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白微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很晚。
因为他才接手这个项目不久,公司里大多数的人都对他感到陌生,每个人路过他的时候都用一种好奇而审慎的目光扫量他,一旦被宿白微看见,立刻又低下头。
宿白微并没有那么在意旁人的眼光,但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仍然不怎么好。
他突然想到临出门前厉衡问他,今天要不然就在家休息不去公司了。
宿白微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好像什么话都没说,埋着脑袋躲开了厉衡的视线,确定厉衡不会拖着行李跑掉后,反而自己匆匆地逃了。
走到办公室门前的时候,宿白微还在因为厉衡那句“晚上陪我喝一杯”感到心里七上八下。
门一推开,他看见陈昭正坐在里面抽泣。
他的这个助理,大多数时候都很上道,聪明伶俐办事效率极高,而且对他非常忠诚。
但就是偶尔会发神经。
看到陈昭那张涕泗横流的脸以后,宿白微嘴角一抽:“你在我办公室里做什么?”
后知后觉的陈昭猛地止住哭声抬起头,喊道:“老板啊!这破项目研发个小机器搞了五年都没成,今天我从他们手里做交接的时候才发现这公司的财务状况简直一塌糊涂!呜呜呜,我在你办公室看了一上午报表了——”
宿白微被他鬼吼鬼叫一通,无奈地选择了无视他。
脱下外套挂好后,他面无表情坐到了办公桌前,看陈昭还在那儿浮夸地抽抽,就下意识地问了句:“看完了?有什么想法。”
一听到他问话,陈昭立刻从沙发上蹭了起来,抱着资料跑过去,把文件往宿白微面前一放,说:
“虽然项目还在集团旗下,但事实上从前年开始资金链就已经断了。负责人之前也去找过集团,想申请下一轮融资,结果方案都没交出去就给打了回来。这边的技术团队也基本解散,只剩下几个挂名的总监在那儿混日子,估计每天掰着手指头等破产清算呢。”
陈昭把他眼角那点儿干巴巴的眼泪擦了又擦,发现宿白微并没有打算陪他演这出窦娥冤之后,就又恢复到平日里那副勤勤恳恳的认真模样,开始事无巨细地给宿白微罗列他们如今面临的各种问题。
最后他发出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疑问:
“集团是不是弄错什么了,为什么会把咱们给调过来?就算您再有本事,这项目本身已经是无力回天,唯一救活整个公司的办法就是另起炉灶——可咱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个时间?您之前手里大小产业哪个不是风生水起,何必要花这些功夫来拉扯一个小破企业?”
对于陈昭的问题,宿白微没有立刻给予回应。
他只是毫无目的性地翻了翻桌上的资料,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保持了一种体面的沉默。
有关于宿氏股权变更的传言,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一个确切可信的结果。
唯一让外界捕风捉影的,就是他们亲眼看着宿白微在短短一个月之内,被从集团调到分公司,再到如今这个毫不起眼的小项目里。
陈昭和外界所有人一样,依然还在观望着这场由继承权牵引而出的集团内部动荡。
但他作为宿白微最亲近得力的下属,内心自然是向着宿白微的。
加上一直以来,宿白微的工作成果也颇受大家认可和推崇,抛开所有豪门秘辛不说,只看个人能力,宿白微是不会输给宿烽的。
所以即便他们被发配到这样一个小破企业里,陈昭也还是不愿意相信,集团已经放弃了他的老板。
“您说,这是不是对咱们的考验啊?会不会董事会就是希望看到您力挽狂澜,把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项目给救活?”
陈昭还在那儿发散思维,自己跟自己头脑风暴,然后又对宿白微说,
“毕竟说到继承人,那宿烽有什么本事跟您争啊?您想啊,他上半年投个生物制药差点搞出人命,去年做海洋环保宣传结果因为在禁停区域搞派对被海事局叫停,前年就更离谱了,为了搞些不靠谱的东西竟然挪用集团公款。这桩桩件件记录在案,早该对他数罪并罚,我才不信集团还会愿意让他接手核心项目。”
宿白微放在文件上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轻轻蜷了蜷,骨节有些僵硬。
他曾经又何尝不是和陈昭一样的想法?
