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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想好了,我脚好了就回马家屯!”老马打破饭桌上的沉默。
“你还回去干什么呀!你现在不是村长了,种地还能种几年!在你女儿家好好养老得了!跟我们做做伴有啥不好的!”行侠冲老马说。
“欸!那现在谁是咱村村长?”天民好奇。
“保山现在是主任新村长!”老马回答。
“哎怎么是保山呀!”天民失落,摇头歪嘴。
“前段时间换届了你不知道?一群人胡搞,挨家挨户地送礼!”马行侠啧啧嘲讽。
“现在哪个村不这样?”钟能叹气。
饭桌上的老人刹那间齐刷刷地又沉默了。
“现在的人哎!咱那时候人多淳朴多实诚呀,各个做事踏实,让干什么干什么,让去哪里去哪里,不像现在人!”樊伟成说罢叹气。
王华成愤愤开口:“我表哥家的孙子,前段时间来深圳说是要找工作,我前后没少忙活,结果人家呢,做快递说太辛苦了,当服务员说没前途,进工厂嫌领导老是骂他,做淘宝开店嫌没生意!自己没化没技能,吃不了苦还嫌赚的少!这新一代的农村娃远远不如咱们那一代的!”
“我隔壁宋家寨有几个亲戚的孩子,现在在深圳这边的工地上干活。千里迢迢来深圳不说学点技术,单看中了工地上的高工资,你说现在不趁着年轻学点技术,等老了难不成还去工地?咱那时候是时代束缚了,其实我们比他们这一代要有远见,是不是?”钟能说完,众人微微点头。
“咱村东头那谁他家的孙女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做那个呢!去年他爸给她寄东西寄到了我家里我们沾点儿远亲,我儿子送东西送到了她们那个会所,那女子穿得很暴露,我儿子一看心里明白了!”马行侠悄悄说。
“你说谁孙女?”天民打听,老马好奇也凑着身子。
“老狗子隔壁家的!”行侠在空中一指,马家屯的三个老头全懂了。
“永民哥他孙女你们知道不?也在深圳。”天民问老马和行侠。
“不知道”
“那女子三十多了,嫁了三回!听说在外面有点骗婚的意思现在准备第四次结婚了!”天民说完咧着嘴频频点头,众人结舌惊诧。
“小年娃你们知道不?”马行侠问。
“咋不知道他呢!他也快六十了吧!”老马挪开烟嘴回答。
“小年娃跟咱们是一朋的,在外面包了两个女的!”马行侠咧嘴啧啧。
“现在的人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咱那时候哪有离婚啊、出轨啊、乱搞啊这些事?结了婚组了家,谁敢轻易离婚!而且咱那时还不是婚前谈恋爱,就这也很少离婚!现在的社会风向变了才导致年轻人敢胡来!”钟能道。
“我观察哈,咱们这一辈儿的儿女还算可以大多数靠谱,再往下走一辈,差得很!没规矩、没志气、吃不了苦!结了婚的对家庭没啥责任心,吊儿郎当、不孝顺、不养孩子的多得是。在村里有几亩地种些果子还能度日,在城里可不沦为底层混混?咱村光我知道在外面做混混的不下二十个!”马行侠晃荡着空中的手势。
“新一代年轻人普遍机灵、聪明,但是很少有定见。咱那时还是有信仰的,信好日子、信神鬼、信新中国现在的孩子信啥呀啥也不信!村里好些娃娃二十多岁从外面回来的,天天端着个手机跟废人似的,不作为、自大自高还满肚子邪门道理!”老马补充。
“我看了看,现在的农村孩子除了读书,没第二条路子了!以前路子还多点,不上学当工人也不错,现在不行了,路子窄了,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了!”樊伟成神情笃定。
“我观察现在的孩子性格毛躁、不踏实越是村里的越不踏实。咱们儿女一代还能听进忠告,到了孙子一辈啥也听不进去!我姐家的大孙子说话做事二十多岁了跟个大傻子似的飘飘忽忽,全家到了第三代只这一根苗子,还养成这样!我发现咱们往下的农三代普遍地不如第二代好!”王华成总结。
众人听到最后一句,连连点头。
“我看全是网络害的!网上天天各种笑话段子、这分析那分析、这电视那栏目的,还有广告天天吊着胃口,小孩子一开手机基本上两眼发直!本来十五六、二十前后正是一个人这辈子学本领的最佳年纪,结果个个在看手机!没人管!等到他灵醒的时候婚结了娃生了,下一代又是这样!你说可悲不可悲!”樊伟成分析。
“现在城里娃娃读书是不是比农村娃娃读书更辛苦?”老马问众人。
“那肯定了!农村娃谁管呀!父母没化也不懂,全程放养!城里父母多精明,人家一进城就知道学历有多重要,那还不从小使劲儿抓学习?所以我判断,往后城里娃和农村娃差距会越来越大!”马行侠言辞凿凿。
一群老农民听到这里忽又无言了。
他们作为改革开放后的农一代,无法不为眼下农三代的未来忧愁。老年人最懂青春的可爱,最珍青春的唯一,青春真要虚度了,一晃而过人到中年时,拖家带口的人生基本不可能翻身了。若要指望农四代,除非农三代先觉醒。
“哎呀呀我好多年没回我们钟家湾了!”钟能微笑着拉开了另一个话题。
“我也是,马家屯啥样子,我且得回忆回忆!”行侠吸了一口冷气。
“我一来这儿再也没回去,呃快十年了!”樊伟成言语低沉。
“我也是呀!做梦都想着回家呢,现在我是彻底回不去喽!三天两头地进医院,回不去了!”天民两眼模糊。
“咱村现在美得很!家家务果园,夏半年果子根本断不了,我来的时候杏子快熟了!现在桃子差不多要卖了!村里环境很好,路修了、灯装了,还修建了广场和水池行侠你想回去买张票溜达几天,很简单啊!”老马开解。
