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下午两点。包晓棠睁开眼,心中如空瓶晃荡,起床后她奔去卫生间洗澡洗头,而后换衣服梳妆,不施粉黛的包晓棠依然靓丽动人。她今天预约的妇科在下午四点,三点半要取号。收拾好东西以后,她叫上雪梅,姨侄两出发了。
“小姨,我们去哪里呀?”雪梅在路上问。
“去去散散心。”晓棠面无表情。
二十分钟后,雪梅辨出出租车开进了市区内,司机放慢车速选地方停车的时候,她们已到了医院的正门口。钟雪梅慌了,忙问:“小姨,你是不是想想那个想那个”雪梅急得话出不了口,晓棠却已两行长泪了。
钟雪梅没经过这么大的事儿,小姑娘心慌地砰砰乱跳,赶紧给妈妈发信息。挂完号以后包晓棠去妇科的候诊区等待,那神情冷静到死寂。雪梅跟在小姨后面,一路上疯狂地给妈妈发信息,竟没有一条回复。
到候诊区后,雪梅轻轻走出来,在室外给母亲打电话,连打了三个无人接听,女孩急得跺脚扭肩,眼中涌泪。原来是店里此时有散客,包晓星正忙着卖货呢。手机放在铺子里的桌子上,她听到了,没空接听,任由铃声轻轻地播放音乐。过久顺坦的中年人,想不到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跑过去立刻接电话的。
五个电话以后,雪梅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候诊区外转圈圈。包晓棠脸上的冷寂和身上的杀气着实吓到了雪梅。她无助地拨通了阿姨马桂英的电话,桂英正在用座机跟客户聊天,想着待会给雪梅回过去,于是左手挂了雪梅的电话。雪梅又打来,桂英知道是有事情了,于是温柔地对电话那头的客户说:“哎姜总,稍等几秒哈!”说完捂住了座机的听话筒。
“梅梅赶紧说,我在忙呢,什么事儿!”桂英接通了雪梅的电话。
“我小姨我小姨现在在医院要那个要把孩子”雪梅连哭带喘地说不下去了。
“你小姨是不是要流掉孩子?”桂英语速飞快。
“嗯是。”雪梅哭答。
“听姨姨的,你先止住哭,大学生了遇事要冷静,你陪着你小姨,看好她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让你妈赶紧过去。”桂英快言快语,语中有力。
“我妈电话打不通”
“没人陪,那就你陪着!姨姨待会赶过去,把地址发给我,我先挂了。”桂英一番厉语,既是训斥也是鼓气。冷静的女人再坚强也湿润了眼角。
“哎姜总不好意思哈,让您久等了,抱歉抱歉!部门里忙,刚签了份件,您接着讲你们公司产品的参数呗,我听着呐!”桂英一转身一脸笑颜,她一边擦拭眼角的半滴泪,一边言语柔和而轻缓地继续跟客户聊天。
四点了,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取了手术的单子以后,包晓棠去排队交费。交完费她又排队等待手术。
此时包晓星才看到电话和微信信息,她撂下手里的活计,扔下空荡荡的铺子一个人去车库取车,按照雪梅给的地址一路狂奔。她一直是最坚决的主张妹妹流掉孩子的那个人,可真到这一天来了,她竟有些接受不了。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年纪也大了,如若这次流掉了身子亏损严重,谁知道以后能不能再怀上呢,晓星忧伤。
今天做终止妊娠手术的人并不多,签了件以后,晓棠随着护士进了手术室做准备工作。十来分钟后,她躺在了冰凉的小床上,干净明亮又空寂的手术室里,四个护士一个医生准备好工具朝自己围来,两腿被固定好,灯光打在了局部,冰凉的工具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包晓棠此刻竟无泪可流,大脑一片空白。她怀念男人温热的怀抱,她仇恨男人残忍的绝情。
赶到妇产科找到女儿的包晓星,没见妹妹的人影儿,知她已进了手术室,一个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留养也是苦,舍弃也是苦,毕竟是一个孩子。柔弱的女人怨天尤人,雪梅抱着妈妈,也在啜泣。
女人此刻的无助,起于男人,终于自己。
待晓棠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出体外的时候,她长吁一口气,以为解脱了。猝不及防,病床上苍白瘦弱的女人霎时间哀嚎起来。
“放轻松放轻松,现在不能哭,肚子不能绷着!”护士在旁提醒。
“包女士,你要看一看吗?”一名护士职业性地在晓棠耳边询问,眼睛和鼻孔朝着晓棠两腿间的一滩血肉。