宿烽从各方面来看都不如他,从头到尾都是个被宠大的纨绔,前前后后给集团惹了不少麻烦。
宿白微也曾信誓旦旦地想,只要自己撑过了这几年,只要能够让宿氏的那群人看到自己的能力,他总有出头的那天。
可“宿家长孙”的名头,似乎给了宿烽免死金牌。
即便宿烽的桩桩件件都被记录在案,也没有人真的去追究他的责任。
直到现在,宿烽活得潇潇洒洒。
反观宿白微却犹如强弩之末,无论多么小心谨慎,只要一次失误,就会被打回原形。
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不只是宿氏对他的敲打,更是集团在告诉他:你争无可争。
收回思绪后,宿白微突然问了一句:“陈昭,我记得你以前考过w语的证书。”
面对他的话锋突变,陈昭愣了好一下,才挠了挠后脑勺乐呵呵地说了句:
“啊对,我学过三门小语种,但后来到了这边也没什么机会用,现在大概也生疏了哈哈。”
他不知道宿白微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是一提到w语,自然就想到了这段时间的新闻,下意识问了句,
“最近w国的政策似乎有大变动,难道……您是准备往那边发展吗?”
陈昭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无条件地坚信宿白微不会在任何竞争中失败。
与其相信他们已经走到了绝境,陈昭还是更愿意认为,宿白微是有后路可退的。
然而宿白微却只是说了一句话,就让陈昭所有乐观的念头被打消了。
“我有一些认识的人,最近确实打算往w国发展。”
宿白微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陈昭,他的眼神似乎很认真地盯着手里的资料,事实上又什么都没有集中,
“我会推荐你去试试。”
“嗯……?”陈昭傻眼,说话连口音都带了出来,“啥试试?”
“无论是你的工作经验还是个人能力,都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屈就于此有些浪费了。正好现在手里的事情不多,趁着闲余时间你可以……”
“啊!”陈昭突然大喊一声,“宿总——”
这声音高亢浑厚,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振聋发聩。
宿白微说到一半被他强行打断,耳朵里都嗡嗡作响,他一言难尽地抬头看着陈昭说:“你小点声。”
陈昭立刻压低嗓子,又说:“宿总,你是不是准备抛弃我自己去发财了?!”
“在说什么呢……”
宿白微无奈叹气,有些感慨这陈昭的脑回路,时而精明过人,时而又不着边际。
“你们宿氏家大业大的,就算离开了集团也多的是平台施展拳脚。如今到这个项目来不就是过渡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以您的能力和抱负,绝对不会止步于此。现在您突然就要赶我走,这不摆明了是嫌我累赘吗?!”
陈昭越说越来劲,跑到宿白微身后突然开始给他捏肩捶背,笑道,
“宿总,你给我交个底儿,是不是就是你想去w国东山再起,又不能明着来,所以先让我去探探路?这事儿你跟我明说就成,咱俩还绕那么多弯子做什么?”
宿白微语塞了半晌,对于陈昭的过分乐观突然无言以对。
他垂了垂眸,把陈昭的手拍开,说:“别贫,刚才我说的话你要放心上,不是玩笑。”
“所以,宿氏继承权的竞争……您是真的打算放弃了吗?就要这样,让宿烽赢到最后?”
陈昭不可思议地问出了这句话后,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很快抬手就捂住了嘴,有些尴尬地看着宿白微。
还好宿白微并没有被冒犯的样子。
他反而笑了笑,说:“难道不是大家都已经默认了这件事?”
宿烽和杨家的订婚迫在眉睫,老爷子也因为身体原因决定留在风城不再离开,董事会开始多次集中地召开会议,而每次会议结束,宿白微手里的产权便会被收走一部分。
种种迹象都是在表明,宿白微已经失去了竞争力。
他并没有众人所想的那样失意,反而表现出了一种过于冷淡的从容。如今被陈昭直白地问这一句,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最近项目上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这几天你多了解一下w国的新政策,找找突破口,要是真去了新的公司别给我丢脸。别的事,就不用管了。”
“……”
“愣着干什么?”
