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上 少年郎怦然心动 病老头玩笑生死

于何一鸣而言,今天是与众不同的一天。

九点钟离开社康医院以后,仔仔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九点半到了深圳十九中学他们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取了自己的成绩单,一看总成绩前进了十三名,班主任点头称赞,少年郎满心欢喜!

取了成绩单一路飞出学校又往补课中心赶,十点多赶到补课中心的何一鸣见物理老师正在授课,他没法子,不能从前门走,只能从小教室的后门溜进去。那小教室最多容纳四十人,此刻听讲的没有三十八也有三十五,从后瞧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何一鸣在后门瞄了很久才找到胡汉典。今天汉典来得早,占位占得很靠前,仔仔无奈,只能半蹲着身子抱着书包在过道里往前挪。

“这位同学,你大大方方进来大家还以为你是上厕所过来的,你半蹲着偷偷摸摸走进来这不昭告天下你迟到了吗?”戴眼镜的物理老师忽然暂停讲课,指着仔仔说。

仔仔一听话头不对,不是上课的语气,又见同学们全盯着他笑。何一鸣不好意思地挺直身体,满脸通红地朝胡汉典走去。汉典向他招手,第二排左起的第三个空座是留给他的,何一鸣于是在众人的注目中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而后掏出课本和具。老师继续开讲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家补课中心很严格,不仅补课结束前会有小规模考试,而且每节课要点名,平时上课表现好加上考试成绩优异的,补课中心会奖励现金,班级里第一名奖八百元,第三名奖五百元何一鸣瞅中了第三名五百元的“回扣”,所以打算认认真真地补一假期课。可没想到正式开课的第一天他就迟到了三节课!不知道会少多少钱,何一鸣心里憋屈。

“哎,何一鸣,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同事的女儿,她叫顾舒语!”胡汉典捂着嘴在仔仔左耳边悄悄说。

何一鸣弯腰朝左一望,挨着墙的竟是一个美少女!他霎时间红了脸,赶紧轻声说了句:“你好你好!”说完立马闪回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胸中早已波涛汹涌。

“顾舒语,这是我哥们,我跟你提过的,她叫何一鸣!”胡汉典朝左冲着顾舒语小声介绍仔仔。

“哈喽,你好呀!”十五岁的顾舒语身子轻轻靠前一闪,朝右和何一鸣打招呼。

何一鸣尴尬地点点头,然后挺胸抬头地朝黑板看。待三人继续听讲以后,何一鸣缓缓地坐直身体,拘谨地靠着椅背,使劲儿把椅子往后挪,不想弄出声又恨不得把椅子挪到姑娘边上去。刚才太激动了,只看见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其余全没看清他就躲开了,何一鸣后悔得要命。他的脸正儿八经地朝向黑板,可那一双眼睛再也没捋直过,朝左斜着八十度偷瞄靠墙的小美人顾舒语。

但见那女生扎着个长长的马尾辫,余光中现出闪闪的睫毛、红红的嘴唇、又高又挺的鼻梁、棱角柔和的下巴窗外的光打在女孩脸上,是那么柔和美妙、优雅神圣,女孩认真抄笔记的姿势迷得何一鸣再也无心听课了。

从此以后,补课班的老师讲了什么,何一鸣几乎只字未进。一颗心再也无法安定,莫说什么第三名奖五百元,恐怕考个倒数第一,他也心甘情愿。想到晚上要请女孩吃饭,他紧张得不知道要干什么,低头审视自己今天的穿着,闻自己身上有没有汗臭味,感知自己有没有脸红

少年第一次怦然心动,在十五岁的夏天。这个暑假,顾舒语的一起一坐、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何一鸣的心弦。

十二点,老马烧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三分。何致远又向社区医院借了轮椅,将老马推回了家。回家后致远熬了些清粥先给老小填肚子,喝完粥老马又昏睡了过去。

悲催的何致远,挤出九牛二虎的意志力想要重新开始,一开始就遇到了老人发高烧。下午两点,老马在昏睡,漾漾在午休致远终于有机会坐在了书桌前。他开着电脑,打开档,却始终也提不起笔、两手无法落在键盘上。何致远累了,一早起来跑了一趟医院,中午先做粥后做菜,等照看老小吃完饭、收拾完厨房得了空子,他的心劲早消了,他累得哪有力气再创作呢?

