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高高大大的马车。
马车通体呈金红色,车身处处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就连车轮上的每一根辐条也都极尽华美。车尾处立着的雕像均由纯金打造,光彩夺目。
这辆马车在“夕雾”的记忆里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是把她从上一任亡夫那里接回到公爵府中。
第二次则是把她送到教会的火刑架上接受最终的审判。
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算得上是有始有终。
夕雾面色如常地走到了马车前。
艾丽娅正站在马车边恭敬地等待着,见夕雾走了过来,她便很自觉地上前想要搀扶她。
少女的手柔若无骨,艾丽娅轻轻地扶着,只感觉到肤如凝脂般的细腻触感。
那天她替夕雾上药时看到的那些伤痕,此刻已经基本上都愈合了。
莫名地,艾丽娅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她总觉得,夕雾就应该是完美无瑕的。
可是当艾丽娅的视线不经意间划过夕雾的脸庞时,她的眼底出现了一抹震惊之色。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公爵夫人那略微红肿的唇瓣,很明显,是刚刚被人用力地亲吻过。
整个庄园里,应当也只有公爵大人才能这样对待她。
可是,公爵大人分明不近女色……
艾丽娅很快就掩饰好自己的情绪,不再过多地揣测公爵大人的心思。
见夕雾上了马车,艾丽娅便退后一步,在一旁等待。
拉斐里跟在夕雾的身后,长腿一迈,直接跨上了马车车厢。
艾丽娅的视线恭敬又隐晦地划过拉斐里颀长的身形,很快她就低下了头。
拉斐里少爷的相貌俊朗无比,是与公爵大人截然不同的美貌。但是他的性格却比公爵大人要容易相处得多。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拉斐里少爷亲手将自己残暴不仁的公爵父亲送上了绞刑架。
固然有人觉得他冷酷无情,可在满是淤泥的贵族圈子里,大义凛然的拉斐里少爷足够耀眼夺目。
拉斐里也因此获得了堪比公爵的地位与国王的信任,前途不可限量。
而这个世界总是不缺乏想要一步登天的人。
单单只说她曾经听说过的事情,之前就有不少女仆想要通过勾引拉斐里少爷,与他春风一度,以此获得更高的地位。
在别的贵族府邸中,也不乏有这种事情存在。
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塞缪尔公爵大人的身上动歪脑筋。
因为她们只是想要过得更好一些,而不是想急着下地狱。
不,也许下地狱还会比落在公爵大人的手上要轻松许多。
而拉斐里少爷就不会那样残忍。
有许多女仆试图爬上他的床铺。虽然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但那些失败了的女仆们,最多不过就是稍微惩罚一番,再被赶出府邸而已。
艾丽娅自己倒是从没有过那种心思。
她对拉斐里少爷确实有朦胧的好感,但是他们两人身份之间的鸿沟宛若天堑,完全无法逾越。
尽管拉斐里少爷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所谓“上位者”,也不会对地位低下的人颐指气使,但他毕竟是贵族子弟。
她根本不敢奢求什么。
见夕雾和拉斐里少爷已经在马车中坐好了,艾丽娅走上前替他们关好了车厢门,又向车夫细细嘱咐了一番。
然后,她便和另外一个女仆坐在后面一辆较为普通的马车上。有不少护卫跟在马车旁边,时刻警惕着周围的情况。
————
车厢内部并不狭窄,足够奢华的内饰装点出宽大又舒适的空间。
夕雾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离拉斐里稍微远了些。
见夕雾此刻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拉斐里的眸色微沉,淡淡地开口问道:“你很害怕我?”
分明她刚才还迫不及待地向他走来,同意跟他一起去教堂,现在这是……临阵退缩了?
夕雾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马车在道路上行驶着,周遭的景色从她眼前掠过。
孩子们自由奔跑肆意打闹,商贩们热情地吆喝着,男男女女漫步街边。
自由而热烈的生活。
是“夕雾”曾经最渴望、最求而不得的梦想。
可是络绎不绝的追求者们打碎了她的梦。
她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又哪里抗拒得了那些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们?
也许是因为太喜欢她这副皮囊了,他们并不会强迫她,这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手足相残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还是让她惶恐不已。
她没想到,他们会为了她自相残杀。她想劝阻,却被那些人温柔又坚定地拒绝。
他们可以接受不与她亲密接触,但是无法忍受她不属于自己。
……
“魔女”。
“夕雾”恍然间竟然觉得,拉斐里说得没错。
她有罪。
她也许就应该被绑在火刑架上,被火焰炙烤,在痛苦中沉入地狱。
……
原来的“夕雾”哪里有罪呢?