宿白微偏过头看他,却发现陈昭垂着双手一言不发,便问他,
“是不是对这方面不感兴趣?没关系,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会尽量为你争取到合适的机会。”
有别于过去韬光养晦假装不争,实则步步为营谋定而后动的宿白微,陈昭发现,如今的宿白微好像变了个人。
宿白微好像不是说着玩的,而是真的想放弃夺权这件事。
“您要做什么决定,我身外局外人,是没有资格插手的。只是……如果您真的已经想好了,那可不可以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陈昭嘴里虽然是疑问,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无奈的笑,仿佛他的问题不需要答案,或者,他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
“究竟是你觉得自己已经于继承权无望了,所以才选择放弃这一切,还是说……你其实从来就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想要这些东西?”
-
十一月的风城已经有些凉飕飕,别墅花园里疏于打理的花草显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茂密。
别墅的主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照料这些花,但他会雇一个人定期上门来修理。
厉衡知道宿白微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很喜欢这房子里有一些生机勃勃的存在。
而此时此刻,厉衡正站在离花圃不远的凉亭里,黑着一张五官凌厉的脸。
在他的视线里,郑子骞正从一片鲜艳的花丛里摘下几朵长势最好的月季,随后跟哈巴狗似的跑到了萧璇身边借花献佛。
而萧璇一把扯过花扔到地上,满脸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走掉了。
厉衡还看见,从房子里抱着哈密瓜路过的霍尤,在经过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一脚地上已经失去生机的花,毫无察觉地朝他走来。
紧接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陶歌月看了一眼地上的残景,又看了一眼郑子骞和萧璇,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花的照片后发布微博:【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秋风阵阵,吹得厉衡的脸色越来越黑。
“干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朋友们来看你,不开心?”
霍尤走到他身边,把蜜瓜往桌上一放,笑眯眯道,
“我发现你现在人缘是真好,好些人想来探望你,公司那群熟都不熟就想来给你搞个慰问团建的人我差点都没拦住。不过考虑到你现在还需要多休息,所以今天只带了他们仨过来。毕竟都是年轻人嘛,左右能陪你消遣消遣。”
消遣?
厉衡看了一眼在花园里上蹿下跳的郑子骞和萧璇,以及旁边努力欣赏帅哥美女的陶歌月,嘴角抽了抽,说道:
“不需要。”
“别不识好人心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话题度多高,各种品牌资源找你都要找疯了,要不是星视给你拦着,你的通告得排到十年后。到时候等你伤一好,就得开始高强度工作,那会儿可没机会让你跟朋友们吃喝玩乐。”
霍尤啃了一口瓜,然后抬手习惯性地拍了拍厉衡的肩,说,“珍惜当下。”
他刚一说完这话,就听见花园里萧璇惊声大喊道:
“郑子骞,你受死吧!!”
厉衡太阳穴一疼,抬眼看过去,发现萧璇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又扯了几支花,这会儿正拿在手里当作武器似的往郑子骞身上招呼。
打人的恼羞成怒,被打的却一脸嬉皮笑脸。
霍尤感慨道:“青春活力,年轻无敌,真好啊。”
厉衡低骂一声“好个屁”,然后忍无可忍一般起了身。
他朝两人走了过去,中途还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月季,颇为用力地握住花茎。
走到他们跟前,厉衡满脸阴沉地叫了一声:“郑子骞,萧璇。”
最先回答的是一旁的陶歌月,她不知道厉衡为什么要叫其他两个人,只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很不高兴,于是举了举手说:
“我也在的哦。”
厉衡幽幽看了她一眼,陶歌月打了个哆嗦。
被叫到名字的两个人看了过来,笑眯眯地说:“怎么啦衡哥?”
“站过来。”
厉衡言简意赅。
他们都不知道厉衡叫自己干嘛,于是乖乖地走向厉衡,站到他面前以后还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下一刻,厉衡抬手一人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啪的一声,脆生生的——
“啊!”
