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臻那双细长而纯净的眼睛,此时恰是不轻不重地,落在不远处的阿绫身上。
两个人的距离确实不远,目光可及,毫无阻隔。
是的,如今粗粗打量,二人距离不过几米,算不得多远,尤其在这样空旷的山谷中,离二人最近的便是无言,在远处是百里臻的侍卫和阿绫身边的春杏秋桃。他们彼此之间,只有空气、泥土、野草,以及一阵阵吹拂而过的夜里长风。
如今,只听得到风声在呼呼作响。
很近,只不过,方才他们彼此各自望着别处的时候,准确说是阿绫遥看着空中的时候,百里臻只觉得他们之间咫尺之距却仿佛相隔万里一般,就好像他们之间相隔的并不是空气泥土、野草、长风,而是一线永远抵达不到对岸的天河一般。
更糟糕的是,这种状态,只是百里臻“觉得”而已,相对的,阿绫并没有试图想靠近他的想法,这么长时间了,也一点想法都没有。这种认知,并不友好。
以至于,当百里臻故意想用自己惯常对别人使用的冷漠的方式,去冷落冷落阿绫的时候,这个极其聪慧的小姑娘,就索性遂了他的愿,干脆非常有眼色地跑得远远的,甚至理会都不理会他一下,眼神都不给一个,还美其名曰“殿下在生我的气,那我索性就滚远一点,别在他老人家眼前碍眼好了”。而且,看上去呢,也一点儿都没被冷落的人该有的伤心和不满,反倒是还似乎美滋滋的模样,好像重获自由与新生,开小差都开到天上去了。
倒是苦了百里臻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管都管不住了似的,隔一会儿就要去瞅瞅阿绫,仿佛需要去确认一下她的眼神是不是在他身上一样。好像这样做了之后,假如正好能够对上她落在他的身上的视线,就代表了她对他的屈服与认输,而他骄傲的内心,则会因此而暗搓搓地得到满足一般,正好能够弥补今天早上被她“非礼”的极度不满——是的,他已经不期望阿绫这丫头会用嘴巴表述她的屈服了,他太了解她了,那可是个伶牙俐齿的家伙,一开口说话,多半能气死人,她若是开口的话,不气死他就不错了,更别指望她会真心实意地认输。
于是,睿王殿下便非常给自己台阶地自降难度,不去强求那种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对他而言,孰轻孰重,如何才能更方便地达成,一看便知。
那就让他勉为其难地用眼神确认一下这个小姑娘向他低头认输的模样吧。
或许,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这么做,这么反反复复地做着自己根本不会做的事情,只是欠缺自己一个内心可以获得平和的交代罢了。
可是,可是啊
每次百里臻去确认眼神的时候,每次他所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模一样的“确认您的好友阿绫已失联”。
——您的好友【阿绫】已下线,请选择是否即刻重新连接?
——连个鬼!不理她了!好像谁想理她一样哦!
在这么一看、一望、又一看、一望之间,睿王殿下傲娇的内心非但没有获得平静和满足,反而更加波涛汹涌、忿忿不平了起来。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出乎百里臻的预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始料未及。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恰是不轻不重地落在不远处的阿绫身上”的目光,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恰巧刚好”,而是“恰好又双叒叕一次”落在根本看都不看一眼他如何了的阿绫身上,这个小姑娘,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良心,怎么能比他还要铁石心肠!
——没心没肺!
百里臻或许可以就这么不去计较,管她阿绫怎么样,想如何如何,干脆就任凭事情继续发展,就像是以往那些事情上面,他所表现出来的,看似与世无争的反应一般。可是可是啊,倘若在自己在意的事情上,他不计较的话,倘若他不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中的话,那就不是百里臻了。
没错,是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
睿王殿下给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一个分外合理合情的解释,这样,他就有了光明正大去“做坏事”的理由了——抓住主动权,决不允许对手有丝毫主动的机会。
这个想法一出,他便在脑内飞速制定了一个“让阿绫百分之百会理会我”的计划。
——这计划不管需不需要仔细想想都觉得简直完美啊!
说干就干!
逮住了“正好举着盘子送上门”来的无言,睿王殿下眼睛微微一转,开始“发作”。
——无言:这我就很倒霉了。
他出声,他开口,他毫不留情地用尖锐而浅淡的言语刺激阿绫。
百里臻知道,阿绫这小丫头,适合用激将法,尤其在面对他的时候,激将法简直一用一个准。她与其他他遇到的任何人不同,好像天生对别人绵软无害,可就喜欢在他的面前斗志昂扬,甚至有时候还越挫越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想想甚至还有点心塞塞的,但是,百里臻还是将她的这一特点,也谋算了进去。
损她两句之后,阿绫果然马上上钩。她那双时刻保持着好奇的眼睛,终于不依不舍地离开了那片可能会被她给盯出洞来的天际。下一刻,在阿绫的脑袋朝百里臻所在的方向转了过来的同时,两只眼睛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开始死死地盯着他,好似在这大晚上的喷着火,却又偏偏强忍着自己内心不满的情绪,故意要装出一副和他一样淡然无畏的模样。
一般人吧,要么聪明,要么愚蠢,要么聪明一世,要么糊涂一世,即便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又或者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那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一般的表现罢了。可是,谁见过在聪明和愚蠢之间来回反复切换的人吗?
