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号一大早,全家个个七点不到皆起了。老马坐在阳台上,在渭北独特的烟草味中瞅着这一家四口兵荒马乱地在屋里各自转圈圈,好不热闹。
整个暑假漾漾哪天不是九点以后起床的,今个早早起来,小人儿魂不附体,坐在沙发上跟个穿红裙的布娃娃一样两眼圆圆不闪、小脸呆呆僵硬,五体纹丝不动地杵在那儿。一会致远捧着碗给她塞饭吃,一会桂英过来给她梳头擦脸,一会致远将书包背在她背上,一会桂英给娃儿穿袜子和鞋仔仔还算有条不紊,今天上午报名,下午进教室见新班主任,晚上照常上自习。起床后少年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吃完早饭带好证件和学费,打了招呼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上学去了。
快八点了,夫妻两口顾不上自己吃饭,带好各种证件,提着漾漾的大铺盖小零碎,吵吵嚷嚷地出了家门。临走前,夫妻两指挥着孩子跟爷爷说再见,老马隔着老远瞅着那白净的小脸蛋、蓬软的黄发、短小的身板、木讷的神情恍惚中错看成三十多年前的桂英。那时候他也是瞅着烟、隔老远、躺在炕上看着桂英她妈、他哥哥如何替她收拾书包整理衣服那时候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也是个旁观者。
一打眼,那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匆忙!人类的一生拢共有几个三十年?两个是六十岁,三个是九十岁!老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完第三个,只晓得过去的两个三十年快得吓人!在马家屯那个数百年不变的小村里,总以为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来到这里以后,每每黄昏时呆望对面楼房反光中的自己摇椅上的佝偻背影,才知自己有多苍老!每每看到漾漾肉嘟嘟软嫩嫩的小手,才知道自己身上的褶皱有多么可怕!
在难得的晨风中,老马品着时光的苦涩。自己的小女究竟是如何从那般小身板的痴痴娃儿长成如今这般的大人物!想起桂英的过去,老马愧疚难当。
家里这般安静,静得人不习惯。转眼间自己在这家里陪着孩子们过了一整个暑假,如今又到九月份了,不知莺歌谷满谷的狗尾草是不是一下子全枯黄了!老马在那渭北的烟味中,闻到了渭北的草香。
早上七点半,高铁准时到站!晓星领着梅梅拉着箱子背着包出了高铁站,两人在站里兜兜转转,半个小时后终于出了站,到了重庆高铁站正门口的广场上。一出门只见学校早在那里拉着长长的红色横幅、支着三五个蓝白的帐篷、停靠着两三辆大巴车在迎接新生了!几十个穿着印有学校名称的师兄师姐见梅梅像是新生模样,两三个走上前来礼貌询问。
如此,母女两上了学校的大巴车,一路过山绕水起伏颠簸,透过窗赏见那左侧的山丘连绵、右侧的河水道道、头上的轻轨高悬、脚下的楼群隐现果真是一座山城,地域风景如此锦绣独特,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母女两目不转睛地赏了一路,一个小时后大巴车到了渝北的校区。进了学校的大门,又是另一个世界。
跟着师兄师姐,雪梅带着妈妈穿过了校园主干道旁的绿地、球场、办公楼、教学楼、毓秀湖、演播大厅还有远方的图书馆、宿舍楼、三层餐厅
从未见过大学的包晓星一路过去望着那风采奕奕、抱书穿行的满园青年学生,心里欢喜又羡慕。到了学院的大一宿舍楼下,辅导员在那里专程等候,包晓星作为家长笑着上前和辅导员握手聊天。
十点多,师兄们帮助钟雪梅将行李抬到了宿舍楼里,雪梅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和床铺。女大学生高兴地和她的新室友相互认识,包晓星和孩子们寒暄过后忙着帮女儿开箱子整理东西取出衣服齐齐整整地放到衣柜,鞋子放到鞋柜里,日用品放在书桌上
“妈,不用着急!你休息一下!”坐在椅子上的钟雪梅对妈妈说。
“没事没事!我现在不累,也有劲儿,顺便给你整了!”
