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下 贪嗔痴慢疑 各有各的愁

每当老马心烦意乱时,他会站在马家屯的莺歌谷崖边儿上,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莺歌谷的崖边儿上,听谷中的黄莺为他唱几首欢欣的小调。

老马也怀念他的四条狗。二三十年了,他无论去哪儿,身边始终有一群忠诚的跟随者。他们勇猛、可爱、顽劣、聪明,他的一个手势、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们皆可领会,他们是老马的朋友,也是老马的儿女,更是老马的精神伴侣或者说人生之战友。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忧伤的孤独是任何人也消解不了的,唯有神和他的战友能消解那种孤独。

孩子,老马至今也想不通孩子。为什么他讨厌孩子?为什么他厌烦听到孩子哭?漾漾所有的美被她那龇牙咧嘴的哭瞬间给粉碎了。有一片刻,老马以为这个小姑娘能成为他在深圳的精神伴侣或人生之战友,可惜他认错了!

如今老马像条老蟒蛇一样,钻进桂英家的破洞里,整日盘不开身子,窝气得很,还要日日忍受小儿哭闹。他怀念他的十来亩果子,怀念他从爷爷的爷爷那儿承过来的老院子,怀念这一生一世永远属于他的方寸土炕。

致远依然没有状态写作,他反思他每一天的日子,那股他用生命力在燃烧的书卷气息早被浓重油腻的生活气息压住了。他该怎么办?这个点是他买菜做饭的时间了。他依然坐在书桌前,观察着自己在这间屋里每天进出忙碌的身影。这里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把他的生命挥霍在了什么样的事情上?

他看见自己每天上午花两个小时给两孩子做早餐、送老二上学、给老人买早餐;他俯视自己每天中午花一个半小时去做饭、洗碗;他看着自己每天黄昏花三个小时去接孩子放学、买菜、回来做饭、饭后洗碗;他观望自己每天晚上花一个小时照看老二洗脸刷牙、等妻子等儿子回家;他注视到自己周末几乎全天在为家人做这做那毫无疑问,他爱他的家,可是

他的家是他的全部,也并非他的全部。四十五岁了,人生过了稳稳的一多半,他还在挣扎着为自己那一缕书卷气息腾些空间。那缕气息存放着他自以为高尚的一魂一魄,那缕气息包裹着他究竟是什么人的最终秘密。人生听来简单、说来复杂。他还未定义自己,他还在寻找一个更完整、更强大、更有说服力的何致远。

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任何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都应该具备的空间和安静。他在生活和梦想之间辛苦奔波,他在世俗与自我之间激烈博弈,他与苦闷的人生还在较量斗争。如果说人生有意义,那撑起自己意义或价值的最高点,是他人还是自我?是爱还是自由?

一米七二、中年微胖、脑门光亮的何致远长叹一口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子,他离开书桌,操控着臃肿累赘的肚腩和不灵光的膝盖骨,准备出去买菜。

老马今天在顶楼观了一场圆满的落日,那落日和马家屯莺歌谷边的落日一般无二,又截然不同。莺歌谷边的落日是清爽的、宽广的,这里的落日是被遮挡的、封闭的、不顺畅的。莺歌谷边的落日伴着蝉鸣牛哞、花合草香、人归畜安,这里的落日伴着车声连绵无尽的车声。好歹,橙红温和的夕阳圆润了他棱角分明的心,罢了,诸事罢了。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了致远哭,见了老马气。多亏了晓棠,给她喂饭洗脸换衣裳。

晚上仔仔回来,进屋一看自己的墙上好诡异的一张人物画像!他自己的偶像被人换了!他勃然大怒。

“爷爷,你是不是把我的偶像海报给换了?”

“是不是!不是我!”老马见他气势汹汹,马上撇关系。

“到底是不是?那是我从网上买来的签名海报!你知不知道多难搞!”仔仔拍着裤兜跺着脚。

“我贴领袖图的时候,墙上没啥海报!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我才让你爸给买了张画的!”老马耸耸肩。

“那我墙上的偶像呢?”仔仔委屈地大喊,他曾经花了两年的压岁钱去看偶像的演唱会,为他付出种种,在家里只挂着张海报当精神寄托,如今竟被人换了。

“我不知道,你别赖我!”

仔仔无语,转身问他爸。致远也不知,他又去妹妹屋里问妹妹。这可好,睡着的小仙女又哭得惊天动地,彷如人间的委屈全积压在她一人身上。

“我说什么啦?我什么也没说呀?”仔仔耸肩摊手嘟囔,傻站在门口一脸不解。晓棠便把今日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仔仔细数一番。

“你这个小偷!偷这么多钱,了不得了!要逆天了!”仔仔指了指漾漾,幸灾乐祸地回自己屋了。漾漾见被哥哥骂了一顿,复一场嚎哭。老马一听怎又哭了,叵烦得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没多久桂英回来了,今天跟一个客户吃饭聊得尽兴,回来晚了。仔仔一听大门响了,跨着步子出来了。

“妈,你猜今天发生啥大事了?”仔仔眉飞色舞。

“什么?”桂英正在换鞋。

“你可爱美丽又单纯的女儿偷我爷爷的钱啦!前后偷了五次!五次!你猜一共偷了多少?”