晓棠在手术台上摇了摇头,抑制不住的悲伤满地流淌。
不知多久以后,手术结束了,医生走了,护士们清理现场,收拾工具。待下体的血止住以后,一名护士搀扶晓棠下了手术台。脸色苍白、头脑空荡的女人扶着墙从手术室里一步一步地挪了出来。此时此刻,苍白虚弱的包晓棠也是美的,彷如从北欧极地中走出来的冰雪美人一般,彷如从童话世界走出来的忧伤天使一样,美得令这污浊狂躁的世界有些配不上她。
包晓星听手术室门开了,站起来去寻妹妹。见晓棠脸色惨白、身体虚弱得不成人样,晓星对着墙捂着脸又是一通哭。护士走后雪梅上去搀扶她小姨,晓棠下体不适、精神脆弱,见姐姐在痛哭,悲从中来,身子剧烈地颤动起来。
忽然,一股浓稠鲜红的血液从裙子中间顺着大腿内侧快速流下来,哗啦啦地流到了晓棠的小船鞋里,流到了医院光亮干净的地面上。晓棠木讷地盯着地上红红的一摊血,眼见着越来越大,她低下头呆望,使着劲儿分开腿,而后仰头颤哭,哭得久久出不来声息。
“妈,我小姨在流血!”雪梅大叫,继而火速喊护士。
晓星跑上前来一撩裙子见满腿是血,浑身一惊,手术室门没有关,她赶紧搀妹妹进里面躺着。
包晓棠被人搀扶着,她恍惚中忍不住回头看地上的血,好长一道子,再瞧被血湿的沉重的恐怖的裙摆,失血过多的女人受了惊,仰面倒了下去昏了。也许是真的晕了过去,也许是她想要晕死过去。
母女俩使劲扶着,护士来了以后,四个人将晓棠抬上小床。止住血以后,护士拿来一条薄被给晓棠盖着。母女两个守在晓棠身边,吞着声气,悄悄抹泪。
五点多致远带着漾漾回家了。到家后抱着玩具的漾漾笑嘻嘻地冲进自己家里,见客厅空荡荡的,她先去哥哥屋里看,竟看到了两个哥哥。
“哎,你回来了!给我带礼物没?没带礼物别跟我说话!”仔仔傲慢。
漾漾愣住了,没长熟的小脑袋着实没装给哥哥带礼物这件事儿。
“漾漾!我也住你家呢!”学成走上前和漾漾温柔搭话。
“学成哥哥,我有那个我有那个踏板车你要不要玩?”漾漾斜着小脑袋。
“什么踏板车?”仔仔机敏又好奇,站起来问。
漾漾骄傲地领着两个大哥哥去找爸爸。致远和老马在阳台那儿聊天,见漾漾来了,提示她说:“漾漾,还记得爷爷吗?”
“呃我不记得了”说完这一句,众人皆笑了,老马假装生气地别过脸去。
“爸爸,我的箱子呢?我的踏板车呢?我要给学成哥哥看我的踏板车。”漾漾使劲儿拉扯致远的衣角,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炫耀自己箱子里的“金银财宝”。致远于是去沙发旁边打开漾漾的行李箱取踏板车。
“哇,买了个新箱子!”仔仔用脚踢了一下新箱子,脸上全是妒忌。
“这么多玩具啊!”学成蹲在箱子旁边,由衷地羡慕。
“学成,你挑两件,问问妹妹给不给你?”致远提示学成。
“都是女孩子的,粉红粉红的恶心死了!欸,这是什么?”仔仔眼尖,一下子在箱子里看到了漾漾的新钱包。一弯腰捞了起来,一转身一跨步,小伙子站在箱子两米外拉开钱包翻看。
“我的天呢!不公平!为什么!我的天呢!”仔仔掏出一大叠红票子,两脚如牛蹄一般来回踩跺。“啊!为什么我奶奶给她这么多!凭什么?我才是大孙子!以前只给我这一半也没有!”仔仔一张一张数钱。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漾漾见钱被人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仰天大哭,泪如雨下。
“啧!”致远怒了,走过去一把抢过钱和钱包说:“什么叫你奶奶?这也是漾漾奶奶!奶奶给孩子红包怎么了?”
“我就没有那么多!”仔仔论理儿。
“以前都少!我以前红包才一两块钱呐!你自己算算,这些年给你的还少吗?你妹妹这是第一次单独去湖南奶奶家!”致远重咬“第一次”和“单独”几字。
“我过年回去,张爷爷和奶奶才给我两千,她这一下儿赚了这么多!不公平!”仔仔委屈到愤怒。
老马在摇椅上斜脸瞧热闹,学成蹲在漾漾旁边拍着漾漾的脊背安慰她。
“你奶奶一生没女儿,到你了是个男娃,张爷爷家的豆豆也是男娃,这不好不容易有个女娃,老人家疼爱才给这么多的!再说,你小时候奶奶带过你很长时间,漾漾四岁了奶奶带过她吗?四年来几乎没跟漾漾处过!不公平什么?”致远伸手论公平。
“她这一下下就。
“漾漾这么小她会花钱?还不是给她报班了!这么点钱够报三个班吗?你报班的钱一口气花了五千多少吗?”致远说完把钱塞进了钱包里,拉好钱包,还给了漾漾。漾漾这才止住泪。
“哼!还给她买这么多东西!”仔仔嘟囔。
“你奶奶怕孩子下次不来了,专门买礼物让她记着,怕她忘了。”
“这不是收买吗?”
