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雨来得急,缀连成串接续不断地打在舆顶。
谢青绾埋在他过于宽大的黑袍间,支着耳朵听潺潺雨声和木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顾宴容却似乎不怎么惬意,他指节微曲自然搭在木制的窗牗上,眉间隐有郁气。
这位摄政王深有城府,久居高位习惯于把控全局,独断且不容置喙。
她那日开口为二姐求情,都得小心翼翼地摘清自己,更遑论插手他的事。
燕太后要她开口规劝,委实是高看她了。
凉风从隙间灌进来,谢青绾忙黑袍深处埋了埋,肩颈连同下巴一并被玄色吞没,不教半点凉意泄进来。
她坦白道:“殿下,太后娘娘今日相留,说先帝崩时,曾将三桩心事嘱托于她。”
车舆宽敞,少女温软乖觉地披着他的外衣,与他各据一端,客客气气隔着楚河汉界:“殿下要听么?”
顾宴容隐没在幽晦的夜色里,辨不出情绪:“坐过来说。”
外头已初初入夜,赶车的仆从掌灯勉强照亮前路,车舆内漆黑不见寸光。
谢青绾不明所以,还是摸索着坐榻慢吞吞地朝他那侧挪了挪:“殿下?”
她嗓音清澈,带着点未经人事的纯,凑近时才可嗅见的少女私香幽暗而难以捕捉。
顾宴容慵倦展臂,漫不经心搭在她身后的软靠上。
他身量极高,侧身倾下时若铺天无际的浓云,将最后一点昏灯吞噬殆尽。
只余纯粹彻底的黑暗。
谢青绾动了动鼻尖,有冷隽的男性气息萦绕,分不清是来自这件外袍,还是来自于他怀中。
顾宴容嗅到了她怀中幽暗的香,像是古旧的花香杂着不知名的木药,浸养进她薄嫩的肌肤间。
四下漆黑一片,谢青绾看不见他微微滑动的喉结,只听到他好整以暇的慵淡嗓音:“太后说了甚么?”
谢青绾于是被这话题带偏了思路,无知无觉地偏着头同他细细数来。
说到那句“规劝幼弟,免失其心”时,摄政王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信手拨了拨她耳间珠坠,惊得人倏然一颤,少女如玉的耳垂在他指尖擦过。
摄政王淡淡:“哦。”
还不如对她的耳坠来得有兴致。
谢青绾一时摸不清他当年与平帝之间是何形势。
自他摄政监国,针对朝中权党的清洗便从未终止,收揽大权,屡屡置新帝于危难而不顾,朝中无不骂一句狼子野心。
只是反观燕太后的态度,似乎对这位摄政王全无敌意。
谢青绾阖了阖眼,再懒得费神。
二月的雨是实打实的凉意,摄政王凑得虽近了些,却也有挡风的好处。
她乖觉裹着摄政王的外袍,待在他寒山一样的遮蔽下。
捻着她耳间珠坠的手有些凉,谢青绾瓷颈微缩,带着点惊怯与推拒意味唤他:“殿下?”
顾宴容长指状似无意划过她耳尖,收回了手。
归府时已然入夜,摄政王府一干人早撑伞候在门外。
暖色的烛光在苍茫雨幕间撑起方寸天地。
谢青绾颠三倒四地挽着身上宽大的玄袍,才矮身踏出车舆,便骤然被不知何时拖在地上的一寸衣摆绊了脚。
她霎时惊呼一声,不可控制地从半人高的车轼上直直栽下去。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有坚实的臂膀稳稳揽过她的腰,将她接了满怀。
拦腰托臀,稳稳当当,倒像是她有意投怀送抱一样。
春夜的急雨倾斜而下,侍从忙为他们撑起伞。
摄政王手劲大得出奇,密密匝匝地锢在谢青绾腰臀上,羞得她微微挣扎。
她一身清瘦玉骨,掌间触感却仿佛一捧丰软的雪溢出指缝。
顾宴容对她微弱的抗议置若罔闻,一手揽腰将人微微朝上一掂,轻松改竖抱为横抱。
谢青绾吓得攀紧了他。
男性质地沉哑的嗓音靠她极近:“外袍。”
谢青绾忙拢紧了玄袍的衣襟,一面仍怯生生攀缠着他的肩,层叠衣袍下热融融的软香难以忽视。
小厮在身侧竭力将伞打高。
谢青绾埋首在摄政王颈侧,低眸便可俯视王府一众人,高得她有些怵,死死抱着他的肩颈,又在小厮诚惶诚恐的目光里接过那柄纸伞。
将她送回寝房,丫鬟们纷纷围上来伺候。
顾宴容不欲再作停留,转身时却忽然被一只细软的手攥住腰襟。
再往下一寸,便是男人腰带所在。
顾宴容凝视腰间那只手,目光变了变,缓缓回过身去。
谢青绾褪下了那件黑袍,里面单薄的春衫被急雨打湿,勾勒出一点幽媚的雪满,发髻微散,几缕湿发贴着她细白的颈蜿蜒入衣下,眼中都含着潮气。