“你妈妈真好,我爸妈前天来送我,哪还帮我整东西,早去市里旅游去了!”新室友对雪梅说。
晓星冲那孩子微微一笑,回头继续忙活。没有人能够体会作为母亲的包晓星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帮女儿整理东西了,往后她大学毕业、在理想的城市找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往后雪梅的人生她许是帮不上了,照看学成长大成人、为老人养老送终是她往后排在首位的事情了。从梅梅上大学的这一刻开始,她们母女的人生便要分岔了!晓星珍惜这一刻,无比珍惜。
话说,作为母亲她何曾不想让梅梅留在广东上大学,可她更愿意顺从梅梅的意志!鸟儿大了,终要飞离!梅梅是这般要强又倔强的孩子,她早知留不住。有时候她暗地里自私地希望梅梅也像学成一样弱一点、笨一点、慢一点,如此她才不会远走高飞,才会一辈子需要她、黏着她!
孤独是世人皆怕的,避免孤独的法子,除了找个伴侣组建家庭,还有便是粘着儿女绑住他们的前半生!晓星见过太多这样的父母,她不想这样!再不舍也要成全儿女的自由!人只有手握绝对的自由才能飞速地跨越成长。即便后半生她一人孤苦,也不愿自己成为儿女的累赘。
这一天的钟能格外忙,晓星梅梅不在家,当家的男人不当家,依然日日晚上喝酒白天睡大觉。今天学成开学,他要再不管那可怜的娃儿真是没人管了!一大早钟老汉拎着好些东西拉着学成去学校报名。宝贝孙女有了新的起点,大孙子也升到四年级了,他个老头子可不能拖后腿,也要硬着头皮开启一段新旅途了!
岁月会令躯体衰败,却不会让一个人的心衰败。钟能反观自省,自己还有力气、还有心劲、还可与年轻人口中的“努力”较量较量,即便六十六了,也不该听天由命认命服老!
下午四点多,办理完报道手续,包晓星挽着女儿的胳膊,一齐参观青春明媚的大学校园宽阔流风的法学大道、森严威武的司法中心、书声朗朗的博学楼、功能齐全的学校操场、竖着罗马柱的石阶罗马广场、满池锦鲤的毓秀湖、风景宜人的大峡谷、象征司法公正的独角兽大雕塑晚上七点,母女两欢欢喜喜地去学校的餐厅吃饭,吃完饭母女两坐在毓秀湖边,吹着晚风欣赏湖面的宁静和大学的静谧。开启独立人生的雪梅有好些话要说,忽地将头靠在妈妈肩上却说不出来了,许是不愿打搅此刻的纯粹。她困惑的无非是爸爸因何事他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总在回避她,何时起妈妈对他的变化置之不理
雪梅老早觉察到父母的婚姻出现了严重的问题,那问题严重到随时可以解体她的原生家庭。女孩的疑惑多得烦乱,越是长大了越不敢随意开口问,怕问出来的答案自己接受不了。如此安宁又愉悦的时刻,雪梅想起了学成和爷爷,猛地一下坐直了,掏出电话给爷爷报平安、聊今日见闻。
星期一上午,最近新来的王雅儿忽然敲着马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
“马经理,joden有事找你呢!”王雅儿是小钱总joden在公司新招的秘书,脸蛋白、头发长、鼻挺眼大、腰细腿长,走路的时候扭腰摆发,好个扭捏之态。桂英见了一次就记住了,平日里没交集,只是点头之交。
“哦,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桂英抬起下巴应了一句,王雅儿又扭腰摆发地走了。
小钱总找破天荒的头一回,桂英腹中嘀咕。关闭了档,马经理踩着一厘米高的高跟鞋噔噔噔地去了小钱总的办公室。进去后,小钱总一见她来了,赶紧站起来走出办公位出来迎接。
“joden你找我?”桂英笑问,虽不喜欢用英名称呼别人,奈何别人执迷于被这样称呼。
“哦!一点小事!来来来,桂英姐坐坐坐!”joden一边说一边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桂英纳闷,她两个有什么话是需要关门说的?早听这个脚蹬子好色,桂英赶紧捂了捂衣服,转念一想,自己胖得衣服早裹不住水桶腰了还怕人家劫色!胖女人如此想着鼻腔里哼出一笑。待她坐到了joden办公室那张超大的专门待客的黑皮沙发上以后,心里暗度:总裁刚才称呼自己为“桂英姐”奇了个怪。马经理不明所以,心先提到了半空中。
桂英刚刚坐定,只见joden捧着个棕色的盒子出来了,而后坐在沙发上对马经理说:“这是一点进口的烟叶,我知道你父亲爱抽水烟,刚好我这里有点客户送来的。我自己用不着,咱公司的家属估摸着也就马叔能这么抽烟了!这个你带回去送给马叔吧!”
joden说得风轻云淡、满脸堆笑,马桂英愣是听得头皮发麻。她瞪着两眼瞧着joden双手捧在她跟前的盒子说:“呃您怎么知道”
桂英后半句话还没想好,只听joden大笑着说:“你发的朋友圈呀!马叔的水烟袋我瞧见啦很稀罕的玩意儿呀!还有一次你发的老爷子进电影院的表情包,公司好多人点赞,我还给你点赞了呢!”
