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西亚这次回到鬼域,住了一阵子才走。
她的天使之剑磨损严重,需要重新锻造一把新的。大魔王破天荒地给她放了假,准她去鬼域休养。只不过,休养期间,他要她顺便给内塔米亚帮帮忙,也就是渡化下恶灵、收编下凶兽、整治下秩序,再去湖区帮地精多种几棵树……他说,生命在于运动,就当锻炼身体。
切西亚忍不住又在她的朋友面前把大魔王声讨了一番。嵬却感到高兴。这么多工作,切西亚估计要很久才能忙完,这也就意味着她会在鬼域待很久。
为了让切西亚有个轻松的假期,嵬私下里和巨石怪承包了所有切西亚“顺便要帮的忙”,并做了分工,他包下所有打打杀杀的工作,只把种树的工作留给了石头巨人。
当切西亚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枕边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灵魂之石。已经有人替她做了渡化恶灵的工作。一阵喧闹声从石洞外传来,切西亚从巨石怪的耳窝探出头,外面已然是湖区的景色。雾气中,石头巨人正捏起一株树苗塞进地精挖好的土坑里,树苗在它指尖小小的一点,好像刚发芽的小草。
嵬站在一旁抄着手,看着地精们忙着填土、浇水却不帮忙,只时不时吆喝两声,催他们快点,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切西亚就这样拥有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假期。她每天要做的就是睡到自然醒,然后数一数小嵬给她带来了多少颗石头,看看他们种了多少棵树。觉得闷了就约着小嵬一起出去飞一圈,找找有没有作祟的凶兽,权当散个步。
切西亚休假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巫师的耳朵里。内塔米亚代表鬼域邀请她到家里吃饭。她带着满满一箱渡化的灵魂之石当作见面礼,探望了她的老同事,然后当天就返回了湖区的家。
她给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内塔米亚可以帮嵬获得他想要的肉身。只是巫师有一个条件,要切西亚帮他驯服鬼域的巨蛇泰坦。
双头蛇泰坦是上古魔神死后的化身。其中一颗蛇头生着金色的眼睛,另外一颗蛇头生着红色的眼睛,这两双眼睛分别会夺人魂魄和行动力,威力无穷。这条巨蟒拥有不死之身,它蛰伏在鬼域的地底,时不时会窜出来作乱,撕破巫师的结界,内塔米亚与它斗了几千年仍然无法把它驯服。
“一条大蟒蛇而已,不需要你动手,我去把它驯服。”
嵬自信满满,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把握,对切西亚说的话深信不疑,不知道自己正走进切西亚为他设计的陷阱。
那一场和泰坦的决斗打了三天三夜。嵬追着泰坦打,最后的战场落在了双头蛇的第十个老窝——火湖旁边一座葱郁的大山。这座山几乎全被他夷平。
他收藏在青火里的恶灵,是他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手下,全部被释放出来参与战斗。他太过投入战斗,根本没有想过要怎么去解释他私藏的恶灵。
泰坦的眼睛无法给嵬带来伤害,他化身为青火死死地缠住了巨蟒的身体,勒紧它的七寸,几次三番死去活来的折磨终于让这条双头蛇学会了臣服。
几乎在嵬驯服泰坦的同时,内塔米亚的锁链从四面八方降下来,冲着嵬奔袭而去。锁链闪着金光,牢牢锁住了他的四肢,把他的身体拉开成一个“大”字型。他试图挣扎,可就算他四肢还原成火焰,锁链还是可以把他锁定。
平日拥护他的恶灵见到内塔米亚出现,全都作鸟兽散,没有人敢来搭救。
切西亚终于出现在嵬的视线里,她的身边站着穿黑袍的巫师。
“小嵬,原来扰乱流放地秩序的人果真是你。”
激斗了三天三夜,这是切西亚对他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到头来,她没有问一声他有没有受伤,累不累,而只有这样一句冷冰冰的判定。
嵬睁大眼睛看着切西亚,她的目光中带着审视,面容清冷,不苟言笑。他想,她在做杀手的时候,说出那句:“乖乖受死”,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对她隐瞒。
只因为她没问过,所以他才没有说。
如果说隐瞒,他唯一想瞒着她的,只有那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切西亚!”
