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尸术。”
容珵禹冷冽的声音,伴随着他微微启唇呼出的白雾,在这寂静的乡间小道上一点点化散开去,化在空中,瞬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是不是此时到了下半夜的缘故,那空中悬着的那弯细窄的弯月,月光显得更加散漫而模糊,此时看起来也愈加阴冷了些。
容珵禹的声音刚落,苏昭唇边那有些揶揄的笑意,也一点点收敛了起来。
“看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呢。”苏昭有些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如若只是他一个人这么觉得,眼前的情况与驱尸术形似的话,他还能劝服自己说是个人感觉,并不一定完全准确。可如今,连容珵禹也这么认为了,还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他不愿面对的答案,那看来也八九不离十了。
苏昭对于自己的判断,素来是有信心的,即便没有容珵禹的佐证,他自己也能够下一个准确的判断,只不过,唯独面对这样的结果,他宁愿是自己判断失误。
驱尸术的出现,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种歪门邪术,源于北翟,具体是北翟的哪个民族,因为史书上众说纷纭,因此已经不可考证。由于驱尸术是一种将“死人复活”的逆天术法,因此极难掌握,限制也颇多,一旦失败还会将术法的驱动者反噬,因此一开始也仅作为北翟个别世家的独门秘术,不到万不得已时没人敢使用,是以并未广泛流传。
后来,一个天才的术士横空出世,对驱尸术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变,对北翟以及大陆上其他的国家,都造成了深重的影响。自然,因为他后来的所作所为让世人深恶痛绝又惶恐不已,以至于未有一个家族敢认下他,于是他的身世亦不可考。
流传最广泛的说法是,他其实是某宗室子弟的私生子,因其母卑贱的身份,自幼被家族所遗弃。其母带起躲避于山野之中,本以为这样虽然过得艰苦,但至少能保全性命,却不想,在其五岁那年,其父、兄相继病逝,他成为了家族嫡系一支里唯一的男嗣,族中长老们无奈之下,便有意迎他回来继承家业。可是,就如同几乎每一个家里都会上演的“嫡母打压庶子”的剧情一样,其嫡母出身高贵,自然绝不容许这个出身低微的孩子抢夺他已逝独子的地位,而其娘家亦有坚决拥护她的一派人,为了不被擅权,于是她便抢在长老们派出的人马之前,率先派出一队死士,准备悄悄暗杀母子二人。
山中的邻居在砍柴的路上,悄悄偷听到了这群黑衣死士的交谈,便惊慌失措地忙回去给母子俩通风报信,二人谢过邻居后便匆匆离开了山间的居所,开始了逃亡的日子。可是,一个体弱的女人和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逃得出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的魔爪呢?尽管母子俩在山中生活了数年,对山内的情况了如指掌,可是这场逃亡开始没两天,便被死侍们找到了。
几十个蒙面的男人,将一个弱女子和一个小男孩团团围住,任女子如何哭喊哀求都不为所动。和普通年幼的孩童不同,小男孩耳边听着母亲凄厉的哭喊声,大大的眼睛一直睁着,却不见丝毫恐慌,只死死地看着周围的每一个人。他的眼神过于镇定,漆黑如葡萄般的瞳仁,一眨不眨一动不动,就好像空洞的人偶,看得一群经历过生死的大男人也不由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孩子在心中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将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以后到了阴曹地府,便化为厉鬼来向他们索命。
当这群黑衣死士的队长挥刀砍下的时候,那起先还哭得寻死腻活的柔弱女人,树叶一般脆薄的身体,忽然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整个人都扑在了儿子身上,将小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中。
“噗嗤——”
手起刀落,宽宽的刀身一下子便没入了女子瘦弱的身子里,霎时间,便染红了她洁白的粗布衣衫。她身上插了把刀,一瞬间便痛得她无法呼吸,却不知道为什么,唇角上不受控制地扬起浅浅的笑。她曾是名动一时的歌姬,是楼里最漂亮最娇气的姑娘,她一哭千人哄她一笑万人闹,她虽然出身风尘,可从小到大从未吃过什么苦,那时候从小将她娇养到大的妈妈也说,凭着她这张脸,未来也不会吃什么苦,指不定会比她过得还好——只要,留住自己的真心,别和那些臭男人们扯上半点关系。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再一回头,就变成了这样。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不在,那个轰动一时的歌姬不在,只留一个在山野浆洗衣服拉扯孩子的普通妇人。她吃了年少时期从没吃过的苦、从没受过的罪,她的脸庞还是那样艳绝天下,却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再不千娇百媚,只徒留说不尽的哀伤与平静。她想,她确实是变了,原来认为一辈子都不会做的事情做了,原来以为一辈子沾不上边的苦吃了,甚至到头来,居然还要落得个横刀惨死。
啊,真痛,真痛!痛得整个人都痉挛了,痛得身上的血都要流光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笑她可笑的一生吗?
还是想笑着对孩子说,别怕,有娘亲在?
