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件事要说”阿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一碗被强行浇了鱼头汤的食物,“我——”
“我不吃汤泡饭!”
态度比之前还要强硬,语气比方才更是坚决。
百里臻:
哦,她不喜欢汤泡饭。
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他才不会偷偷用心记下她的喜好呢。
不对
他刚刚是不是往她的饭碗里倒了什么
往她的饭碗里倒了什么
饭碗里倒了什么
倒了什么
什么
他不管,是鱼头汤先动的手,都是鱼头汤的锅!
而当触到对面小姑娘那愤懑的眼神时,方才还自己给自己打气的睿王殿下,登时跟漏了气的皮球一样,怂了。
好吧,事情是他做的,但是
他又不是故意的!
他又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好恶咯,这能怪无辜的他吗?真是不讲道理!
“天凉,喝些热的对身体好。”睿王殿下板着脸说道。
阿绫的脑门儿上轻飘飘划过三个点。
不是,请问,喝点热的和把汤浇到饭里有什么因果关系吗?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就直说啊,别想出这种无理又降智的说法好吧。
“喝热的不是该把汤盛出来吗?”
“浇在饭上效果更好。”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种道理,别是殿下您道听途说。”
最终,两个人的“话疗”战术,以百里臻一句“本王说是就是”的极度没脸没皮的说法而终结。
阿绫鄙夷地看着那个假装没事继续吃饭的人,心想她不过是昨夜今晨叫了他一声“爸爸”,他就如此像她的老父亲一样,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阿绫这会儿有一肚子气,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心里不悦地哼哼了两声之后,极度不满地端起由睿王殿下那双金贵的手精心炮制而成的鱼头汤泡饭。
啊,真——
真香!
同一时刻,在日月城的南边,北境大营旁的镇北将军府内。
晋穆寒从将军府西院的主屋内走了出来,一刻之前,他刚刚处理完军务,在听说睿王殿下“醒了”之后,便忙放下手里的书卷,匆匆前来探望。
整个西院由百里臻的侍卫重重把守,然而人虽多,整个院子里却鸦雀无声,恍如无人之境,仅主屋内有豆大的灯光少许,其余处皆一片黑暗,连道两旁的灯笼都被撤了下来。
他们似乎讨论了些话题,晋穆寒的神色看起来颇为闲适,然而,一踏入院内,他脸上轻松的表情便迅速冷凝了起来,转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看,都是一副睿王殿下“不大行”的模样。
站在院中的百里臻的侍卫们,见晋穆寒出来之后,便齐刷刷给他行了个礼。
晋穆寒木然地点了点头,而后脚步缓慢地往外走,看起来,似乎背负了很重的心事。从屋内透过窗户洒向外面的微弱的光,不及他的身体,只能隐隐从远处看到他坚毅的后背上,仿佛有说不出的沉重。其余一切难言的、沉痛的,都融入在这茫茫夜色之中。
待他快走到院外时,他身边的一个亲信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晋穆寒接了那信,仔细看了一遍之后,这才浅浅舒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好了几分:“好,子长路上顺利便好。”
他面上看看这似乎是为了阿绫平安抵达安心,也只有他心里才知道,那纸上一句“已平安抵达,勿念”背后的深意。
今早他醒来之后,才知道百里臻和阿绫的详细计划。
虽然他昨晚在军营中见到找过去的无言时,心中便隐隐有预感,百里臻是想要专门找他说些什么,故而才执意跟了过来。却没想到,居然是掩护他二人金蝉脱壳。
虽然听起来很有些不可思议,但,身为人臣,自然只有尽忠的份儿。更何况,他也知道,在这样的关头百里臻选择他来做这件事,定是出于对他高度的信任。
他自当义不容辞。
只不过,真没想到啊
这么几年过去,子长已然变得如此沉稳多智了,早就看不出当年那个瘦弱得像小姑娘一般的模样了。他虽然看上去还是不如一般的男子那般身强力壮,但,他的智慧已经足够保护他在这世上,拥有一席之地了。
那些年,他与司马谈父子二人朝夕相处,自是知道,与普通的人不同,大将军他对子长的希望,不过是祝愿他健康长大,人生顺遂罢了。至于其他的,他反倒没有像寻常父母那般,苛求那些有的没有的——就比如,与他一般从军,继任他未竟之业。
很明显,这位开明的父亲心里比谁都要清楚,如何才是真正尊重孩子的喜好。就如他当年那求而不得,最终只能远走他方脱离家族寻求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样,作为亲身体验者,这条路有多难走啊,他定然不希望孩子重走他的老路。
晋穆寒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天中悬着一弯窄月,月光就好似背后西院主屋里豆大的光似的,隐约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脑中回想着的,却是前两日在大营之外见到的少年,脸庞褪去了稚嫩,还微微有些青涩,眼神却如同沉稳的长者一般,淡然自若。他一身青衫立在风中,衣袂翻飞,背后万丈霞光。
当大将军若是见到的话,也会为这样的子长感到欣慰的吧。
他是,真的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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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被晋穆寒几番感叹“长大了的子长”,这会儿正坐在病榻前哭。
哭她刚死的“爹”。
已经去世三年的爹如果知道这种事儿的话,大抵会被气得活过来。
自然,这人生老病死的事儿谁都说不准,更何况去世的还是个本就被大夫预言离咽气儿不远的老爷子,无论是多活一天还是少活一天,都是正常的。
这不,昨儿个夜里女儿女婿刚从大汉北境赶过来,今儿个上午,老爷子可就不行了。对女儿来说,这多少也算见了最后一面,不留遗憾;对老爷子来说,死在至亲身边,人生最后一程也不算悲凉。