“哎家里天天有事儿,哪里走得开?要能走开早走开了!你问问钟能、华成,他们哪一天不忙?就算像伟成、天民这种不忙的也走不了了,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们都老了!”行侠挨个指着众人。
饭桌上再一次安静了。
“咱们算好的啦你们且知足吧!农村老人活不下去进城打工的多着呢!地里干活重、收入没保障,不如在城里找个活计,月月有收入,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吧,扫大街的清洁工一个月也三千多!”钟能忽然开口。
“超市里现在的服务员早不是二十多的小姑娘了,在超市你压根看不见小姑娘,清一色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我在一家超市见过七十多的老太太呢!你说说这事!”王华成甩着手掌。
“嗯!大城市里的清洁工、保姆、服务员、菜市场卖菜的现在人说老龄化,城里的老龄化最严重了!咱们还有儿女,还不需要出来工作,这要是儿女没本事或者命不好的,恐怕咱们现在还在老家种地或者在这打工呢!”樊伟成挥舞着两手。
“咱们这一辈往上,老人老了哪还出门劳动呀!基本上坐在家里颐养天年,顶多看看家门、带带孩子、偶尔做顿饭!现在的家庭结构不一样了,我们那里街上收破烂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头子几十个呢!”钟能两手抱胸。
“你说家庭结构变了我不就是个例子?一早起来送孩子、干家务、买菜、接孩子、洗碗我现在六十七岁了,每天的行程紧得比前半生在村里还忙!以前咱们父母那一辈人六十岁以后哪有这么忙!是不是?”行侠抱怨。
“我只当你们是来大城市享福的,你们说得我哎!”老马低头喝酒。
“主要是因为咱们是老年人,所以格外注意城里的同龄人!老年人在城里享清福的确实少!”樊伟成道。
“年代不一样了!以前人能安心待在一个地方,现在人待不住,全往城里涌!城里房价死贵死贵的农村人有几个能买得起?两口子供个房背着巨债,再能养个孩子或老人这已经算很不错的啦!那些买不了房也没钱的,自己温饱都不行还养老人?我们农批市场里没钱结婚找对象的多得是!儿女靠不上老人没法子,要么出来赚钱,要么在家饿死!”钟能用右手背拍了下左手心。
“我们那时候结婚,收拾些柜子、箱子,有头牛、有个手推车,家里有地,这就能结婚了!现在哪成?没个几百万的房子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谈恋爱!”天民瞪着眼睛。
“我有个亲戚在北京打工,小伙子年薪一万七愣是买不起房,三十五了没对象!在大城市混迹的姑娘,目标大、野心大、个个猴精,谁愿意嫁一个没房子的?咱那时候几袋小麦就能娶个媳妇了!”樊伟成摊手。
“现在三十五了还是个没结婚的孩子,搁古代三十五成爷爷了快!”老马笑言。
“幸亏咱们的儿女是在村里结婚的,先成家后到城市奋斗,这要赶上现在这风气,多半也穷得结不了了!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问题!我们往上几百年、几千年,谁不是先成家?现在人不一样了!”马行侠两手一拍,众人笑了。
“对很多姑娘来说,成家就是立业,人家把嫁人作为立业。”樊伟成说。
“古代也这样,关键现在不仅是女的这样,男的也这样!我这些年见得可不少呀!”天民摇头。
一群老乡党多年没见,忽然见了亲热得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甚是欢快。三十年前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这般重聚的场面。三十年前,他们在村里一起生活,从未想过会离开;三十后年早已离开的他们,很少再想到回去。这三十年中,和他们同行的伴侣、亲戚、朋友、邻舍、相识不知道一路上离开了多少。若没有这场寿宴,若老马不来深圳,恐怕他永生也见不到这几个人了。
老年人是悲哀的,他们曾经得到了一切,随着年龄的无情增长,他们得眼睁睁地接受自己失去一切无论是躯体的康健还是意志的自由。
下午两点多,众人坐累了也聊乏了。马天民站起来给来客的小朋友发红包,漾漾得了个大红包,傲娇娇地藏不住喜。而后众老头移步去另一个包厢里喝茶,马俊杰给同乡叔伯们准备了上好的茶水和茶点。
宴席无有不散的。快四点的时候,行侠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樊伟成儿子来电话了,他也走了。漾漾坐不住了躁动起来,老马于是和钟能也告辞了。
马天民心满意足,和老伙计们聊到了力不可支的地步,他这一天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说的还多。待众乡党一走,老寿星赶紧喝下加倍的药片,而后蜷缩在包厢的小沙发上,盖上薄被子、抱着胸、喘着大气。家里人也不便动弹,在外面等着,让老头眯一会儿。
人老了,多说费气,过喜伤神。
躺下的马天民胃里作痛,心里无比开心。老朽逢老友,老乡党惺惺相惜,老寿星得偿所愿,今日真是大喜。天民一躺就是两个多小时,再起来时天也快黑了。近两年来,马天民每天睡得越来越多,风中的烛光随时要灭,他悲哀又释怀。
今天,也许是他许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也许是他临走之前最开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