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林将军,”李煊收回搭在石栏上的手,朝她微微颔首算作回礼。视线在明显憔悴了一圈的人身上停了一瞬,又不动声色的挪开,对上林音的视线,“将军重伤初愈,不宜多行,怎么没有乘坐轿撵。”

初秋的日光越过层层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浅浅的虚影。面前的人眸色很深,半抬着眼睫看过来的时候,眼底带了几分淡淡的疏懒。

仿佛刚才短暂的失神,只是恍惚间的错觉。

“陛下赏臣去天禄阁取书,左右离得近,便抄小路走过来了。”林音垂眼看向李煊手里的小食盒,唇边弯出一抹笑意,“殿下好兴致,专门来这里喂鱼的吗?”

“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回来的时候路过鲤鱼池,便命人取了些鱼粮。”李煊微顿了一下,抬手将掌心里的青瓷食盒往前递了递,“将军似乎很喜欢鲤鱼,要试着喂一下吗?”

“好啊,”林音欣然同意,抬起手想要接过那个食盒,“我还没喂过鱼呢。”

指尖刚探上李煊手中的食盒,便被后者错手躲开,他的视线微微垂下,落在林音手上:“你受伤了。”

林音迅速垂下手,掩住了手心里的血痕:“无碍,一点小伤。”

跟在身后的钟凌立刻抬起头,一时有些懵。

将军受伤了吗?

什么时候?

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李煊本能地探出手去取绦子内的锦帕,但指尖还未至腰间就收了回来,虚握成拳,垂在身侧。

“钟首领带帕子了吗?”李煊调转视线看向林音身后的人,“或者干净的软布也行。”

“哦,”钟凌迅速回过神,点头道,“带了。”

说着从衣襟内拿出一块手帕,走上前来。

李煊退后半步,示意钟凌给她包扎:“鱼食不干净,若要碰它,还是先将伤处包上为好。”

林音垂眸捏了捏指尖,想提醒身边这位王爷,自己是军旅之人,本就比一般人耐摔打一些,这点伤在她眼里还算不得什么,更无需浪费心神去包扎。

但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咽了回去。

有解释的功夫,手上都被钟凌包两层了。

她略有些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抬手接过李煊再次递过来的食盒,随意地聊起了宫内的一些琐事。

“方才经过御景阁的时候,遇着了寿康宫的元嬷嬷,说是去太医署替太后娘娘取安神药。我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太医署的许大人,被贬离上京了。”

李煊接过身边随从递过来的擦手湿帕,微微点了下头:“入夏的时候,许大人便举家搬往郸州了。”

郸州在大周南境,紧挨着无尽荒海,不仅地处荒凉人烟稀少,连驻地的府衙都常年空置。

说是被贬官,实际上是流放也不为过。

“为什么?”

李煊手里的动作微顿,眼睫半抬。

赵氏之事当时处理的虽然含糊,但在朝中并也绝非秘密。并且,若他没记错,林音还曾在赵家落难时出手相助过,又怎会不知晓其中细节。

他垂下眼继续用巾帕擦着手,语调有点慢:“太医署许梵是中书省执笔赵得的表兄,今年年初的时,赵得给陛下递折子,提议朝中废除恩荫①制度,削减大量闲散官职,减少俸银支出。”

林音拈了一撮鱼食,垂手撒在湖面:“然后被陛下驳了回来,是吗?”

朝中恩荫制度实行多年,其中牵扯到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如同一张杂乱的大网,随便动哪一处,都有可能牵动整个朝局。

李烨虽然也想节省国库开支,提升储备人才,但以他素来瞻前顾后、谨慎多疑的性子,必然做不到直接斩断这条线。

“是,”李煊将用过的帕子递给身边的随从,纠正道,“或者说是被陈丞相驳了回来。”

提议改革的奏折被驳回,本是一件寻常的事,但对于赵得而言,这才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陈伐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朝中蛀虫”,联合一众朝臣说服李烨斥回奏章之后,便开始不断在政事上对其打压为难。

紧接着,便有人收集赵得各项唆使反动、同情反贼的“证据”。

再后来赵得被收押天牢,险些丧命。

幸而赵家也并非全无根基之人,乾国公更是朝中老臣,效忠过大周两代帝王,立下功勋无数。如今为救儿子连下几道诏书求情,并愿以全部身家相赎。

再加上陈伐适时地为其说情,李烨便顺理成章地同意了老国公的请求,收回乾国公府所有荣耀,只将赵得和其“党羽”贬出上京。

许梵自小与赵得感情深厚,自其遭难后又不断上书为其求情,自然被认定为“赵氏一党”。很快就被贬去官职,罚往郸州思过。

林音轻轻搓掉指尖上的灰尘,慢悠悠道:“丞相应该有他的顾虑吧。”

李煊的视线在林音身上顿了一下,久久没有挪开:“将军真的觉得丞相是因为所谓的大局,才打压赵得的吗?”

