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深处的温泉旅店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住店、不泡温泉、不吃饭,只说要见老板朱莉。
朱莉正在相距旅店半天脚程的地穴美容院泡着泥巴浴,喝了点酒昏昏欲睡,酒瓶旁边的魔铃就在这时候振动起来。
她交待过旅店的小鬼,没有急事不要摇这道铃。因为魔铃每次使用之后,朱莉都要耗费大半天的精力和时间重新将它注满魔力。
魔铃响个不停,看来真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朱莉只好从泥巴坑里抽身出来,快速抹干一只手,捏住铃铛里面的舌头。
“夫人,抱歉打扰您。”朱莉耳边响起小鬼熟悉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朱莉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
“有位来自天界的客人要与您见面。很紧急。”旅店小鬼似乎很苦恼,声音里透着老大不情愿。
来自天界?朱莉一听到这几个字,脑海里就浮现一群自以为是,喜欢来旅店占便宜的家伙。那些天使个个都以为自己是乌列,想当然地把鬼域的人都看做他们可以随意差使的奴才。
“见我做什么?温泉的事找娱乐部主管,住宿的事找客房部主管,吃饭的事找餐饮部主管,好了,我现在走不开,先不说了......”说完,朱莉就打算扣回魔铃。
“我捎来了关于尹夏的消息。”那边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个声线清朗的男子,显然小鬼的铃铛此刻正被这人握在手里。
“......”朱莉的手僵在半空。
“服务员,给我备辆车,送我回温泉旅店!”
满身泥巴的朱莉从泥坑里站起来,一把扯过浴巾裹在身上,大声呼喊美容院的人。
......
在与这位神秘来客见面的时候,朱莉的发梢上还滴着水。
“让您为了亡夫特意跑一趟鬼域,真是不好意思。”朱莉客套了一句便直奔主题:“只是,不知道您带来了关于他的什么消息?”
“是一封尹夏的亲笔信。”
拉斐尔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当他提到亲笔信的时候,朱莉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这印证了乌列的那句话:她还在苦苦等着尹夏回来。
“妖王尹夏,他的灵魂之石被大天使乌列濯洗,魂灵得以死后升入天堂。天堂正属于我的管辖范围。听说你一直在找他却没有他的消息。我找到他,把这件事对他说了,于是有了这封信。”
拉斐尔说着,从怀里掏出纯白色的信封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上面是他不久前用尹夏笔迹写的“朱莉亲启”四个字。
朱莉轻轻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东西,眼中渐渐浮上一层水雾。
“尹夏他......还好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很好,和其他升入天堂的灵魂一样,找到了属于他的安宁。”拉斐尔回想着他降生以来一万多年的平静岁月,这么回答。
“您这次来,仅仅是为了帮我带一封信吗?”朱莉委婉地问起,待在尹夏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凭直觉她也猜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封信只不过是大天使的敲门砖罢了。
“确实,我不仅仅为了送信而来。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也只有你能帮这个忙。”
“帮什么忙?”她抬起清亮的眼睛看着对面的人。
“两天以后,法老院要对苏莱特开庭审判。主持庭审的人是拉尔夫。我想请你替苏莱特申诉。苏莱特勾结天界的罪名是子虚乌有。”
朱莉想起不久前镜宫请她做文字证人的事,当时,她曾签字盖章为苏莱特和路西法同行作证,也是为了这次庭审。
这个天使竟是为此而来。
“要我去一趟无涯海吗?可我不问世事很多年了。”
朱莉面露难色,又接着说:
“虽然拉尔夫是尹夏的亲弟弟,可我们也已经几万年没见过面了。”
“是啊,有点强人所难了......”拉斐尔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即便你去了,拉尔夫也不见得会听。”
“但是我也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办法。苏莱特是我的朋友。找你帮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我能为她做的事本来就不多,怎么也要试一试。”
朱莉看着他的脸,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朱莉想起了尘封久远的过去。曾经她的丈夫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尹夏死去以后,朱莉才顿悟过去错得离谱,她一直把尹夏对她的友善当成了爱情,而把他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情看作了怜悯。
有些感情是藏不住的,就算语气和表情再平静,也还是会有蛛丝马迹泄露秘密。朱莉再也不会看错了。
“你让我想起了亡夫。”朱莉摇头轻叹,端详拉斐尔的脸,他和尹夏喜欢上了同样类型的女子。
“谢谢你送来尹夏的消息。作为报答,我愿意帮你的忙。希望因此离天堂近一些,呵呵,说不定死后能和他再相见呢。”朱莉探身拿起拉斐尔带来的信,把它贴在心口的位置捂着,脸上现出柔媚的笑容。
“我想,他应该更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余生平安喜乐。”拉斐尔深深看了她一眼,他已经把想对她说的所有话都写进了那封信,已经不需要额外说什么,只希望看完了那封信,他的好姑娘愿意解开心结,迎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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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婚礼那天,晚宴前。
春殿,镜前窗下,泰接过春雪手中的发梳,为苏莱特梳理半干的头发。按照鬼族的习俗,这件事原本是新娘的母亲来做,而踏上喜宴的路,则应该由新娘的父亲一路陪同。苏莱特的父母都不在身边,泰便全权代理了她的家人,不仅为她扎头发,也会全程陪她走完赴宴的路。
“我们是夫妻,也是亲人。”他这么说着,从背后把苏莱特拉入怀中抱住,两人在镜中相视而笑。
春雪见此情形,放下礼服与侍从退出了房间。
“我们要个孩子吧?等到结婚周年庆的时候,就是三个人一起庆祝了。”
泰的手在苏莱特平坦的小腹上抚摸着,凑近她耳畔,用商量的口吻轻声细语。
“如果生出个怪物怎么办?莱斯丽说,跨种族的结合有一半的概率会生下怪兽。”苏莱特皱了皱鼻子,“那就变成两个人一只兽的庆祝了......”