他用沙哑的声音喊她,他感到了害怕。
切西亚好像没听见,她看向巫师。
“内塔米亚,嵬就交给您了。”
切西亚对巫师说了这么一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嵬被带去了一个叫做“审判所”的地方。这里除了穿着黑袍的巫师,其他人终日戴着惨白的鬼面具。
在嵬的眼中,巫师内塔米亚不过是个又老又丑的陌生老头子,这个人有什么资格审讯他?嵬变成了聋子和哑巴,内塔米亚问什么,都没有回应,好像这个巫师在自言自语。
很快,嵬就知道了巫师的厉害。巫师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给了几个让他终生难道的幻境:
嵬又回到他初生的那天,风雪打在身上灼烧一样地疼,他在死亡的恐惧下瑟瑟发抖,在绝望中滑入了黑暗的深渊,这一次他没有等来救赎。
嵬站在了镜子前面,终于拥有了一副属于自己的肉身,他摸到了自己的心跳,感受到了皮肤的弹性和温度,以为获得了重生,却发现全身肌肉好似烈日下的溶冰,不可抑制地萎缩,塌陷褶皱的皮肤直接裹上枯干的骨架,接着,毛发、眼球和皮肤也一起消融,只剩森森白骨站在镜子前面,最后被一阵风吹成了灰。
然后是第三个场景,他被锁链五花大绑,切西亚走到他的面前,用冰冷绝情的眼睛看着他的脸。
“死吧,嵬。”
她冲他高举起手中的天使之剑,一剑挥下去。
“我说!我说!我错了,我都告诉你”
这是嵬此生第一次给人下跪,他在巫师面前俯下身,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嵬驯服的泰坦成了巫师内塔米亚的坐骑,而嵬本人也被内塔米亚驯服,成了他的徒弟和一名执刑者。只是他脖子上戴着鬼印,实际上,他是失去了自由的恶灵。
嵬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呈现在人前的是寡言、恭顺,他对内塔米亚言出必从。老巫师欣赏嵬的天分和他的勤勉,开始认真教他法术,包括那个可以让他拥有一副真实身体的法术。
一副真实的身体需要连续多年、持续强大的灵力和持之以恒专注的心境才能修习而成。内塔米亚说过,他获得身体的时候,也将是他鬼印解除的时候。嵬将同时迎来身心的双重解放。
最先成形的会是双手和双臂,然后是双脚和双腿,再接下来是头和脖子,最后才是躯干,最终最难的是心脏。心脏一旦塑成便是大功告成了。
嵬在拥有了一双手臂的时候,切西亚回到了他的世界。她仍然像他印象中那般美好,仍唤他小嵬,只要有空,她就会来鬼域看他,看他展示新学来的法术。
嵬继续向新目标进发,他不仅有了触摸世界的手脚,也有了可被触摸的头发、眉眼,他可以尝到这个世界的味道。那段时间,他像个婴儿一样,触手可及的东西他都想闻一闻或者放进嘴里,感受这件物品的冷暖,品尝它的滋味。
巨石怪舔起来是涩涩的带着一点咸,他很想也尝尝切西亚的味道。
嵬盼着和切西亚再见面,就这么盼啊盼,盼到了鬼王的大婚。嵬不仅见到了切西亚,还同时见到了切西亚口中的大魔王——乌列。
两个天使双双受邀参加了罗兰的婚礼。婚礼上,切西亚穿着月白色的小礼服,戴着同色系的面纱,挽着乌列的手臂出现在众人面前。
内塔米亚告诉嵬,切西亚和乌列感情很好。她是他最看重的伙伴,所以乌列才会把神之火种放心地交给她保管。他们两个真正的关系,是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嵬反复品读着这句话。
大殿上,鬼王正宣读着爱的誓言,嵬看到坐席上的乌列把头低下去,和身旁的切西亚咬着耳朵,脸上带着笑容。切西亚把手拢在他耳边回他的话,乌列抬起手来,把耳边这只手拉下来,与她十指紧扣。
嵬守着内塔米亚,遥遥地站在大殿的一边,那一刻,他只觉得和切西亚隔了不止是半座大殿和几排宾客,而是隔了山海。她是那么遥远,远到嵬看不清她的心。
那次婚礼之后,切西亚又消失了一段日子。嵬代替内塔米亚整日逡巡在无边的荒原,他已经成为巫师最信赖的人,接手了流放地的管理。审判所私下里流传着嵬将会成为下一任鬼域巫师的说法,与这比起来,真正让嵬开心的却是,他和一副完整的身体只隔着半颗心脏的距离。