“哎哟喂!”
两个人受痛,都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旁边的陶歌月立刻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我不在我不在……”
揍完人以后,厉衡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月季,厉声说道:
“不许再碰它们。”
郑子骞和萧璇还没反应过来到底为什么被打,泪汪汪地问:
“谁们啊……”
“花。”
因为不能透露这是宿白微的房子,于是厉衡下意识便说,
“不许再碰老子的花。”
-
对于今天有人要来探望厉衡的事,宿白微是一早就知道的。
早上他在厉衡面前仓促说出的那番话覆水难收,现在干脆破罐子破摔,给出了“这个家借给你就随你处置”的态度。
只是五点的时候,厉衡发来消息说,这几人吵着闹着想多待会儿,赶都赶不走,迫于无奈只能再让他们坐会儿。他担心宿白微突然回来和他们撞上,会给宿白微造成不必要的影响和麻烦,所以告诉他一声。
宿白微收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那我什么时候回家呢?
当下的宿白微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要忙的,可是看到信息后又在办公室里坐了许久。
陈昭在和宿白微聊完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后,就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在宿白微面前,公司里的其他人也到点就离开。
他一个人迷茫地对着电脑桌面发呆,突然不知道以前自己为什么每天都那么忙,而现在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的可忙。
思绪一旦飞远,就没能回来。
宿白微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市中心还有别的住处,就这么干巴巴地在办公室里坐到天黑。
厉衡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宿白微失焦的目光骤然收拢,找回思绪,有些毛手毛脚地接起电话。
“你们当老板的还要加班?”
宿白微听到厉衡的声音时,有些怔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厉衡说了什么,他困惑道:“什么?”
“九点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也回来吃口饭再忙。”厉衡在那头叹了声气,说,“你要真不想喝酒,我也不会逼你,老躲什么。”
厉衡六点的时候就给宿白微又发了消息,告诉他家里已经没外人了,还让他早点回来。字斟句酌地想让宿白微感受到他的诚挚。
结果宿白微压根没回。
他眼看着任务完成近在咫尺,就怕宿白微是真不想跟他聊那些心事,到头来把人逼紧了得不偿失。
所以思来想去,在等了足足三个小时以后,厉衡决定不再纠结要不要帮宿白微治他的毛病了。
先把人哄开心了,完成任务要紧。
然而厉衡不知道,真实情况是宿白微发了好几个小时的呆,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消息,也没有注意到时间流失。
他这会儿听到厉衡的话,脑子短路了一瞬间,抬头看了看钟表,心里便慌了。
“不是的……”
宿白微匆忙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膝盖猛地撞在抽屉上,砰的一声,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汗来。
“怎么了?”厉衡听见动静就问他。
“没……”宿白微弯着腰捂住膝盖,忍了好一会儿,等着不疼了,就跟厉衡说:“我刚,忙了一下,现在结束了……你等我回去吧。”
他说完又怕自己态度太冷漠,让厉衡误会,所以加了一句:“你饿不饿?我路上给你带点吃的。”
厉衡一听他说这个,脱口而出道:“要不你亲自做一顿?”
“……啊?”
“咳,没事。”厉衡清了清嗓子,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快了,就随口圆了一句,“我叫了附近的餐厅送过来,你人回来就成。”
挂了电话以后,宿白微还有些没回过神。
他莫名地感到些紧张,开始回想刚才厉衡说的话。
——要不你亲自做一顿?
他想:厉衡是不是很喜欢自己在家做饭这件事?否则为什么之前又要学做饭,现在又要让他做?
可是两个人在一个房子里住着,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让人遐想的空间,现在还要他亲自下厨,这会不会……太不合适了?
就好像他们真的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了一样。
片刻后,宿白微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蹙着眉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他揉了揉有些淤青的膝盖,决定假装没听见这句话。
回去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宿白微看到指针走向十点的时候,心里有些自责。
他变得容易走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没有今天这么严重。
看到一抬头竟然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就好像自己的生命在某一刻失去了掌控,宿白微其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等红绿灯的间隙,宿白微突然想:我好像真的病了。
厉衡……会治好我吗?