她攥着男人腰间一点衣料,咬字时有涟涟微喘:“殿下,”
湿软像是要勾人沉沦。
顾宴容忽然钳上她的腰肢,手掌发力不容辩驳地将人压向自己。
谢青绾浑身一悚。
摄政王却已俯身逼近,如逡巡的兽嗅过她肌肤间隐秘的香,伴着沉沉一声应答:“嗯。”
谢青绾脑内霎时一片空白,木偶一样念着早已打好的腹稿:“殿下今夜先莫要回房了。”
钳在她腰间的温热手掌缓缓向上游离,顾宴容喉结微滚:“嗯。”
下一瞬,怀里幽香勾人的少女接续道:“妾身这里温着祛寒的药膳,殿下用过再回房……”
顾宴容滚烫的手掌霎时僵住。
谢青绾对上他冰冷漆黑的瞳仁,渐渐哑了火,把最后“休息”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纯情如不染毫墨的素宣,是不经人事含苞未绽的懵懂不自知,直勾勾地引人觊觎。
眼底却又干净如洗,不杂半点遐思与绮想。
顾宴容压着一身燥火,到底也没有用那碗药膳,丢下一句“早睡”径直回房去了。
谢青绾一头雾水地被他按着嗅了两口,又一头雾水地目送他离开。
这场春雨不绝,卜官林氏的案子又尚在风头上,谢青绾便索性推了各路的请帖,蜗居府内。
小皇帝生辰将近,摄政王却似乎反倒清闲下来。
谢青绾压着呵欠温温吞吞挪到膳堂时,摄政王已坐在椅上,漫不经心听着窗外雨声。
侍候的丫鬟们纷纷埋首屏声,气氛微凝。
倒是谢青绾素来温吞,摄政王面色虽冷了些、一身气势躁郁了些,却也不大妨碍她用早膳。
她面色如常的告了座,对这位杀神的不明情绪恍若无觉,斯斯文文地舀着热粥。
厨房里有素蕊仔细交代过,每日比着她的喜好安排膳食,窝心得很。
谢青绾素手换了公筷,替他夹了小块的樱桃肉:“正当春,这道樱桃肉时令才有,格外鲜嫩,殿下尝尝。”
她乌发慵懒挽起,执筷的手藕白细腻,甲盖蔻丹未施,透出浑然天成的莹润水粉。
顾宴容却只凉凉朝她投来一瞥。
谢青绾不明所以,捧着热粥望向他时睫羽颤颤:“殿下不喜欢?”
顾宴容在她清亮的目光里缓缓夹起那小块樱桃肉,送入口中。
谢青绾便含起笑意:“如何?”
顾宴容:“偏甜。”
饭罢漱过口,摄政王便一袭玄色官袍出门去了。
谢青绾支着脑袋,懒倦拈着一支笔在勾勒着甚么图样。
抬眼时打从窗间擦肩他长身提剑,缓缓没入接连天际的雨幕里。
三日后是康乐长公主开府之日,谢青绾早早备下了贺礼。
按照南楚礼制,公主成婚之时才出宫开府,康乐长公主才至豆蔻,本为时尚早。
皇帝旨意中只说是破格优眷、以昭荣宠。
顾菱华身为小皇帝嫡姊,倒也确乎够得上这份优眷。
开府宴办得盛大,顾菱华又多番递了请帖,要她务必赴宴,谢青绾终归不得推辞。
顾宴容送她至长公主府正门,低眸时扫过她鬓边珠钗:“去罢。”
顾菱华宴请的尽是女眷,他恰有公务,不过顺路一程。
谢青绾顶着四下或惊异或艳羡的目光,容姿端方行礼:“谢过殿下。”
顾菱华同她交情不错,接了谢青绾的贺礼,兴高采烈地挽着人入席。
这位康乐长公主长于深宫,交往应酬的功夫一流,谢青绾同她一道,格外轻松自在。
筵席散时已接近黄昏,女眷们三三两两道了辞。
顾菱华亲自送她这位皇婶出了长公主府正门:“皇婶今日能来,康乐很开心。”
惜别间,身侧有女眷凑过来语气含笑道:“摄政王同王妃娘娘真是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这话倒全恶意,原不过是相互攀识结交的开场白罢了。
谢青绾于是盈盈低眸,并不否认半句,只是嗓音轻柔道:“宋夫人夸张了。”
一侧眸,不远处摄政王长身玉立,不知听进去多少。
谢青绾怔了怔,宋夫人已挽着她的手殷切道:“那云烟紫的染方……”
“我已命芸杏去誊抄了,稍后送去夫人府上。”
“那便多有叨扰了,”宋夫人眉开眼笑,复又暧昧地望一眼摄政王的方向,“妾身同王妃娘娘顺路,本想同行一程的,看来今日是没有机会了。”
近来多有变局,王府防备重些也在情理之中。
谢青绾辞别了康乐长公主同这位宋夫人,随摄政王入了车舆。
顾宴容官袍未换,一身冷煞未消,细闻时还杂着极淡的血气。
谢青绾却惦念着他雨夜披衣的恩情,辘辘车声间,她主动开了口:“殿下。”
她眉眼蒙在春日的夕照里,细颈薄肩,眼底有细碎水光:“妾身为殿下准备了一份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