“多少!”桂英张开的下巴合不住了。

“一千多!”

“是吗?马村长!”桂英向老马确认。

“那可不?啧啧啧!你们两口啊,一个老师一个经理,怎么教育孩子的?”老马躺在沙发上抬了抬头,抛出这句话。

致远在房间听得这句,面红耳赤,桂英亦无言可对。

“你钱在哪里放着?”

“箱子里呀?”

“你是不是拿钱引诱孩子了,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偷?”桂英指着老马大喊。

“你咋啥事都能摊在我头上呀?她偷了我的钱我没吱声没怪罪,你还数落我!有毛病吧你!”老马真没想到大晚上来了这么一股邪恶之气。

房门开着,致远听到吵架,只双手插兜地躲到阳台上去。他也有一团火,却不能释放。

“而且,我爸还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片红呢!”仔仔点火扇风。

“是吗?”桂英说完直奔漾漾屋里,仔仔尾随其后。

漾漾还在哭,一见妈妈回来了,哭得更凄惨了,一口一个妈妈,张开双臂只要妈妈抱。桂英抱着漾漾,一看屁股上果然好几道红印子,顿时火上心头、泪出眼眶。

“你偷爷爷的钱还有没有?”桂英悄悄问。

漾漾哭着点点头。

“在哪里?告诉妈妈好不好?”

“在在床底下”

“我的妈呀,全是人民币!”仔仔趴床底下一看,场面惊人。

“把钱拨出来!”

仔仔趴在地上,在漾漾矮小的床底下捞钱十块的、一百的、五十的、五毛的一会子地上一大摊钱,连晓棠也忍不住笑了。

“去,拿个塑料袋把钱装起来!”桂英指挥儿子。

仔仔装好以后,桂英提着塑料袋将那钱扔到老马身边说:“以后把你的钱看好,别再让孩子惦记!”

“你怎么说话的?”老马怒了。

“我们从来不用现金,家里只你一个人用现金,还不是你没看好钱!她拿了四回你没发现吗?你早发现早处理能拿这么多钱吗?”

“她上次拿我的笔你处理了吗?上次处理了就没这回的事啦!”

老马怼得桂英理屈词穷。

桂英抱着孩子又跑去找致远,埋怨他为何出手这么重。致远除了叹气,无话可回,任由桂英在那一通发泄,他看着阳台外的混浊,皱着眉,压着气。

老马在整理袋子里的钱,五毛十块的,一张一张整,整了七八分钟,心焦得不行。

“仔儿,把你爸妈叫出来!”老马冲仔仔吼。

仔仔把致远和桂英叫来后,几个人坐在餐桌上,老马让把孩子给晓棠哄着。

“咱们只当开个会,专门说说这事儿!”一家四口坐齐了,老马先开口。

“爷爷,你当这是村委会吗?还开会呢我的天呵呵呵!”出生于千禧年以后的仔仔忍不住嘲讽。

“没你说话的份儿!”老马白了一个眼,仔仔马上收了笑。

“今天这事儿都说一说,说完之后以后不要再提了!致远,从你开始!”老马想着致远最中正,他先平和地起个头儿。

“啧哎,漾漾以前没这个毛病。家里这几年根本不用现金,除了存钱罐的钱基本没什么现金了。爸,其实这跟你有关联,你好几次用钱来诱导孩子做这做那,小孩自然以为钱是好东西,心里惦记上了。”致远无可讳言,说出了他最想说的。

“我拿钱诱导她这个是我的问题。那她如果不是从我这里知道钱是好东西,肯定也会从别人那知道钱是好东西,早知道早处理总归是好的。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拿钱诱导她了。还有什么,马桂英你说!”

“仔仔漾漾是我们的孩子,以后他们有什么问题,你不要管,永远都不要管!你只要告诉我和致远就行了,我们会处理的!”桂英刻意强调“永远”两字。

“今天我也没管呀!这事本来完了,你自己回来后闹腾一番,怪谁?”老马就事论事。

见众人无话,老马接着说:“致远,漾漾这几天天天回来抱着新玩具,你没仔细问问?她吃饭少是因为她先前吃零食早吃饱了,你没发现?客厅里现在放着个那么大的机器玩具你没看见?还有你,事情已经完了完了!你才知道!好家伙!这嚷嚷那嚷嚷地先怪我,为什么你这个当妈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仔仔不跟你说你到现在且蒙在鼓里呐!还有你,仔儿,妹妹已经被你爸爸惩罚了,你在你妈跟前煽风点火的干什么?”