-
“操。”
厉衡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听系统的鬼话,非要摆出个什么浪漫的烛光晚餐。
结果现在烛台也倒了,桌布也烧了个大洞,他自己手忙脚乱收拾了一阵后,全身是汗。
“点桌烧烤它不香吗?”
厉衡脱了衣服往浴室走,准备趁着宿白微回来前冲个澡,顺便羞辱了一下系统,
“也就你喜欢什么烛光晚餐,赶紧把数据库里的偶像剧都给删掉,少看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可是宿主先生,明明是你自己说,你没有这方面经验,让我帮你找一些实用性高的参考资料……】
“实用性实用性,”厉衡打开热水,兜头一浇,恶狠狠地说,“吃饭就吃饭,搞什么该死的蜡烛,实用性在哪里?”
【实用性在于调动气氛啊~你想想看,当你们俩在昏暗暧昧的烛光下,四目相对,情愫暗生,借着摇曳的光线慢慢靠近彼此。这时,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你们的心跳声在安静的环境里清晰可闻……你眼中的他温柔乖巧,他眼中的你英俊帅气,啊,就是这一刻,你们相互吸引,你们情不自禁,你们用力地吻在一起——】
“再说一句我弄死你。”
【对不起宿主先生,这是我昨晚看的小说……不小心就把它下载下来了。】
-
十点半的时候,宿白微才终于回到别墅。
他知道厉衡已经等得久了,怕对方不高兴,所以脚步迈得很急。
可奇怪的是,大厅里空无一人。
只有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和一瓶醒好的酒。但却看不见厉衡的身影。
宿白微试探地喊了一声厉衡的名字,没听见回应,于是往厉衡的房间走去。
他想,也许是厉衡等他等得累了困了,所以先睡了。
在推开房门以前,宿白微还在心里感到愧疚,毕竟自己迟到太久,那桌上的菜或许都已经凉了个透,厉衡感到困乏也是情有可原。
可看到从浴室里一身热气腾腾走出来的厉衡以后,宿白微脑子嗡的一下空白了一片。
厉衡拿毛巾擦着自己短茬似的头发,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正裸/露着上半身而拘束,在看到宿白微以后,还“哟”了一声,笑说:
“你回来得挺快啊。”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宿白微扶着门把手,眼神落到了某一处后,瞳孔不自觉地微微一收缩,而后收回了目光说,
“我,我先出去吧。”
“行,你去看看有没有不合胃口的……”
厉衡把毛巾往旁边一搭,正待说后半句话,结果宿白微已经把门关掉走了。
他先是愣了愣,随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材,说:“他的表情怎么回事,这么不满意?”
【宿主先生,他刚才的眼神应该不是不满意。】
系统帮他分析了一下,说,【是嫌弃。】
“……”
抱着“宿白微嫌弃我的身材”这样的想法,厉衡的脸色黑得有些吓人。
一直到他走到餐厅坐下,表情都完全没有要转晴的意思。
看着宿白微在那儿沉默不语正襟危坐,厉衡恨得牙痒痒,越想越气不过,就故意靠了过去,一双鹰隼般尖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宿白微看。
“你看着我做什么?”
宿白微本来心里乱糟糟的,结果被厉衡这么一盯,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他悄悄往旁边挪,结果厉衡的身子就追了过来。
“你干什么啊……”宿白微抬手抵在两人之间,眼神飘忽不定,声音也闷闷的。
“你干什么啊?”厉衡反问他,“这么嫌弃我?”
“没有。”
尽管宿白微矢口否认,但他的眼神分明就是不高兴。
厉衡有些泄气,他呼吸重了些,随后把身子坐正,心有不甘地“啧”了一声。
他花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练回来的八块腹肌,到宿白微这儿竟然连一眼都瞧不上,实在有些受挫。
但厉衡想,不至于啊?