百里臻见过,他认为阿绫就是这样的人。
饶是他如此聪明,也没想明白,这天底下怎么会有阿绫这样的人。真不知道,这丫头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又聪明又蠢笨呢?聪明的时候,睿智过人,蠢笨的时候,简直没眼看。
就比如现在——
她也不想想,他这么一个对其他事情都无动于衷的人,为什么每每都非要招惹她呢。为什么他会在她面前故意针对,说些仔细分析下来毫无逻辑的事情呢。
当然是因为——
他一定要报复回来早上的耻辱了啦!不然他岂不是非常吃亏了嘛,绕这么一大圈子,费脑子还生气的,不划算的。
还有,他真的挺想告诉她,其实,她学他学得,真的一点儿都不像。
阿绫若是知道他这心思的话,一定会狠狠地在心里骂上一句:您是魔鬼吗?幼儿园的那种等级。
不过,她并不知道,不仅不知道,还在百里臻的计划中,被百里臻给激怒了,眼下,左右俩脑子同时开转,显然不够使。
三人中,一直充当围观群众这一角色,拿钱最少戏份最少却一直最为苦逼,并且一直也没闹明白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到底是怎么就打起来的无言,则在看到阿绫的笑容、听到阿绫的声音的同时,没来由的,觉得一阵胆寒,紧跟着全身汗毛竖起,背后也涌起了一股凉意。
这笑容甜是甜的,这声音美是美的,但,怎么这笑容和这声音结合在一起,看着听着就好似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似的啊,幽冷幽冷的,这感觉,怕不是遇到了什么阎王殿里的黑白无常,正好从地底下上来来勾魂儿了的现场似的。
而且,还是那种长相漂亮的鬼差,勾魂儿快准狠,被勾的人还会笑着乐颠儿颠儿走向死亡。
但是,无言小动物一般的警觉却向他发出生命的提示。他不想乐颠颠地去死,虽然活着还挺痛苦的,还要忍受他家这位超乎常人的睿王殿下,但是吧,他还是觉得自己活着比较好。
有木有人告诉这位太史大人,这个样子可吓人了,又漂亮又吓人,尤其是大晚上看到的时候,怕不是以后晚上要做什么噩梦似的。
无言有时候总会觉得,太史大人长了这么一张具有欺骗性的脸,目的就是为了把人骗到跟前来再给对方一刀的。
什么叫狠角色,这便是。太史大人和他家殿下一样的狠角色,专门喜欢扮猪吃老虎,骗人一等一。明明毫无杀伤力的一个人,其实才是最可怕的。
只不过,明明是书香门第司马世家出身,父亲又是忠君爱国的武将,怎么会培育出这么个喜欢玩损招是儿孙呢?只怕,这绝对不是司马喜老爷子和司马谈大将军的本意。
无言有那么一瞬之间,替阿绫为司马家的列祖列宗而感到有那么些可悲呢。
当然,也就是一瞬之间而已,瞬间之后,他便清醒了过来。这种瓜,也不是他去适合吃的。
反正,这位太史大人是决计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太史大人是属于自保能力很强的那种类型,决计不会让自己吃到亏。而且,无言还觉得,哪怕是他家殿下,也不能保证肯定可以让太史大人吃到亏。
这种事情,若放在几个月之前,还没开始这趟行程的时候,无言绝对不敢这么想,也绝对不会这么想的。仿佛哪怕动了一点儿这样的念头,就是亵渎了他家神圣高洁的殿下似的。而且,曾经的他,是打心底里也不会觉得,这世上能有人和这位匹敌的。
但是,经过了这一路的相处,无言发现,还是他之前见识太少了。因为见识少,所以差点因为他家殿下这棵歪脖树,而差点放过了认识整片歪脖树的机会。
脑回路如此风骚的,在这世上,除了他家殿下,原来还有个太史大人啊。如果不考虑性别的话,这两个人,还真是绝配呢!能有个绝配的朋友,对他家殿下也很难得的呢!
——不不不,考虑一下性别的话,这两个人也是绝配呢!
所以,在这场势均力敌的战斗面前,还要他这个毫无卵用的何用!他在这儿,根本和这俩人不是一个等级的,很碍事好不好,会妨碍两个选手等量级的相爱相杀的!所以,快点放他走啦,不要再让他在这里拖剧情进度啦!
无言内心里疯狂呐喊,身体同时无声地打了个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之后,再一有空回味阿绫这句话,他的心里便不由得舒坦了一些。
太史大人这话虽然说得阴森森的,但是,这可怖的口气和内容,又不是针对他的。至于针对的是谁,被针对的人心知肚明。反正,与他起初以为的正相反,这话细细品一品,似乎还能救如今的他于水火之中呢。
这话,分明是,让他赶紧按照百里臻的无理要求,把手里的饭食交给她应付差事了事。
哎,和他那位亲主子一比,自然还是善解人意的太史大人好啊。要不是这位大人主动开口、指明方向,他一个下面干活儿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行。这不就是现场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嘛,那他又不是个傻子,自然是赶紧麻溜溜地下不就成了!
一个是挖坑,一个是救人,再站不对队伍,他就是个傻子。
一阵感激之情自并不为站队而变成傻子的无言心头涌起,再仔细观察百里臻那边,显然并没有否定或者阻止的意思,那么按照他的习惯,这自然便是默许了阿绫的话。
于是,无言便忙朝阿绫的方向走过去两步,恭敬地将手里的餐盘奉送到阿绫跟前,看了她一眼之后,又恭谨地低下头:“太史大人,请。”
眼神真挚,语气恳切。
虽然无言只说了五个字,但是,却字字满含热情与真挚——
——太史大人,这饭菜真的不难吃哦,您别听我家殿下他瞎说。您放心,属下不会坑您的。
通过“出卖”自家主子,无言试图在阿绫这里,获得一个生的机会。
太史公曰王爷请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