夕雾闭了闭眼睛,心绪难平。她想好好地扮演“夕雾”,将“夕雾”当时的绝望和痛苦深深地镌刻进自己的心中。
……
从拉斐里的角度,只能看见夕雾精致的侧脸。
她的眼睫微微垂落着,看不清楚眼底的情绪。
他莫名地感觉到她的周身缠绕着一股悲伤的、绝望的、易碎的情绪。
若即若离。
“你看见了吧。”拉斐里突然有些没头没尾地开口说道,“庄园外的血迹。”
夕雾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慢慢移到了拉斐里的身上。
她点了点头。
“你难道不会愧疚吗?那么多人因你而死。”拉斐里咄咄逼人。
夕雾没有说话。
“你会好好忏悔的,对吗?”拉斐里的语气陡然平静下来,不带什么情绪,“在教堂里,向大主教诉说你的罪过。”
夕雾深深地看了一眼拉斐里,眼神中情绪复杂。
她平静地开口说了一句:“你说得对。”
夕雾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车厢内,声音很淡很轻,“我有罪。”
拉斐里盯着夕雾看了几秒,她的唇上还残留着兰斯特的痕迹,此刻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看起来倒是带了些别样的艳色。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猝不及防之下,夕雾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摇晃着,眼看着就要摔倒。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拽住身旁的什么东西来稳住身体,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她的旁边坐着的人是拉斐里——那个极度厌恶她、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夕雾又把自己已经伸出去一半的手硬生生地收回去了。
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正准备收回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的手很温暖,带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道,从容地帮助她稳住了身形。
夕雾坐稳之后,不禁抬眸看了一眼拉斐里。
她完全没想到拉斐里会拉她一把。
“谢谢。”她低声道谢,同时急切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拉斐里也没有为难她,见她坐好之后,很快就松开了手。
他刚刚的行为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等到松手之后,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的手中仍然残留着那柔软细腻的触感。
接下来的一路上,车厢内一片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艾丽娅在车厢外提醒他们,夕雾才起身准备离开马车。
等夕雾先下了车之后,拉斐里才跟着下了车。
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庄严肃穆的建筑,洁白的教堂仿佛能洗净一切罪恶。
夕雾定了定心神,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一如原先剧本中她坦然奔赴死亡的场景,同样坚定不移的步伐。
拉斐里看着她的背影,神色莫名。
————
教堂里没什么人,空空荡荡的,只有大主教站在十字架前。
熹微的晨光从顶上的窗户洒落,为卡斯诺尔的银发染上晶莹的波澜。
他一袭白袍,面容无悲无喜,站在巨大的十字架前,圣洁又肃穆。
夕雾径直来到十字架前,自顾自地开始忏悔、开始祈祷。
她说:“我有罪。但我不奢求神的原谅。”
卡斯诺尔转过身,面向她。他的目光中带着温和的安抚。
他还记得她,那个被人称之为“魔女”的无辜少女。
“大主教,你说,我该死吗?”夕雾忽然开口问道,她的眼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真的有罪吗?”她十分迷茫地询问着。
“我只是、只是很想活下去。尽管活得胆战心惊,但我还是想活下去。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夕雾敛着眸子,轻声说道。
“您是不是会觉得我很没有骨气?被人当做玩物一样抢来抢去,没有自己的思想。”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早都已经习惯了。可是这样灰暗的生活,好像没有尽头。我看不到一丝光明。”
她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都说只要足够虔诚,神明就会垂怜。可无论我怎样诚心祷告,祂都没有回应我。”
“而大主教您,那天开口救了我。”夕雾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卡斯诺尔。
“比起高高在上的神明,您好像更加……触手可及。”
“谢谢您,大主教。”夕雾郑重其事地向卡斯诺尔鞠了一躬。
卡斯诺尔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不知所措。
那天,他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阻止拉斐里的动作。
她的道谢,他受之有愧。
“我……”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我还记得,您说我不是‘魔女’,对吗?”夕雾的眼睛很亮。
“对,你确实不是‘魔女’。”卡斯诺尔十分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夕雾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她朝卡斯诺尔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足够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
她好像总是这样单纯。
卡斯诺尔抿了抿唇。
身为大主教,他见过太多黑暗的罪恶。
夕雾这样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下,分明也应该被染黑的。
可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