“没错!是收买!你奶奶没收买过你?老人不在身边又想孩子,你说怎么办?以后别乱动你妹妹的东西!”致远撂下狠话,气呼呼地大步走去了厨房。
“学成哥哥,这是我的车!”漾漾破涕为笑,踩着踏板车在客厅里溜了起来。学成跟在其后,拍手赞叹。
“学成,你也被她收买了吗?”仔仔生气地回房了。
学成见哥哥这么说,吓了一跳,然后恋恋不舍地跟仔仔进屋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漾漾和老马。没了观众,漾漾十分失落,转头视那一箱“金银财宝”如废铜烂铁一般。
老马从漾漾一进屋就乐得合不拢嘴,可一直在孩子们中间插不上话,此刻见机会来了,他欢喜地朝娃娃勾了勾手,漾漾溜车过来了。站在老马一米外的地方,小人儿爱答不理地问:“你找我什么事情?”
“哈哈哈”老马被小儿的有板有眼逗乐了,他笑问:“你奶奶家好玩吗?”
“当然好玩!”一口童音脆亮。
“你奶奶好还是爷爷好?”老马笑眯眯地指着自己。
“哼,我奶奶比你好!”小儿咧嘴大喊。
“小财迷!一箱东西就把你买了!”老马笑着戳了下漾漾的鼻头。
“为什么你还住在我家呢?”漾漾侧脸,严肃质问。
“呃”老马被问住了,而后想到了一个最有征服力的答案:“这也是我的家呀!”
“不对!这是我的家!我爸爸妈妈还有我哥哥和我的家!”漾漾利落反驳。
“哈哈哈以后这里也是我的家啦!你不信问你爸爸和妈妈,现在去问!”老马伸手一指从厨房走出来的致远。
漾漾立马调转车头,踩着车飞到致远跟前问:“爸爸,爷爷说我们家也是他的家,是不是?”漾漾左手握车头,右手轻蔑地指着远处的老头。
“是呀!咱家就是爷爷家呀!爷爷是妈妈的爸爸,妈妈家当然是爷爷家了!那以后你的家是爸爸的家吗?你有家了你的家让爸爸住吗?”致远灵魂反问。
“呃让!”漾漾点点头,而后有些失落地回头遥望老马。
致远听到答案一脸满意,转身去厨房接着忙活晚饭了。十几米长的过道上,一头是漾漾,一头是老马。两人深深凝视,一个点头得意,一个噘嘴仇视。
六点钟桂英急火火地赶到了医院的妇产科。
晓棠的血已止住,此时人也平静很多了,护士说可以走了,桂英于是撂下包包,背着晓棠上了车。上车后晓棠迷迷糊糊的,眼角时不时滴着冷泪。车刚出医院,晓星开口:“英啊,你把棠棠送到我那里富春小区那里。”
“啊?那她东西?”打着方向盘的桂英惊讶。
“梅梅,你待会和姨姨回去,把你小姨的东西规制规制,晚上妈去接你。”
“嗯。”雪梅点头应承。
四十分钟后,桂英的车进了富春小区。三个女人把晓棠搀扶到了晓星家里。晓星把妹妹安排到了女儿的小床上,而后赶紧炖鸡汤、做热饭。
桂英带着雪梅开车回去了。到家后吃了晚饭,桂英吩咐仔仔和学成一块去帮姐姐雪梅收拾东西,而自己从一回家便抱着女儿。吃饭的时候搂着,上厕所的时候门外守着,孩子要玩踏板车她也不放人,还不停地委屈质问漾漾为什么不接她的视频电话十天没见,仿佛隔了十年一般。家里陪漾漾最少的人是她,这才离开孩子十天,桂英恍觉孩子对她陌生了似的。欢喜的母亲不停地亲脸蛋、亲头发、摸小手、拍屁股,老马看得腻烦,一个人去阳台抽烟去了。
吃着二哥寄来的自己最爱的青枣和野菜,喝着老公精心为自己煮的红枣粥,儿女在身边健康又欢快地吵吵闹闹,老父亲在眼前还算安详矫健,人至中年的马桂英笑观在客厅里溜车的漾漾、玩玩具的学成,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只有怀过孩子的人才懂流掉一个孩子的伤,桂英惋惜晓棠失去了一个孩子一个如漾漾这般可爱、如学成那般懂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