家务活向来不重,可是磨人,如煎汤一般地磨人。

他要午休吗?四十五岁、岁月煎熬的何致远哪里睡得着。他靠在椅背上,无力写作,无心睡觉。在发呆中品尝绝望和脆弱成了他近来做的最频繁的事情了。他在等待一个强有力的开头,只是那开头迟迟不来。

脆弱的感觉遍布每一个细胞,忧郁和焦虑轮番操控着他的大脑神经。这几年来,何致远时常有种大醉的感觉头重脚轻、全身无力、大脑迟滞。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像幽灵一般,轻飘飘地在屋子里无目的地游荡。

他的精神或生命一定是生病了。

何致远看见自己的灵魂在屋子里孤独行走,又感觉那个灵魂像是某个其他人的“那个人”很奇怪,他看到的世界跟何致远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在“那个人”眼里,世界是扁平的,每一栋楼房又长又矮,树木很宽很低,人变成了原来的一半高五倍宽像是置身于一个哈哈镜的奇幻世界,又像是有人在“那个人”的眼睛上安装了哈哈镜“那个人”分不清楚现实和幻境。

朦胧中,何致远不知是世界病了,还是自己病了。

近来总是恐惧,他不敢随意地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努力地忽视“那个人”,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在街上漫步、在家里忙碌。

事实上,何致远憎恨自己为了扮演所谓的正常人、正常丈夫、正常家长而压抑到失去氧气,可惜每次抗争的结果无不如此。于是,他继续假装正常而积极地履行他的一切社会责任、演绎他的一切社会角色。

随着两个孩子的长大,随着自己离开社会及脱离社会交往的时间越久,他越感受到自己的无意义和不被容忍。他在幼儿园其他小朋友的家长眼中、在菜市场大妈的口中感受到了这种无意义和不被容忍。他只愿抛开世俗去寻一处安静的场所,可以每天不被打搅地创作,可以不被外力压迫、不计世俗结果地自由创作。

何致远很清醒、很明白,这一年来因为严重的失眠和焦虑,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变得有些奇怪封闭而抑郁、总是闷闷不乐、不太愿意说话。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想要决绝地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想要禁止自己的肢体触碰大地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脚底也要用一双鞋底来隔离。他不愿再与这个功利、媚俗、浅薄的世界有任何接触了。

他讨厌这里,就像这里讨厌他一样。

漾漾醒来了,她又踩着踏板车在屋里呼啸驰骋。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孩子清脆到聒噪的回音,何致远应该高兴,不应该皱眉;他应该宽容或忽视,不应该关起门来隔离漾漾的呼啸和呼啸的漾漾。

漾漾眼见着爸爸悄悄关了房门,她驻足少许,不再呼喊了。

下午三点,大大的屋子里似乎只剩下了四岁的何一漾一个人。她感到孤独,孤独的时候任何玩具都不算是玩具了,包括她手里最爱的踏板车。小姑娘无可奈何地推着车去了爷爷的房间。此时此刻,在这间大大的空旷的屋子里,爷爷是何一漾赶走孤独的最后一根求救稻草了。

她想和老头聊天,可是从上午到现在,那个爱和她聊天的人一直在睡觉。

“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现在是下午喽我妈妈晚上快下班了我哥哥晚上快放学了你要不要喝水呀,我可以给你倒水你是个大懒虫、老懒虫、又大又老的小懒虫你怎么还不醒呀”漾漾盯着老马呼吸的鼻孔,可怜地自言自语。

小孩子忍不住,将老马的鼻孔捏住了,她忍着扎扎的胡须,想瞧瞧爷爷有什么反应。只见那老头打呼噜的声音变大了,他张嘴喘气,他睁眼了!漾漾缩回手,笑嘻嘻地盯着老马终于有人和她说话了。

“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漾漾问老马。

“呃爷爷病了,不是在睡觉。”老马浑身无力,半睁着眼睛小声说。

“爷爷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水喝好不好?”漾漾趴在老马头边问。

“好!”老马顺着呼出的气发出这个字。他深吸几口气,想动动不了,想醒醒不了。

漾漾将踏板车靠在床头,而后一心一意地去倒水。两分钟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杯里的一口水进来了。

“你的水来喽!”漾漾把水放在老马枕头边的凉席上。老马一看,那水少得只有个杯底,他没劲起身,只想缓缓再喝。

“等会等会爷爷再喝!”老马闭着眼睛说。

见爷爷不说话了,漾漾在老马耳边特意询问:“你要不要跟我聊天?我可以给你讲睡前故事!”

老马抬了抬眼皮,看穿了小孩双眸里的期盼,说:“要!”

“那我给你讲个小鸟的故事吧。”

“好!”

“秋天来了,叶子落了,树枝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了。鸟爸爸和鸟妈妈飞到它们的鸟巢里,待了一会后,它们两个一起唱歌,唱得很伤心很伤心爷爷,你知道为什么鸟爸爸和鸟妈妈唱得很伤心吗?”

“为啥?”老马闭着眼睛听,闭着眼睛问。

“因为他们是唱给自己听的,因为他们要飞走了,因为冬天要来啦!冬天来了,他们要离开他们的家去南方,还要带着他们的小宝宝,到了第二年春天才回来!那爷爷爷爷你知道吗他们明年回来为什么还哭?”

“不知”老马昏昏沉沉,动了动起皮的嘴唇。

“因为他们老了,他们明年回不来了,他们就死在了别的地方了,只有他们的小宝宝才能回来,所以他们很悲伤地唱歌!”