周围邻居也都知道这家的情况——这老汉家一家四口,老两口加上一双儿女,本是幸福美满的一家。可自从早些年老伴儿先去了之后,这家就乱了套。这老汉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本来周围都劝他再娶个媳妇,不为别的,就为了照顾孩子,可他也不续弦,就一个人默默拉扯一双儿女长大的。后来女儿嫁到了大汉的上郡,夫家虽不说富有,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逢年过节常有接济,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谁曾想,厄运又降临在这个本就坎坷的家里了。儿子在说亲那年生了场病,之后又一直病病殃殃的,别说娶亲,就是能保着性命已是难得,老汉后来便不顾年迈到处寻医问药,却最终在几年之后,逃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运。因为家中除了个老父亲再无别人,嫁人的女儿本想将父亲接到身边照顾,据说夫家也同意了,人都派来了,可孰料,这老爷子脾气刚直倔强,他一口回绝了女儿女婿,说已经在这家里住了一辈子了,老伴儿和儿子也是在这里走的,如果他离开了,那他们就无家可归了。于是,这几年,老汉一直都独居在日月城的宅子里,附近的邻居在女儿女婿的拜托下时不时来探望一下。这次老人病重,寄给女儿女婿的信,也是隔壁的大娘托医馆里的先生写的。
瞧这姑娘哭成这样,还不住地自责,哎,都是苦命的人呐。
“都是我没在身边照顾,爹爹才才”她已是哭得话都说不顺了,听着隐隐想是被扼住了呼吸似的。
“瞧你这丫头说的,我们街坊邻居的谁不知道你家的情况,都知道你难做,你如今这样已是做得够好的了,别再自责了。”那位给老汉女儿捎信的隔壁大娘,伸手拍了拍这位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儿”的肩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爹他走得没什么痛苦的他平日虽然不说话,但见了我们都说直夸你孝顺。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莫哭了。”
“可是可是”这“女儿”手捏着个帕子呜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一双眼睛就这样张着,直流泪。
旁边儿别家的娘子心性敏感的,瞧见她这样,早跟着哭得一塌糊涂了,手帕都湿了一块又一块了。
而一旁跟着媳妇回来看重病岳父的“女婿”,则快速远离那群哭哭啼啼的女人,沉默地在一旁收拾东西。因老爷子去世,探病突变奔丧,后面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家里除了些基本的家具,比如桌椅板凳床,再就是些米面和药材,旁的也没什么了。还有个樟木箱子,看上去和这些屋里家具的木材基本是一个年代的,不过上了锁,不晓得里面有什么,不过按照一般的规律,这种上锁的箱子里,大抵放了些老人家里最珍贵的东西吧。
“女婿”扮演者百里臻自然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别说是这种东西,就是宫里的宝物,也无需他亲自动手。对着这些比破烂儿还破烂儿的东西,睿王殿下根本无从下手。
他生来金贵,出生之时他的父皇元帝便已经登临帝位,元帝嫡母亦早年离世,这世上,还没谁需要他去哭丧的。
他背对着众人,用身体掩饰手上的动作,假意扒拉了两下之后,就微微侧过头去,看他们这场戏的“导演”。
她还在哭。
一边哭一边和她旁边的胖老太太说“她十岁的事情”。
她被一群婆子媳妇围着,看不清脸,只能从一阵阵哭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听上去悲伤、无助、惶恐、怅惘,好似就在哭诉她的人生一般。
百里臻不动声色转过头去,心中又一次为这个丫头出色的演技折服。
想起她昨晚在吃饭的时候,提醒他说不要在外面吃饭,会暴露自己的习惯,百里臻此时不禁有了更深的体会。
确实,多说多做便容易多错,而她了解他不喜欢伪装,便索性劝他不要去做。
而她这句话里的另一重含义,则是笃定地告诉他,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蒙混过关,因为,他的身旁有她,她可以替他遮掩这一切。
用她出色的,演技。
百里臻不知道,阿绫如何可以完全模仿另一个人,不只是模仿她的脸,更是模仿她的言谈举止她的记忆。前者可以靠顶级的易容术来达到,可后者,却是难上加难。
“我都记住了。”
在昨天白天,她快速地将这一家子的情况翻了个遍之后,笑着对他保证道:“请殿下放心,您跟着我便好了。”
他并没有不放心她的意思,只不过,他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种事情只要记住,就可以了。
这一家人,是阿绫特意从一堆资料中选出来的,百里臻觉得,她与自己在做事的风格上十分相似,都是滴水不漏的人。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到了这种程度,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她放下手里的册子,道。
“为什么选择他们?”百里臻始终是不明白这点,这个策略是她提出来的,人也是她选的,百里臻对她放开了权限,任由她调派手下的资源,却想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做。
“大抵,是想为他那个早去了一步的女儿,尽些孝吧。”阿绫浅浅地感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在为谁叹息,“如今,他们一家四口,不知道在天上团聚了没有。”
这倔强的老头至死都不知道,他那看似老实巴交、没权没势的女婿,居然也敢养外室,还借口妻子一直未能孕育子嗣宠妾灭妻,直接将他那苦命的女儿下堂。在磋磨中,这女子月余前去世了,而他那女婿也是个怂蛋,怕人说闲话,也怕他那倔强的老丈人打上门,就一直将事情捂着,连他周围的邻居都不知道。
倘若这老爷子有前后眼的话,在早几年前女儿请他过去的时候,就会发现女儿的难言之苦,就会毫不犹豫地跟过去保护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偏偏,这世上,没有如果。
太史公曰王爷请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