就他所知,这个世界的男性体格普遍比不上他过去的世界,所以练成如今这副样子,已经是万里挑一了。
宿白微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厉衡越想越不是滋味,总觉得宿白微那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有些气人,就开口问他:
“要不你具体跟我说说,哪里还需要改进?”
“什么改进?”
宿白微的脑子里全是厉衡腰上那个大大的纹身,一个相当醒目的“x”。
他哪儿知道厉衡在想什么,只一心都惦记着这个x的意思——
所以这个字母是代表萧璇吗?他们之间果然有过一段吗?是在上节目的时候,还是在上节目以前
厉衡原来是这样冲动的人,竟然会把对方的名字纹在身上。
所以今天萧璇来看他的时候,他们在这栋房子里会不会……
想到这里,宿白微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哐当一下,把餐盘上的刀叉都给碰到,掉在了地上。
他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庸人自扰中,可是偏偏又停不下来那些胡思乱想。
所以他想暂时离开,不要看见厉衡。
可是厉衡却一把抓住了他,那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凶狠。
宿白微被他目光烧到,脖子到耳尖都开始发热,意识到自己可能又做了让厉衡无法理解的行为,也许又要被厉衡说“耍性子”“有毛病”。
“我……”宿白微想改掉这种总是把话憋着不肯讲的坏习惯,可是一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厉衡这次似乎比以前都要生气些,抓着他的手也很用力。
宿白微疼了,但又不敢说话。
然后他听到厉衡咬着牙,又凶又气地问了一句:“宿白微,我他妈就那么糟糕,至不至于你看了一眼就要跑啊?”
宿白微茫然地抬着头看他。
厉衡重重呼吸,气得都快笑了,说:“不是,你跟我讲讲,你到底喜欢什么?我这身材你也看不上,难说你是不是就喜欢那大肚皮啊。要真这样……也不是不行,要不你给我点时间,我……”
“啊?”宿白微眉头一皱,张大了嘴,“啊???”
“啊什么啊。”
厉衡猛地把他往跟前一拽,戳着他的眉心,问他,“快说,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五分钟后,这个不大不小的误会,在两人三言两语中顺利解开。
但气氛却变得更诡异了……
宿白微面红耳赤地站在厉衡旁边,手揪着两侧裤缝,死死咬着唇抵着下巴不肯说话。
而厉衡听完了宿白微的话,一直把脑袋偏到一旁憋着笑,肩膀微微颤抖。
“差不多就行了……”宿白微咬了咬牙,朝厉衡身上拍了一巴掌,不轻不重,但成功让厉衡收敛了笑,“有那么好笑?”
“我和萧璇都能凑一对儿,你挺能……”厉衡抵着拳咳了咳,说,“挺能发散思维。”
他本来想说,你挺能吃醋。
但现在他和宿白微之间,还差点儿火候,怕把宿白微给惹着了,就换了个说法。
不过这个说法也没有让宿白微舒坦到哪儿去。
“谁让你要……纹那个……”
宿白微越说声音越小,总觉得纠结这个问题,最后丢脸的还是自己,所以坐回了位子上,主动换了个话题,
“牛排都冷了,你到底还要不要吃?”
“吃啊,干嘛不吃。”
厉衡一边说着,一边把椅子往宿白微旁边一拖,两人挨得紧紧的。
宿白微立刻绷紧了身子:“……你坐过去一点。”
“坐哪儿吃饭都要管,”厉衡故意把手搭在他椅背上,笑说,“这么霸道。”
宿白微明知道厉衡是在耍无赖,但是又说不过他,起身想换到对面去,结果被厉衡按着肩膀又给坐了下来。
“今天这顿饭,我等了你四个小时,你是不是应该,”
厉衡的手顺势捏了捏宿白微的肩,有意无意给他一些压力,低声用一种诱哄的口吻说,
“……顺着我一点儿。”
-
宿白微的母亲很早的时候就来了风城,认识了宿白微的父亲后,她曾以为自己会永远留在这座大城市,没曾想,因为种种原因,她怀着宿白微的时候,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但没几年,她还是带着宿白微重新来到风城。
她想要宿白微名正言顺地回到宿家,甚至不介意自己没名没分。她渴望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一切,于是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宿白微身上。
宿白微第一次被赶出宿家的时候,她因为太过生气,把十五岁的宿白微关在门外,不让他回家。
第二天,她打开门,瘦小的男孩蜷缩在走道的角落,在睡梦里轻轻发抖,听到开门的声音后,醒来用惊惧害怕的目光望向她。
那时候的宿白微或许做了噩梦,他想要跑过去抱一抱妈妈。
但她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宝贝你听话,回去爸爸家里,好不好?”