天地大战的战火就在这时候烧到了鬼域,这场大战让嵬看到了战争的残酷,也让他看清了切西亚的真心。
嵬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地狱之火大门被攻陷的人。
流放地位于地狱最深处,外面打得昏天黑地,隔着鬼域最强结界,这里还是一派安宁。找到嵬的人是切西亚。她雪白的翅膀被鲜血染红,提着长剑,面纱下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回来了,切西亚。”嵬放下手中刚炼好的灵魂之石,坐在青火里不慌不忙地和她打招呼,“这次怎么来得这么匆忙,大魔王又派给你什么艰巨的任务了吗?”
“我需要你帮忙,”切西亚喘了口气,“魔神部队就要攻陷地狱之火的大门了。”
嵬盯着她看,不为所动。
“所以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他眨了下眼睛,从地上站起来,收起了周身的火焰。
“求求你快跟我去,只有你能帮上内塔米亚和罗兰的忙。”切西亚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腕,拖他往前走,她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天地大战与我无关。内塔米亚说,我只要守好流放地就行了。那扇门,是内塔米亚和罗兰替天界看管。”
嵬挣开她的抓握,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你知道那扇门后面是什么吗?为什么天界要派人日夜看管?神之火种就是由此而来,那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如果大门被轰开,就算我豁出性命用火种去挡,也挡不住那可怕的力量。嵬,趁一切还来得及,请你帮帮我,算我求你。”
切西亚激动地冲他大喊,眼里淌出了热泪。从来没听她开口求过谁,也从来没有见过她掉眼泪,只为了那扇门,她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口相求,嵬那颗尚未发育完整的心,敏感而脆弱。
嵬在她的哭声中走到她面前,双手捧起了她流泪的脸。
“我随你去就是了。我说过,要做切西亚的男人,当然不能是随口说说。”
就这样,嵬拉起切西亚的手与她一起奔赴战场。切西亚的火种扫清了他前行的障碍,把他送到内塔米亚和罗兰身边。
冲天的火焰,滚动的雷声,闪电像利刃不停从他头顶划过。耳边是不绝于耳的喊杀声,而内塔米亚的声音却清晰可见:“嵬,剩下的交给你了。”
眼前这扇新铸造的大门只剩中间一个黑洞洞的窟窿需要填补,那个窟窿的大小刚好可以放进一只拳头或者一颗跳动的心……
嵬难以置信地瞪着内塔米亚,他正一手搀扶着灵力透支的罗兰,另外一只手用法杖苦苦撑着结界。这张结界遍布细碎的网纹,即将面临破碎。
“大门的钥匙,是封印这扇门的最后一步,它需要用灵力最强的东西来填补,嵬,我知道,那是你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东西。”
“嵬,拜托了。”
“切西亚说,只有你才能做到。”
内塔米亚的话把嵬架上了神坛。
原来,打从一开始她要他来帮忙,就是为了这个。她要他亲手奉上他的心,用尽灵力熔铸大门的钥匙。
当初,正是因为她,他才有了这么一个愿望。也是同一个她,毁了他的梦想。他在她心中,抵不过一把钥匙。
每每午夜梦回,嵬思及此事都会从梦中笑醒。他笑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嵬啊嵬,当你倾尽了所有,你得到了什么回报?
谎言和欺骗。
还有,他终于认清一件事:他的所有付出,在她眼中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