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子大包小包地回家了。桂英到家一看,这边是在阳台边忧郁静躺的老头,那边是屋里气愤不平的儿子,她忽地感觉心累了。
桂英拉了一把椅子坐到阳台边上,右手拄着右脸语气低沉地问老马:“爸,你为什么把孩子的琴给砸了!”
“没砸,轻轻摔了下,吓唬吓唬他!要真砸了那琴早碎得掉木屑了!”老马冲桂英抬了抬下巴。
“那你为啥要吓唬他呢?”桂英苦笑。
“我在你家听个戏他都不让听,前后嘟囔了好几次了!我右耳失聪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你说这手机音量最大能有多大?还不如我先前用的那个手机大呢!”老马指着手机委屈地说。
“他要写作业!孩子的教育是家里的大事,跟我上班赚钱那是同一级别的大事!他但凡说要写作业我和致远是什么也不让他干的!小孩教育我们永远摆在第一位!”
“不是我不让他写,是他自己心不静。上午漾漾和那个娃儿两人嘎嘎嘎地笑了半个钟头他怎么不说?怎地?我一听戏他出来叨叨!他对秦腔有敌意,那我又离不了秦腔,你说咋办吧?”
“他周末只在家待两天,何况他马上期末考试了!”
“我哪知道他啥时候期末考试?你们家连个电视也没有,我好不容易听上秦腔了,他一下又给我删了!那你说说我在你家以后怎么办?难不成天天在这躺尸?我告诉你,老年人没个消遣走得很快的!”老马指着自己说。
“哎我知道!那个软件删了可以再下呀!他明天上学去了你让致远再给下呀!”
“删了怎么下?”老马委实不解。
“啧哎!天呢!那个软件可以无限次下载的,一天下一百次都没问题!”桂英看着老头着实不知的样子,心里暗暗叫苦。原来老头以为那听戏的软件删了便永远没有了好大一个乌龙。桂英想嘲笑他,却丝毫笑不起来,她凝视着他,隐约察觉到这个倔强的老头子似乎早已跟不上他们了。
“我咋知道这个呀?我以为跟短信、相片一样删了就没啦啥也没了!”老马躺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说。
“我现在给你下载!”桂英抢过老马手里的手机,直接给老马下好了那个听戏的软件。
“下了又不让听,有啥意思呢?”老马面朝阳台外的天空,一脸灰心。
“他上学了你可以听呀!”
“那我周末这两天咋过呀?你自己看看你周末能跟我说几句话?致远到了星期天更忙从早忙到晚的,你儿子要写作业,怎么着?让我跟你那四岁娃一块玩呀!我真是在你家待不住了!脚好了我马上回马家屯!”老马冲桂英摆着胳膊。
桂英想怪他、想怼他,可嗓子跟堵住了似的,双眼险些涌出泪花。
“好了!你看看,马友仙是吧,你听!”她点了一首马友仙的戏放给老马听。老马闭着眼噘着嘴朝阳台那边,桂英心里如吃了辣椒一般难受。她不想打扰老头,于是端着椅子走了。
放好椅子她去了仔仔屋,关上了门,坐在儿子的床边。好久没有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以前这个位子只属于她,可惜后来她自己丢了这个位子。如今重新坐在这里,感慨万千。
“干嘛?”仔仔见他妈妈坐在他身边许久不开口,遂先问。
“没干嘛,看看你!”桂英的眼眶湿润了,不是为儿子,而是为父亲。
“演苦情戏呀?打感情牌呀?”仔仔不吃这一套,坐起来竟仔细端详母亲流泪。
“哈哈哈”桂英被儿子的鬼脸逗笑了,说:“你把爷爷的软件删了,他以为删了等于永远没有了,他不知道智能手机的软件可以删了再下、下了再删!他用那个手机的唯一目的是听秦腔戏,你删了他的戏,所以他很生气!”
“你编的理由吧!他那么精明一个人!”仔仔无法相信这个说辞。
“是啊,他那么精明,不会玩微信,还让你教!”桂英怼得仔仔无话可对。
“你爷爷摔你琴是他不对,妈替他给你道歉!”桂英说着又流下了长长的泪。
“你怎么了?受刺激了!”仔仔抽了一张纸递给桂英,此刻他完全看不懂往日跋扈的母亲为何这般娇柔。
桂英无言,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哭得这么悲伤。为老头吧不至于,为儿子吧没必要。
“我错了你打我,他错了你替他道歉,你这个中间人作得公平公正啊!”仔仔言语缓和,虽不生气了但要讨个说法。
“你也有错呀!怎么妹妹和周周在家大吵大闹的你无所谓,爷爷一听秦腔戏你咋炸了呢?”
“我在做数学题,我解题的时候脑子里听到这破戏你要是我你怎么做题!”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听秦腔戏长大,那天我还跟你爸说,我说他在家里一放秦腔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很亲切!我要听着秦腔戏做题,那我还不乐死了!”桂英笑言。
“你是不是抬杠!”仔仔不相信他妈听了那咋咋呼呼、哭哭啼啼的戏会开心。
“我没抬杠,真的!陕西人谁没有听过秦腔戏?你二舅下地干活都在听呢!你不相信现在打电话问,看你两个舅舅怎么回!”