宿白微很怕,他摇着头说不要。
于是她把小孩儿推开,说:“那你以后就不要认我了。”
她恨宿白微不肯给自己争气,把这些年所有的不甘和遗憾都强加在年幼的儿子身上。她从来不在乎宿白微自己的想法,只一心要把他送回宿家。
宿白微说好,说他会听话,他不想没有妈妈。
往后的很多年,他在母亲的压迫下,时刻做着重回宿家的准备。
这种漫长的苦心孤诣,让宿白微很早就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想法,他不开口,是因为知道开口以后所要面临的,只有母亲的哭诉和责罚。
宿白微是这样长大的,于是也这样活着。
……
“你喝得太多了。”厉衡眉心紧蹙着按下宿白微的手,没有让他再一股脑地把杯子里剩余的酒也给灌进肚子里。
宿白微的故事,厉衡一早就知道。
但系统给的数据信息,和宿白微亲口讲出那些过去,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看到宿白微对着他毫无防备地喝下酒,一桩桩一件件对他说起以前的事,厉衡忽然有些说不上来地烦闷。
“你还想听什么呢……”宿白微歪着脑袋问他。
以前宿白微的酒量是很好的,但自从有了胃病,这方面就弱了许多。
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仅不胃痛,反而肚子还暖暖的,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些。
他抬着头看向厉衡,很认真地说:“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可以都告诉你的……”
厉衡的眉头蹙得更深。
他想知道什么呢?
对于宿白微的过去,他一清二楚,对于宿白微的未来,他虽然不能完全掌握,但也大抵了解。
其实厉衡根本没有那么想听宿白微讲故事。
他今天的所作所为,说好听点,是帮宿白微面对问题,说简单些……
不过是为了任务。
“已经可以了。”厉衡从他手里拿走杯子,突然想停下这种行为。
“我一点都……不喜欢……”
宿白微眨眼的速度变得很迟缓,“不喜欢工作,不喜欢应酬……我讨厌,去公司,也讨厌早睡早起……”
他的脸红扑扑的,看上去酒精上头,但眼睛亮晶晶的,却又清明得很。
“陈昭要走了,他今天提了辞职……”
宿白微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有很多机会,一直没走,但现在要走了。因为,他也觉得我是个……废物……”
说着说着话,宿白微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要往外面走。
厉衡没有拦着,只是跟在他身边,手扶在他的背上,免得他摔倒。
宿白微嘟嘟囔囔着,把那些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话,在厉衡面前全都讲了个遍,有的没的,好的坏的,过去的现在的,高兴的难过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花园。
夜色下的花丛已经失去了色彩,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片。
宿白微在原地打了个晃,被厉衡搂着腰才堪堪站稳,他指着花说:“我妈妈喜欢月季,我们的家里有很多……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她也没有回家……”
随着宿白微说话越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厉衡就越发觉得,自己的这个计划很糟糕。
他的确成功地让宿白微开了口,也让宿白微卸下了防备。
但现在的宿白微看上去……
让厉衡于心不忍。
“你去过沸城吗?临海的小城市,干净,漂亮……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夜晚的风里会有海水的味道,整宿都能看见星星……”
宿白微攀着厉衡的手臂看向他,抿着唇,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我在那里出生,但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
厉衡看着他,对于宿白微所有的酒后失言都没有给出太多回应。
只是当风把宿白微的耳发吹散,他才抬起另一只手来,替他轻轻撩开碎发。
宿白微的眼睛很亮,看向厉衡的时候,好像带着光。
厉衡总以为他要哭了,但其实没有。宿白微一直在笑。
他眨了眨眼,从未这样纯粹地开心过,随后他按住了厉衡放在他耳边的那只手掌,脸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
“你想不想,和我去沸城?”