漾漾捋着老马耳边的一缕头发,捋了许久,两人双双沉默。

老马湿了眼角,叹了几口气,神智清醒了几分。他忽地睁开眼睛问漾漾:“要是爷爷死了你家里,你会害怕吗?”

“你说什么?爷爷你说你要死了吗?”漾漾提溜着黑眼珠子机警地大声询问。

“是呀!爷爷快死了!你怕不怕?”老马抬起眼皮问漾漾。

“呃你要是变成鬼了,那可有点儿怕怕的!鬼会吃掉我的!爷爷爷爷?你真的要死了吗?”漾漾虔诚询问。

“是啊!”老马点点头。

“我要告诉我爸爸去!”何一漾冥冥中预感到人之死是一件无比无比大的事情,她一溜烟从地上站起来跑出了门,而后大声捶打何致远的房门。老马来不及阻止,轻拍了下床棱,只留下一串似笑非笑的颤音。

躺在床上的何致远刚打了个迷糊,恍惚中听人在喊,从梦中醒来。

“爸爸,爷爷要死啦!爷爷要死啦!”漾漾在门外大喊,一句话喊得又长又慢又沙哑,在屋里的何致远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见敲门声急促,赶紧去开门。开门后还没来得及询问,只听漾漾端正身体、双手握拳、仰头大喊:“爸爸,爷爷要死了!要死了!”漾漾说完闪开去路,指着老马的房间。

何致远一瞪眼一耸肩,瞬间极大清醒,三五步走到仔仔房里。进门时见老马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心里大慌。走近了忽见老马睁开双眼无声地发笑,又是一惊,心中忐忑。中年人屏住呼吸,弯腰趴到床前,略略结巴地问:“卜爸,你喝水吗?”

“让我把孩子倒的这口水喝完!”老马费劲地起身,受惊的致远颤抖着搀扶。见老马喝完了水,致远疑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猜测一定是漾漾把人睡着错当人死了。而后端着杯子走到门口,指着漾漾严肃又歹毒地训了一句:“何一漾,以后你再胡说八道,爸爸打你了!”

“嗯?”漾漾退后一步闪过何致远神来的大手,小人儿吓傻了。

“没事没事,我跟娃儿开玩笑呢!不怪她!不怪她!”老马坐起身来大声解释。

何致远这才明白是个玩笑话,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而后吁喘着大气,劫后余生一般出了房门。照料老马喝了两杯水又补充了几片药,致远重新回了房间。

这一场虚惊不小,何致远在房里拍着胸腔惊魂未定,他摇着头翻开了日记本,在百感交集地记录刚才那一刻时,创作灵感悄然袭来。

漾漾还在发愣,她站在爷爷的房门口,先是看着爸爸离开,而后迷茫地望着爷爷。

“过来过来!”老马朝她勾手。

委屈至极的漾漾五寸、三寸地挪到床前,却站在老马的脚那边,离爷爷很远。老马拍了拍胳膊肘边的床单,示意孩子坐在他身边。漾漾犹豫了很久,才低着头爬上了床,坐好后她左手扣着右手,两腿垂在空中无意晃荡。

“爷爷错了!爷爷跟你开玩笑呢!”老马用厚重宽阔的大手轻轻碰了碰漾漾的脊背,算是赔礼认错了。而后老人问:“爷爷错了,让你被爸爸训,你会原谅爷爷吗?”

漾漾没说话,噘着嘴,斜着脑袋,很犹豫地点了点头。

祖孙两沉默了一分钟,老马开口:“前两天你为什么老跟爷爷生气?是不是爷爷做错了什么事情?”

漾漾凝视爷爷的眼睛,点点头,没说话。

“爷爷做错了什么?”老马刚问完话,急喘了一口气。

“你训我爸爸了”漾漾盯着自己的小手说。

“那天换轮胎吗?”老马猜测。

“嗯。”漾漾又点点头。

“你爸爸错做了,爷爷训他不行吗?”老马费劲地解释。

“不可以的!”漾漾摇着头,那眼神十分坚定,而后用右手的食指指甲盖轻轻刮着格子床单。

“为啥嘞?”老马问。

“因为我爸爸是不会犯错哒!”小童子语出一条真理。

“不管是谁,都会犯错的。”老人纠正。

“所有的爸爸都不会犯错哒!”小儿信誓旦旦。

“那你妈妈的爸爸会犯错吗?”老马使坏。

“呃咦?是你!咯咯咯你在说你呀!”漾漾戳着老马的额头咯咯咯地憨笑。

“你看,大人也犯错,爷爷刚才骗你那就是犯错。”老马说得气喘吁吁。

“呃那好吧。”漾漾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隔了会,老马又问:“周周呢?”

“周周去他奶奶家了,他奶奶家很远很远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呢!”漾漾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