“我哪里煽风点火了!我实事求是地说好不好!”仔仔挺直身板。

“你刚才喜滋滋的那样儿,你当我们是瞎子嘛!你两个舅舅对你妈这个妹妹多好!怎么你这个哥哥到处看妹妹笑话!”

“我两个舅舅对我妈好,那是因为你对我妈不好!他们可怜我妈!现在全家人对她比对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说什么了吗?”仔仔红了眼眶。

“你嚷嚷什么?”老马轻拍桌子。

“他们两宠着她,你才来几天也宠着她!她偷了七八百的笔你们没一个人教育她,这才有今天三番五次地再偷!她偷了那么多钱我说一说还不能说了吗?我在家里地位就这么卑微吗?我屋子被分、我桌子被占、我做作业被吵、我的偶像被换了,难道我不能抱怨几句吗?我就问你们,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吗?”仔仔激动地一气喊完,踢开椅子转身走了。

桌上的三个大人低头无言。

许久后老马长叹一声,开腔:“行了,孩子打了也教育了,大人的问题也揪出来了,这件事儿到头了,以后谁也别提了。”说完自己去阳台的躺椅上,掰开塑料袋,继续在那儿整钱。这屋里的人哪知道老马的钱是如何来之不易,那是地里一个果子一个果子换来的,一锄头一耙子挖来的,无论如何也要尊重这一块五毛的钱,尊重钱背后的人的辛苦和地的时间。

餐桌上只剩夫妻两了,桂英望着致远,忽发现他脸上现出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她握住了致远的手,致远却抽走手,一个人回屋了。

回屋后的仔仔满脸泪水。虽模样长成了大人一般,可心地依然是个孩子。曾被父母专宠的那份独一无二被妹妹瓜分了,如今连自己几平米大的物理世界也要被爷爷瓜分。近段时间学习成绩明显下滑,已经被老师在班里点名了,眼下他正面临的一个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期末考试,这也被家里人彻底忽视了。

往常每次期末考试之前,爸爸用心辅道、妈妈端汤送茶点,现在别说父母的关注了,每日回家竟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仔仔埋怨这些日子里的不太平,更委屈在不太平中他为何总是那个被众人忽略的人。

“你怎么了?”桂英回屋后,坐在床上,望着阳台上双手抱胸的丈夫。

“没什么。”

“你情绪不对呀!”桂英一脸担忧。

“哪有?没什么。”致远头也不回地说。

“你有什么事说开呀!”桂英渴望丈夫把她当朋友一般敞开心扉。

“没什么事儿,十点半了,你去看漾漾睡下没,我去不方便。”

桂英望着致远,致远望着窗外,两口子沉默片刻,桂英走了。

漾漾已经在晓棠怀里睡着了,桂英悄悄关上门,在餐桌上独自发呆。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是一个缺位的、滑稽的主人。她忍不住地指责父亲,她习惯性地偏向女儿即便她很爱儿子。她每天回来很晚,晚得错过了和女儿说甜言蜜语的时间,晚得拉不住女儿成长的步调。桂英从餐厅架子上打开了一瓶红酒,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喝酒的原因不是为儿女和父亲愁,而是为丈夫。

致远今晚的神情让她有些陌生。在这世界上,她最恐惧的事情是和丈夫有隔阂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尽力避免的事情。他有化,是名牌大学的学硕士,动不动信口拈来一句什么诗词,动不动便是哪个典故什么名人,而自己呢,“的地得”怎么用到现在也不会!致远津津乐道的诗词她连假装听也听不懂,她只能当个迷妹去崇拜他,可是她慌张她的偶像提了三五遍的东西她依然不知。

晓棠抚摸着漾漾的头发,难以入睡。多年以来,她如此羡慕桂英的生活,没想到深入其中竟是鸡飞狗跳。蓦地她觉得自己单身的干净状态也未尝不可,什么也不沾染没有孩子、没有老人、没有纠纷也没有伤心,纯净地如白云过高山一般。多年近观她姐姐包晓星的婚姻,伤痛多还是快乐多,尚是一笔难算的账。

晓棠回想那些已婚同事的婚姻,没几个如意的。红梅四十多岁了忧愁没有孩子,十来年包养着一个天天打麻将的丈夫;海月嫁进了一个广东家庭里,和妯娌、婆婆的矛盾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光华;菲菲和老公感情很好,可因为买房背负巨债,到了三十五也不敢怀孕生子;画雪嫁给了一个小富二代,结婚才两年老公已和两个小妹妹勾搭上了,她整日疑神疑鬼地毫无优雅和自信,生了孩子后虚老很多甘瓜苦蒂,物不全美;人生残缺,婚姻亦难有圆满。想到这里,晓棠释然些许。

这一晚,致远亦难眠。今天是他参加比赛的最终截稿日,他没有按时发表完。

如此糟糕的一天,他不想再给这糟糕抹上一层灰黑的忧郁。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凌晨两点半,何致远站在阳台上,仰望头上深邃的黑暗,一个人为星空伤感,替万物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