厉衡的身子没来由地一僵。
他突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宿白微会有这样干净的眼神,为什么明明只是想利用宿白微,可他的心里却开始不安。
“去……沸城……”厉衡无意义地重复着他的话。
不认可也不否定。
换作过去的任何时候,换作除了厉衡以外的任何人,宿白微都能看明白对方的表情。
但这一时刻,宿白微却不合时宜地天真起来:“对,去沸城。我们去那里……”
宿白微抓着厉衡的手臂,凑得更近了些,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多亲密,他只满心欢喜地说,
“我带你出海,我们去看日出和日落,在阳丘的草地上看星星。”
他们之间突然变得紧密。
除了身体的触碰外,还有眼神的纠缠。
厉衡被宿白微眼底的期待晃得有些心慌,他感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处仿佛被针一样的尖锐所刺痛——
使得他心绪大乱。
厉衡所有用以“诱哄”宿白微的手段在这一刻失效了,他记不得原本打算怎么攻陷宿白微。
那些游刃有余全部不作数。
此刻看着宿白微,他说不出任何聪明讨巧的话来,只下意识想逃开这种氛围:“你喝太多了,进去吧,早点休息……”
“我没有醉啊,厉衡,”
宿白微的脑袋微微一偏,随后笑了笑,说,“你叫我说的话我都说了,所以我很开心……我觉得你讲得对,我是病了的……但是现在,我好了一点。”
“如果你陪我,去看看沸城的海,我就能……再好一点……”
宿白微没有逞强,他真的没有醉。
虽然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反应迟钝了些,说话声音也黏黏糊糊的,但他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说什么。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谁,知道自己在进行完一系列的剖白以后,心里是什么感受。
这么多年的压抑与克制,在这一刻如释重负。
宿白微好像在某个瞬间,突然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死水的心底漾起了一些微波。
然而就是因为没有醉,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以后,宿白微就后悔了。
他和厉衡,这样不清不楚不上不下的,哪里又到了说这种话的关系?
“对不起,我好像说了奇怪的话……”
宿白微自己打断了自己,扶着厉衡站直了身体,改口道,“我可能醉了,我们回去吧……”
他扯出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
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这个表情,在厉衡看来有多……
可怜。
下一刻,在宿白微已经做好了给自己的冲动善后的心理准备时,却听到厉衡突然说了一句:
“知道了,我陪你去。”
“啊?”
听到他的话,宿白微睁大了眼睛,傻傻地又问了遍,“去……哪里呀?”
“去沸城,你出生的地方。”
他看着宿白微眼中并未掩饰的期待与惊喜,心跳有些莫名地乱了。
明明知道不久后,他和宿白微将会分道扬镳,可这一刻,厉衡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叫眼前这个人继续露出这样孤独而可怜的表情,
“就去那里,陪你看日出和日落,还陪你……看星星。”
那一瞬间,他们对视。
厉衡的脑子里突然回闪出系统背过的某一段话:你们相互吸引,你们情不自禁,你们用力地……
他很快打断思绪,心想: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哪里会有什么情不自禁?他说这些好听的话,只是怕宿白微哭,怕他第二天醒来,会对这一段感到遗憾。
他们不过是……短暂的,从彼此的眼里,找到了一些安心,仅此而已。
厉衡自认为清醒,自认为一切还在掌握当中。
就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他却被宿白微突然伸过来的手搂住了脖子,紧接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靠近。
某种温热柔软的触碰,叫厉衡怔愣了许久。
一直到宿白微推开他,踩着踉跄的脚步,跑回了房子里,厉衡才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
就在刚才,在深秋褪色的月光下,在弥漫淡淡花香的夜里……
宿白微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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