泰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眨了眨眼睛,来回看了看苏莱特紧张兮兮的脸,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会的。相爱的两人即便不同种族,也只会生出混血。只有单纯为肉欲而结合的男女才会一半概率生出怪物。沙利叶和海伦娜的孩子不是很健康吗?”
泰用戴着婚戒的那只手与她十指交握,拉到唇边轻轻吻她的手背。
“是这样吗?你别哄我。”虽然嘴上将信将疑,苏莱特眼睛却亮起来了。
“我哄你干什么。莱斯丽没告诉你吗?”
“呵呵,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莱斯丽在捉弄你。”泰低低笑了两声,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耳廓,两只手开始不规矩起来,声线较之刚才又暗哑了几分:
“那现在你明白了。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就办点正经事?”
“晚宴就要开始了,不必这么争分夺秒吧?”苏莱特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被抱起来送上了不远的一张贵妃榻。
“还早呢,我们就把昨天的‘晚餐’先补上好了。”泰仍对黑暗料理那晚的事耿耿于怀,不等苏莱特答话,他背后的羽翼已经缓缓展开,变成巨大的幕布,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泰说,但愿这次他们能有一个孩子。
后来三天三夜的荒唐苏莱特已经记不住细节,而那一次,泰的每句话,脸上的每个表情,她至今记忆犹新。那一次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太一样,红光闪耀前,泰将希望的种子留在了里面。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个新生命悄悄在她腹中孕育。它陪她度过了与泰分离后的日日夜夜,陪她消沉,陪她演戏,陪她扯一个又一个谎言......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古立特大夫刚才说什么来着?
“娇弱的胚胎无法适应严苛的环境而死亡。”
“可能是对无涯海的环境不耐受也可能是母亲最近动用了火种的力量......”
“大概率是后者,因为身体检查没有发现任何胚胎剥离后的残留组织。应该是被火种同化吸收了。”
“伤口出血的表现和鬼族女子的生理期完全一样,可以被看成是一次不规律的生理期。”
中了魅惑之眼的古立特像倒豆子一样诚实地对苏莱特和盘托出血液检查结果,正如早前他汇报给拉尔夫的一样。苏莱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早上与她同乘一辆车的法尔曼,想到了因为火焰刺激而疯长的玫瑰赫莲娜。
是她亲手杀死了正在发育的胚胎。
苏莱特内心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她听见一个声音在问自己:这样的结局不是挺好的吗?你和泰终于断得干干净净。不然,你难道还打算留着这个孩子吗?
要生下来?
别傻了,苏莱特。你能给这个孩子什么呢?
完整的家庭?
温馨的成长环境?
什么也没有。
所以,它不在了,你应该觉得松了一口气才是。
可是,为什么心情那么沉重?为什么会觉得遗憾?心头好像坠着千金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抬不起头,这感觉,像是吃了过量的雪吾蜥药丸。
脸上湿漉漉的是什么?流进嘴里是咸咸的味道,耳边的声音很吵,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一声不合时宜的尖叫划破了审判庭的肃穆,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辩护人的陈词上吸引过来,只听陪审席上一个元老指着她对面的留观席位,用颤抖的声音高喊:“杀、杀人啦!好多血!”
拉尔夫意识到那正是苏莱特所在的位置,空空的座椅早已没了苏莱特的影子,古立特和他的助手呆愣地坐在旁边座椅上一动不动,看守嫌疑犯的守卫只剩下半边身子,歪倒在墙角,雪白的墙上残留着人形血印,旁边是五条横向拉到门口的血道道,像是一只沾满血的手掌五指张开画下的痕迹。
在尖叫声响起之前,拉尔夫才刚刚往苏莱特坐的地方投去过一瞥,一切如常。
原来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嫌疑人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留下一个凶案现场,审判庭一时间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