林音也抬头看他,眼底带了丝兴味,“殿下觉得不是吗?”

“赵得和陈伐都是世家后代,同样得受恩荫庇护。但前者看到了贫苦书生入仕的不易,所以提出改革,希望能停止恩荫,多留一些机会给那些寒窗苦读的举子。”

“后者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利益,甚至为了排除异己,不断打压忠义之士,直至老国公以爵位救子,乾国公府彻底败落。”李煊缓缓摇头,眸底冷漠,“如果这就是他所谓的诸多顾虑,岂不太过可笑。”

林音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许久,唇边弯出一抹笑:“殿下所言甚是,臣受教了。”

李煊的呼吸微滞,眸底情绪空了一瞬。

像是有些意外,对方能这么快被自己说服。

“这鱼不错,”林音重新将小食盒递还给面前的人,唇边的笑意未散,“那臣就不打扰珵王殿下喂鱼了,臣还有事,先告辞了。”

李煊垂眸接过青瓷食盒,须臾,重新叫住面前的人:“等一下。”

林音停住脚步,侧身站在树荫下看着他:“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远离陈伐,”李煊缓缓捏紧手里还带着余温的食盒,“他并非你看到的那样贤德良善。”

林音微顿了下,抬手执礼:“多谢殿下提醒,臣记住了。”

待拐出鲤鱼池,走到无人处时,钟凌才忍不住问道:“赵氏一事您不是一早就清楚其中原委了吗,为什么今日又与珵王殿下提及此事,还在他面前替陈伐说话。”

赵家遇难时,林音虽远在北疆,但依旧尽自己之力,在老国公举家搬往极为苦寒的伊州之后,及时送去了过冬的棉衣厚被和一应日常用具,才免去了赵家老小挨饿受寒之苦。

只是林音不想太过招摇,这件事又做的极为隐秘,才甚少有人知道,靖安侯府曾在赵家为难时出手相帮过。

林音垂手拾起衣摆,缓步踩上天禄阁前的台阶:“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全然不理会朝中政事,只想寄情于山水。”

还有就是,若他真的如自己猜测的那般,不甘心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甚至想有一番自己的作为的话,会不会和盛钦之流一样,选择投靠陈伐。

不过看他对陈氏一党的反感,还有规劝自己远离陈伐的态度,至少短时间内,他不会考虑加入陈氏门下。

“对哦,”钟凌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若珵王真的是个只知道游山玩水的废物,又怎么会对赵得之事了解的那么清楚。”

这件事当时之所以处理的不清不楚,是因为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赵得不可能真的背叛大周。至于没有人纠察真相的原因,则是因为赵得提出的改革,威胁到了绝大多数官宦世家的利益。

此事朝中官员自然心知肚明,但素来不问政事的珵王又如何知晓的这么详细。

还能说出那样一番道理。

那在此之前,他对朝中之事一问三不知的迷茫,还有只知道诗酒作乐的纨绔,都是装出来的吗?

是为了保命不得已为之,还是另有其他目的。

“我之前让你查李煊的动向,有结果了吗?”林音问。

“还没有,”钟凌回过神,立刻道,“珵王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不是叫上一堆富家子弟去游园子,就是深夜与一群穷酸书生喝酒斗诗,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音的脚步顿了一下,问:“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勺子街的望湖坡、落花巷的四方院还有京郊的立香居,”钟凌道,“总之都是些饮酒作诗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

“其他地方我不了解,但四方院和号称掌控整个大周所有机密的听雪阁,似乎离得很近。”

“好像是,”钟凌略想了想,“都在落花巷的西南拐角处,好像......只隔了一道墙。”

林音彻底停住,扭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是,”钟凌一凛,几乎立刻明白了林音的意思,“属下回去之后,立刻去查听雪阁和珵王殿下的关系。”

林音收回视线,继续缓缓地拾级而上,“小心一些,这个珵王可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不然也不会隐藏锋芒这么多年,还没有被敏感多疑的李烨抓到把柄。

钟凌立刻点头:“属下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①恩荫:又可称为任子、门荫、荫补、世赏,是中国上古时代世袭制的一种变相。是指因上辈有功而给予下辈入学任官的待遇。

PS:文中所有的地域名都是扯的,不要考究哦,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