“那我自己接受不了怎么办?”仔仔如实说。
“是啊,关键问题在于你自己接受不了秦腔这个调调这不是爷爷的错呀!我们大家都可以接受呀,漾漾可以,你爸一个湖南人可以,怎么你不行?今天这件事是你自己先对秦腔起了敌意,才针对你爷爷的!你爷爷没错呀!他不能根据你的喜好去决定他要听什么!那如果有一天你讨厌听到动画片的声音,是不是你也要把漾漾的动画片全删了!你做作业不能听剁肉的声音,你爸爸是不是也别做饭了?这家是大家的,也是你爷爷的,你不想听戏把戏删了你爷爷当然不高兴!他反过来摔你的小提琴跟你删他的戏有什么本质区别?”
“你是做销售的,谁有你这么能说会道呀!我爸是当老师的,谁比他更会谆谆教诲呀?反正我是说不过你们两无敌杠精!现在加上村长,一不高兴动手暴力杠精!”仔仔语气和软,桂英知道他听进去了。
“行了,他给你弄坏了我给你修!别置气了,白白耽搁时间,你马上要期末考了!”
“哎呀我知道!我比谁都急!”仔仔握着拳头。
“你待会出去跟他好好说话!”桂英搂住仔仔的肩膀说。
“我又没错,反正我不会主动开口,他要态度端正我马上给他台阶下,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桂英抽出胳膊,伸出食指指着儿子说:“我重申一遍,今天他错了,但是!但是!你删了他的听戏软件,对他来说那不是删了一个软件的事儿!在老头眼里,删软件跟砸了他的手机、二胡差不多!明白吗?另外,你爷爷的右耳早年失聪,手机声小了他真的听不清!”
“他怎么啥都不懂呀!这么笨还耳朵不好!白白牺牲了我的琴!”仔仔半笑半怒地嘟囔。
桂英听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形容自己的父亲,又怒又痛。她这一生一直在赶超自己的父亲,可儿子一出生便走在了父亲的前头。是啊,他老得什么也不懂了,桂英被这个事实惊得很伤感,为她曾经尊为对手的老头伤感,为如今失去强敌的自己伤感,也为不知岁月摧残的儿子伤感。
“来来来,抢礼物啦!”桂英出了仔仔屋,招着手在客厅大喊。
她把箱子从门口挪到客厅中央,取里面的礼物峨眉毛峰茶、青城雀舌茶、四川红茶,半斤贝母、涪陵榨菜、夹江豆腐乳、灯影牛肉丝、张飞牛肉干,小猪木偶、特色钥匙扣、青花瓷花瓶、瓷胎竹编的茶具,一对蜀绣枕套、一个丝绸小唐装,一双竹底大凉鞋、一柄德阳潮扇这一箱子全是给家人的礼物,堆在客厅好大一片花花绿绿。
“赶紧的,来晚了没啦!今天的礼物不是送的,你们谁抢到了是谁的!”桂英大喊大叫。
仔仔漾漾出屋了,致远从厨房出来,老马也过来凑热闹,安静空荡的大客厅立马热闹起来。
“一人四样,不能多拿!记住一人四样,不能多拿!”一家人围在一堆儿跟抢折扣货似的。老马蹲不下去,只能弯腰拿拐杖拨茶叶。漾漾和仔仔趴在人堆里互相抢,妹妹不知道要什么,哥哥拿什么她便抢什么。桂英蹲在那儿,把那双凉鞋还有那个长颈花瓶悄悄递给漾漾身后的致远,然后她坐在沙发上,从裤兜掏出一个李子大小的石雕貔貅那是她开箱后取出来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最贵的礼物,害怕被老马眼尖挑走了于是她先拿了。桂英用左脚碰了碰致远的右脚,憋着笑把那个礼物放在致远掌心里。
“你们在干什么?”对面眼尖的仔仔看到了这一幕,指着夫妻两大喊。“我的好母亲呀,你竟然私藏礼物!”仔仔走过来一把抢过致远手里的貔貅。
“这是我专门买给你爸的,你多什么事儿!”桂英大步走过去,又把貔貅抢过放致远手里,致远拿着貔貅给老马看。
“我不能看看嘛!”
“你可以看,但你别拿过去呀!这个贵着呢,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偏心!还说一人四样!”仔仔冲桂英翻着白眼。
“这不是你该要的!你再说我把你手里的也收回来!”桂英指着仔仔挑中的东西说。
“你老是这样!”仔仔噘嘴嘟囔,见斗不过桂英,只得靠近致远和老马,爷三儿个一块欣赏那只石雕貔貅。漾漾个子矮看不见,仰头提溜着眼珠子,伸出五指哼哼着也要那貔貅,桂英把那个木偶玩具挑出来给了漾漾,方才罢手。
分完礼物桂英打开手机,一边给家人看她在九寨沟拍的各色美照,一边分享着路上的趣闻。一家人欣赏着礼物和故事,其乐融融。
吃完晚饭八点多,漾漾在玩、致远在忙、仔仔写作业,只剩桂英和老马闲着,父女两干脆凑到一块聊了起来。
“昨天你去看那个袁叔了?”