意识高度清醒的同时,是身体的重度昏迷。随着血液不断涌出体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变冷,冷得逐渐僵硬,再无法控制。一快一慢一轻一重之间,便是“咔——”得一声,灵与肉,正式分离。
她觉得好困,想要闭上眼睛,快点儿逃离这冷漠而残忍的世界,可是,她又无法放下心来,挣着想要瞪大了眼睛,似乎想同孩子再说些什么。想要交代他莫要挑食,只有多吃点才能快些长身体;想要交代他天快凉了,记得及时增添衣物;想要交代他夜凉莫蹬被子,不然容易伤风感冒拉肚子;想要交代他想要交代他,她以后再也不能陪在他身边,再也不能这么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叮嘱他这些话了,所以,他不可以再调皮,要学会好好地照顾自己。
她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很多,就像是儿行千里之际,未走一步便开始担忧的母亲一般,只不过,她未曾想到,自己还没到那千百年间年复一年不断演绎的故事中母亲的年纪,便已经需要为尚且年幼的孩子担忧了。
她其实最想说的那句话,便是对不起,是她对不起她。她出身风尘,这没有什么,风尘女子只能活得骄傲,自能活出自己的风采,哪怕是被世人笑骂,她只要不轻贱自己,依然可以挺直腰杆,昂头挺胸行走在这世上。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听妈妈的话,在年少无知之时,相信了男人承诺的鬼话,向那个人交付了真心,以为那所谓的虚幻如泡沫的爱情,能克服世间的一切,能到永远。于是造了孽,结了果,生下了这个孩子,让他因为她的出身受累,不仅小小年纪就要过苦日子,如今甚至还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死在自己的面前。
她是高傲的,也是倔强的,即便是当年被那男人抛弃,她亦梗直了脖子,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人之将死,她再也没法欺骗自己——她确实是错了,错在不该不听妈妈的话,错在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
可是,她说不出来的,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而后,化作了一口热血,悉数喷在了被她护着的孩子的脸上。
那张被血染红的小脸上,表情终于出现了松动,显示出了。他的鼻间是腥热的血,唇边则是又咸又甜又黏腻的味道。
他低头看向他的娘亲,却见那个素来温柔、美丽的女子,唇边满是血红的颜色。她的眼睛里是盈盈的泪水,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娘亲对不起你
可是,娘亲从不后悔生下你,是你,让娘亲成为了一个母亲,在痛苦的边缘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尊严和价值。这五年里,有你的陪伴,娘亲过得很快乐。
今生你我母子缘浅,到今天便结束了吧。娘亲先行一步,到阴曹地府里去寻你那个混蛋的爹,向他讨回属于我们母子的公道!
你且好好的活,好好的活下去,不辜负娘亲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如若你愿意,下辈子,咱们还做母子。」
他只见她的母亲闭上了眼睛。
他只见有颗泪珠从母亲的眼角滚落。
他只见那群疯狂的黑衣死士依然不打算放过他们,他们又是“噗嗤——”一声,拔出了母亲身上的那把刀,打算再次残忍地砍下。
“啊——————————————!!!!!!!!!!!!!!”
孩子撕心裂肺的喊声,久久不停歇地回荡在这座平静的山谷中,他在恨,他在怨,恨老天不公,怨人间残忍。他不想就此向命运屈服,他想报仇,向所有试图击垮他的人报仇雪恨!
仿佛是上天终于开了眼,听到他这声发自肺腑的呼喊和咒骂,不知怎么的,那些上一秒还穷凶极恶试图挥刀砍杀他们母子的黑衣死士们,一瞬间仿佛被一种冥冥之力所操控了一般,再也动不得了。
那一瞬之间的迟滞,说长不长,不过眨眼之间,却是为孩子争取而来了生机。
就在此时,一直在寻他们母子二人的本家侍卫们,终于姗姗来迟,将孩子团团护住。而那些怔忪不动的黑衣死士们也在此同时齐齐回过神来,显然他们也没意识到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一醒神便看到眼前这些人,便不由分说地与后来的侍卫们厮打了起来。
这场打斗是惨烈的,当黑衣侍卫全军覆没的时候,后来的侍卫里也仅存了一人,还余下半条命。当他打算按照族中长老的命令,将孩子带回去的时候,这个年仅五岁、刚刚经历九死一生的战斗活下来的孩子,却平静地告诉他:
“请告诉他们,我死了。”
“可是”那侍卫显然非常犹豫,他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个孩子带回去。如今确实是不惜一切代价,也确实要完成这项任务了,可临到头来,居然被这个孩子拒绝了。
明明只是一个不过五岁的孩子,可是他却莫名的,莫名的觉得他说得都是对的。
可能,凭的就是这份他们这些大人都没有的冷静与镇定吧。
“即便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倘若你还心存一丝善念,想让我活下去的话,就请放我走,让我自生自灭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挡你主子的路。”
他知道,即便是回去了,他那位嫡母还有白般招式在等待着他。他尚且年幼,一着不慎,便会被那个女人给整死。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无论心中有多恨,他都不得不承认,如今自己力量不足。所以,他一定要留下这条命,留下这条母亲用血为他铸就的生路,为母亲报仇,至于那个家族,呵,他根本不稀罕。
没人知道孩子后来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其实自小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本无父无母,或许是个混世魔王,不过来人世间渡劫。
他确实是奇才。
这孑然一身的孤僻天才,以仇恨为食,在不过刚刚及冠的年纪,便研究出一种加速驱尸术大成的药物。通过重重渠道,他将他的秘术进献给了当时北翟的君王,那位帝王正是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之时,定然想要摆脱北翟多年来积贫积弱的困局,并对周围富庶的东裕和强大的大汉虎视眈眈,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成功。
果不其然,在见到这位年轻有为的术士之后,当时的北翟皇帝果然龙颜大悦,迫不及待地便要在实战中使用这种秘术。
太史公曰王爷请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