。当初到底是为什么在一块的?这才隔了一个月,竟找不到答案了。她不讨厌与他接吻、拥抱,她却不能容忍他和自己共眠一床。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此滑稽,却不得割舍。情感之事历来复杂,也许,他们的确需要深入地相处、长时间地相处,才能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周末晚上,杂粮铺里。钟能端着两份臊子面出来了,一份给自己的,一份给儿子的。学成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直在晓星那边,晚饭不回来估计明早直接从他妈那边上学。钟能把一份面放在茶几上,自己端着一份在铺子门口坐着吃。一直在柜台上看手机的钟理见饭好了,挪了地儿去竹沙发上吃面。
现在的杂粮铺子不同以往,父亲钟能上班时,只钟理一人看铺子,没什么生意也没什么活计,从中午坐到晚上,然后喝一顿酒,睡到第二天中午,接着又在铺子里从中午坐到晚上这便是钟理现在的生活。左右邻舍的人多少知道他们家的那点事儿,往常跟钟家的很多交往不是因为和善的老头便是因为能干的媳妇,如今两个均上班去了,除了老陶晚上过来喝酒吃菜,谁闲得没事会来他们钟家?
没生意没人气也罢了,铺子里的陈臭、一天天的死寂、时不时跟客人吵架时的狂躁惹得左右街坊常避之若浼。街坊们大多认定,晓星这次是走定了,恐怕连钟理也如此认为。生活的确发生了变化,只他还在沉沦。所有人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独独除他。
学成没人照料也能自己起床穿衣、刷牙洗脸,晚上一回家吃完饭后主动地去做作业;父亲每晚早早入睡,第二天四五点起来上班,下午接孩子、买菜、做饭;雪梅有雪梅的新生活,那生活定是规律的、激昂的;晓星有晓星的生活,那生活是充实的、有希望的。独独除他。
钟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关了店重新盘一家继续做杂粮生意?像父亲和晓星一样去上班赚钱还贷款?或者如自己所愿去开烟酒铺、茶叶店他似乎什么都能做,可却一样做不了。四十三岁了,没有积蓄、没有手艺、负担很重还有一身的债,他能做什么呢?他该做什么呢?因为找不到答案,所以他一直在沉沦,一直在撂挑子。
钟理怀念以前的日子,怀念晓星依赖他的日子,怀念梅梅围着他喊爸爸爸爸的日子。他从没想过生活会倒退、下陷甚至给你设个机关。
晚上九点半,仔仔结束了学习,收拾好书包来客厅休息。屁股刚陷进沙发,只听正在看电视的爷爷指着他说:“仔儿,给爷爷找找打火机!看在躺椅那儿没?”老马说的时候正眼也没看下仔仔。
仔仔取完打火机还没落座,只听妈妈捧着手机啃着水果说:“帮妈倒杯水!妈活儿干多了腰酸!”桂英说的时候也没正眼瞧儿子。
仔仔端着一杯水递给妈妈,桂英沾了一口摇头道:“不要这个水!要那个大缸子里的柠檬水!那个好喝!”桂英朝空中一挥手,继续刷手机。
柠檬水刚递过去,少年坐下来还没出口气儿,只听他妈又在吆喝:“哎,洗澡的热水烧好了,你要不去关了?多烧无益费电!”
见儿子不理睬、没动弹,桂英转头找了个台阶:“哦,你累了算了,待会我去关!”
“我去!我连着学了两个半小时,没人给我倒水、没人问我累不累,我一出来就被你两使唤来使唤去!爷爷,你的打火机跟你隔着三米不到!我亲生母亲,你要喝柠檬水不提前说清楚,非得我跑两趟!你两这使唤人的架势一样一样的!为什么我爸从来不这样!”仔仔说完身子一瘫,双手抱胸,不想搭理那二位。
“你是娃娃不使唤你使唤谁?我被我爷从小使唤到大,你妈她爷也被他爷从小使唤到大!在家里娃娃不跑腿谁跑腿?”老马调小了电视声音,专门表明他的逻辑。
“关键我也累呀!我不是睡了一天或玩了一天,我是学了一天!再说,你们两只是使唤小的吗?好好回忆回忆!我帮你们回忆回忆吧我爸在家时你仗着是长辈岳父左一个致远右一个致远一天最少叫十次!你呢?仗着我爸好脾气宠着你,隔一会一个亲爱的隔一会儿一个亲!我可从来没见我爸瘫在沙发上不停地使唤我!我不是我爸!”仔仔正色声明立场。
老马听得如此有道理的话从这么小的嘴里出来,忍不住笑了。桂英羞了,低头偷笑。
仔仔见两人笑了,又不接话,更加郁闷气愤。
“人家越是位高权重的越谦卑、越尊重人,你两呢?仗着我小、我爸老实脾气好,专门欺负我两!”仔仔觉无趣,撂下一句大道理,起身要离开。
“行行行,以后不使唤你,我使唤漾漾行了吧!”老马冲着仔仔的后背喊了一句。
桂英笑了。
仔仔听他两霸道无理、错不知错还取笑人,回头又说:“我就不应该给你俩调停!你两骨子里是一类人,就应该你俩矛对矛盾对盾地互打,只有你俩两败俱伤了,这家里才安静一点!”
“这娃儿!大道理一溜一溜的!”老马说完,身子抖着憨笑。
周一上午十点钟,晓棠临时起意,想去朱浩天住的地方参观参观,顺便在他出差临走之前陪他大半天、帮他收拾收拾行李。决定以后给浩天发了条消息表明其意,然后做面膜、换衣服、化妆
她在挽回昨天的尴尬。毕竟,男人提出如此的想法无不是正常的,她不应该犹疑他俩,更不应该否定这段还没正式启航的感情。果然,女人是善变的。
过了半个小时候,浩天没有回复。晓棠纳闷,直接拨通了电话。
“喂?在干什么?”女人欢喜。
“睡觉呢!”浩天假装一副刚睡醒的口吻。
“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看见没?”
“什么?”浩天皱眉伸脖子男人撒谎时隔着电话也在表演。
“我准备去你那边陪你一天!”晓棠得意又羞涩。
“什么?呃你现在在哪儿?”浩天故作惊慌。
“在家呀!怎么啦?不欢迎我?”
“呃没,我这儿乱着呢!”浩天支支吾吾。
“没事,我帮你去整!我很擅长收纳的!”晓棠一脸傲娇的欢喜。
“呃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你那里有其他女人?”晓棠开着玩笑。
“不是女的,我哥们我朋友也住这儿!”
“你不是说你一个人一室一厅吗?”
“他他临时过来,昨晚喝酒来着,就不走了!”浩天故意示弱。
“哦那等他酒醒了我过去。”晓棠眉目耷拉。
“呃不用!我乱着呐这里!而且我也不方便催人家!”
“你就说你女朋友过来呗!”
“那不名正言顺地赶人家吗?”
“所以我去不了?”
“晚上,晚上一块吃饭行不?”浩天提出折中法子。
“那好吧!那晚上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