“这你也知道!致远咋啥都说呀!”
“他看见你给袁叔钱了,他的意思是你要钱我们给,不用你自己出!”桂英替丈夫解释。
“我有钱呢!”老马轻轻佻地抬了抬眼皮。
“听说你哭了?”桂英啃着马锐锋寄来的果子,调侃老马。
“啧,致远这嘴”老马佯装发怒。
桂英一听老马怪罪丈夫急忙辩解:“你看看你这人跟咱地里的向日葵一样心眼真多!人家致远是什么人?化人呐!有修养着呢!是我打电话一直在问!现在家里唯一不安定的因素是你,我还不远程把控把控!万一我不在家里乱了怎么办?”
“哎!你袁叔我送走过很多人,这些年村里老人临走前我会送一送,送多了就看得出这人是去是留、是死是活的眉目来!昨天我瞅他那样不长久啊!”老马放下水烟袋,一直在摇头。
“你们感情有那么深吗?我妈走也没见你哭呀!”
“啧!你妈走我多大呀!这一样吗?人越老靠近黄土地越近离死越近!以前我哪有这啧现在不一样了老了!老了!”老马十指相扣,无奈地只摇头。
桂英低头无言,她暗暗吃惊父亲的变化。
“不聊这个!不聊这个了!”老马深邃的眼睛像大海一般泛着光波。
“哎呦!马村长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啦!”桂英瞧见了父亲的异样。
老马摆摆手,不言语。
“你最近老给村里打电话是怎么回事,村里有急事吗?”
“村里马上要大选了!”
“你都退了,还操啥心呀!”
“哎呀,隔着黄河赶牛,你当我乐意呀?电话一个一个打进来我得接呀!东西早送到咱家了,你现在吃的果子可不是人家马锐锋快递过来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现在有谁参选呀!”
“村长这位子呀,没油水时大家都打哈哈,有油水时各个在放黑枪”一说起村里的事儿,老马的嘴跟打开闸门的水一样挡不住了!从村里的选举聊到村里的旧人旧事,父女两拉家常一般聊得很投机。
二十分钟后,老马依然讲得有板有眼,桂英却听得频频走神。忽然桂英打断老马,说出下面这些话来:“村里的老面孔有些我记得,很多我早忘了!上一次和致远回家,我在巷子里闲逛,除了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我认识一些,往下的年轻媳妇儿、孩子竟一个也不认识!我回我自己村里跟个外人似的!好伤感啊!那些小媳妇抱着孩子看着我那眼神就差问一句你从哪里来的!”
“你嫁出去了可不是个外人嘛?你回马家屯准确地讲是回娘家回娘家的性质是走亲戚。况且你十几岁出去以后再没回马家屯,谁认识你呀!跟你一朋的红红,人家回村跟巷子里这些媳妇们玩得好着呢!”老马看得出桂英的失落。
“我只是伤感:马家屯往后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马家屯了!”
“从你十几岁离开家往大城市走的时候,马家屯已经不属于你了!不仅仅是你,村里所有奔大城市的人,一旦离开了,差不多跟马家屯也分道扬镳了!”
“那你呢?你不也奔大城市来了嘛?”桂英在问老马,也是在问自己。
“我脚好了走啦,谁稀罕在你这儿待着!”老马一半实话实说,一半言不由衷。
这个答案是桂英想要的,也不完全是她想要的。她以看漾漾为由退出了这场谈话。她想做个孝顺的人,这个想法目前还不太稳定。
九点四十老马进屋了,仔仔正整理书包。老马累得无力开口,可仔仔一直等着他说软话呢下午摔琴的事显然他心里没彻底过去他已经原谅了老马,可是他的原谅需要一个仪式偏偏老马没给他。
老马正在脱衫子老人并未按照少年心里的剧本往下走,少年急了!原谅爷爷的心如无的之矢一般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恰恰射中了拉弓的自己何一鸣怒了。老马脱袜子的时候,他故意朝老马床边的垃圾桶扔了一沓草稿纸。老马低头一瞧,又抬头一看。
“你用完了吗就扔?”老马问。
“我用完了,所以才扔!”仔仔强调。
老马捡起垃圾桶里的草稿纸,翻了一遍,没有一张是密密麻麻的。
“这还能用!”老马指着纸厉声说。
“我做数学,用不了!”仔仔摇摇头,便去洗澡了。
老马气得把那叠纸放在自己的抽屉里。而后,他穿着短裤短袖刻意去刷牙,意在查看仔仔洗澡时是不是一直开着水龙头果不其然。是这孩子过分浪费?还是自己成了隔年核桃过时人?老马有些摸不懂。
桂英今天累了,明天要上班,老马不想生事,收拾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