桂英有点懵,挠着后脑勺说:“我记得我记得,那表情包是我儿子淘气拍的!”
joden继续笑言:“我在咱公司听到一点关于你家的八卦说老爷子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说他在高铁上抽水烟被重罚,还说他让两孩子跪下来接礼物!还有还有!传说他用你半瓶的名贵香水除他的脚臭味儿哈哈哈有这回事吗?”
桂英一听这些糗事,红着脸苦笑:“哎呀我爸就是个老农民,闹笑话了!家丑家丑!真是闹笑话了!”
“没没没!我听了真有意思!还说他给老太太周年烧纸,花五块钱雇你女儿下跪磕头有没有这事儿?哈哈哈”joden说完仰头大笑。
桂英一听这个,连连摇头摆手,待joden笑过了,她尴尬地开口:“我这人嘴碎得很,在家被他气得没法子了,跟业务部的同事闲聊天抱怨抱怨,没想到传到您这了!见笑见笑!见笑见笑!”
“哪有哪有!我当时听了你家老爷子这些事儿,觉得很有意味,我也很感兴趣,马叔肯定是个有趣有故事的人!”joden竖起大拇指夸赞,弄得桂英更不好意思了,摆手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
“这烟叶你收着吧!钱总人家不抽这个,我身边全是年轻人,哪有人抽这个!”joden重又举着盒子,桂英见他举了许久,不好再拒绝,于是道谢收了烟叶。
聊了笑话收了烟叶,两人之间不那么见外了,joden忽然问道:“最近展会那边的进展如何?”
“还行!比往年差一点!”安科展的业务和杂志、网站的业务向来有竞争,马经理不好细说。
“我听说走了很多客户?”joden低眉打探。
“是走了一些,主要是现在大环境不好,很多小客户倒闭了,大一点的公司又在缩减开支,到了展会这块,很多公司都在控制呢!”
“哦!隆石生手里的客户怎么样?你们最近不是统计了吗?”
“呃”桂英不知如何回答,只低着头缓缓地说了四个字:“比去年少!”
“花海洋呢?这两个谁手里的客户多?”
“差不多吧!”
“哦!”
见马经理不怎么答,对话磕磕绊绊的,joden也不再往下问了。过了一分钟,joden站了起来,一转头又大笑道:“这周六我组织几个经理去北头古城玩,然后大家一起吃个饭,吃完饭一道去酒吧玩!怎么样,桂英姐你也一块去吧!”
“呃我我爸这周六预约了拍脚伤的片子,我老公带我女儿去上舞蹈课,只能我带老爷子去医院了!”桂英这谎圆得还算漂亮,可两个成年人均晓得这是谎话。
“哦,那行那行,那就不打搅你了!”joden重新坐在了自己宽大明亮的办公桌前,手里忙活了起来。
桂英明白了这举止的意味,连忙站起来说:“那总裁你忙吧,我出去了!”
joden冷冷地哼了一声,头也没回地敲起了键盘,桂英于是出了小钱总的办公室,心里颤巍巍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以后,仍然惊魂未定,不知如何是好。瞅着那一盒烟叶,更瘆了。
同样第一天开学的何一鸣,没有雪梅的欣喜,也没有漾漾的惶恐。上午自己报了名,午饭后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高二三班的教室。下午两点班主任来了,一来先按照总成绩的排名调整座位,调整完座位发新书,晚自习学生自由学习。新的教室、新的同学、新的座位奈何一点点新的心情也没有。此时此刻,何一鸣心里还惦念着顾舒语。
为什么顾舒语一直没有消息?定是她不喜欢他。何一鸣被这个假定事实搞得失神落魄,硬生生在历史书的插画里描摹出了顾舒语的面容。
今天一整天家里只两个人,何致远不是洗碗刷盘子、叠衣服拖地板就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没了娃娃在边上叫唤,老马做什么都觉没意思,听秦腔戏、看电视机、扇扇子、抽水烟全没了往日的欢欣,特别是一瞧见女婿,心里更憋屈。
四岁的女娃娃尚有正事可忙,他一个四十五的大男人天天做饭洗碗洗碗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