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月隐在层层云朵之后,大地一片漆黑。
这一夜,有的人在迷阵中左扑右闪,急得团团转。
这一夜,有的人孤身一人,背抵岩壁默叹未知的前路。
这一夜,有的人踏遍山坳,只为循着那熟悉的脚印找到熟悉的人。
夜,才刚刚开始,一切还很漫长。
半睡半醒中的阿绫忽然听到山洞口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她瞬间浑身上下毛孔都炸开了一般,整个人立时就清醒了。
在寂静的黑夜里,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同时被放大的,还有深埋在心底里的紧张而不安的情绪。
此时,无法判断来人是谁,阿绫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现下的情况,自然不能横冲直撞地闯出去,而她若是有什么大动静,也会被对方察觉,倒不如以静制动。她虽然没有什么武力值,但演戏的水平是一流的,她别说装睡,就是装死,一时半刻也不太会有人能发现。
她快速踢掉本就奄奄一息的火苗,一边将左手悄悄背到身后,攥紧方才准备好的尖锐的石块,一边稳住呼吸,假装依然在睡着的样子,同时将所有注意力都聚集在耳朵上,根据来人的脚步声和步速,估算他与自己的距离。
那脚步声终于在她身前停了下来,而后,便没有再进一步的发展了。
倘若是敌方的话,这个时候不管她是谁,首先会先动手把人给绑了吧。
或者是自己人,或者是路人甲。
这样的话,可以试试先声夺人。
心下飞速做出判断之后,阿绫胆子大了些,几乎是用尽最快的速度,一步跃起,一边举起石块,一边大声喊道:“对面的,举起手来!”
“举起手来!”
“来!”
“来——”
整个山洞里,除了阿绫喊话留下的“来——”、“来——”、“来——”的回声之外,再没有旁的声音了。
诶?!
为啥没反应啊?
拜托,对面大哥打个赏呗!
阿绫觉得对面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显得她的尬演蠢得非凡。
还是说,其实对面根本没有人,根本不是人
这么一想,深夜的寒意瞬间侵蚀了阿绫的全身,让她两股颤颤几欲先走。
“太史。”
就在阿绫努力开始回想自己以前看漫画学习的中二除灵咒时,对面的人终于开口了。
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夜色还要寒凉,但阿绫听到心中,却是暖的。
“殿下?”
阿绫不太敢相信地轻声唤道。
“嗯。”
百里臻应了一声。
“殿下,殿下,殿下!”
阿绫听到他的回应,不免高兴坏了,又叫了他几遍。其实,如果不是碍着这人的脾气,再加上“男男授受不亲”之外,她大概还会扑上去对他来个团身前空翻两周接转体720°并腿向后回环摆动后落地再加三次托马斯全旋最后一把抱住他。
“是本王。”
百里臻沉吟了一下,最后还是无奈地应了一句。
倒不是因为阿绫此时此刻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看见主人之后,就并起两条小后腿直立,抬起两条小前腿作揖,随即冲着主人一边摇尾巴一边欢实地“汪汪汪”的小狗子,而是这丫头的眼睛里,在黑暗中对他迸发出的“非分之想”着实让人容色一凛。
那样子,确实是想要对他做什么的表现。
虽然百里臻一点也不怕阿绫真对他做什么,而且他也料定这丫头没那个胆子完成她脑中的想法——尽管百里臻猜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这眼光着实太热切了些,他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
“太好了,是殿下呢”阿绫这会儿终于完全放下心来,她有些没力气地把手里抓着的石块儿随便朝旁边一丢,同时也松下了那根自下午起就一直绷紧的神经,“您没事儿就好。”
她后面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喃喃自语。
百里臻方才亲眼看着那双眼睛里,对他燃起热烈的光,如今也亲眼看见那光在转瞬之间之后兀自消失了。那速度快得,根本抓不住。
整个山洞,忽得暗了下来,也冷了下来。
“你”百里臻透过黑暗,看见方才热切看着他的姑娘,在电光火石之间重回冷静之后,开始堆面前的柴火,并拿出火石有些费力地打着火,“也是一人?”
也是?
“是。”阿绫手下顿了顿,并未抬头,又开始加快手里摩擦火石的速度,这种原始的打火方式,她今天才第一次投入实践,先前那个火把就打了很长时间,如今这堆柴火恐怕更不好引燃,“看来殿下也同臣一般吧,走在山林中的时候,忽然发现,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是阵法。”百里臻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了,他一下子就看穿了对方的伎俩,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来,抬手去拿阿绫手里的火石,“本王来。”
“诶?”阿绫一怔,不过还是反应了过来,他大概是看不过眼自己蠢笨的打火方式,要自己上了,于是阿绫松开手,把火石交到百里臻的手里,“是。”
在把火石放到百里臻掌心中的时候,阿绫轻触到了他的手指,意外地发现,他的手,是温热的。
阿绫的目力不及,尽管已经适应了黑夜,但并不能看得特别清晰,她只听那火石在百里臻手中发出“砰砰”的声音,随即一颗明亮的火星便跃到了柴火堆上,霎时,一朵明亮而温暖的橘红色火焰,在二人之间燃起。
“滋啦——”
百里臻略一抬头,便是映着火光,看到了对面那张脸。
那双能点亮黑暗的眸子里,似闪动着盈盈的水光。
“滋啦——”
那温暖而明亮的火光,一下子驱散了山洞中的湿冷而黑暗的山洞。连火苗燃烧木条发出的“滋滋”声,此时听起来也如此富有生机与活力。
在光亮照亮眼睛的那一刻,阿绫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仿佛进了打火石。
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有种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就这么干干脆脆地痛哭一场的冲动。
她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姑娘,尽管书里面说女儿家是水做的,男孩子是泥做的,可阿绫自认为自己处事不是传统女孩子那种娇滴滴的做派,动不动就哭哭闹闹;也不屑于当男人那般的泥人,皮实而别扭地不肯低下自己尊贵的头。她的性格,是二者的中和,她既可以利用自己女孩子的身份和思维柔软地做人做事,同时也有着男孩子一般顽强而坚硬的一面。
于是,阿绫便成为了其中的一股清流——泥石流。
——啊口胡,泥石流清个鬼哦!
总而言之,阿绫觉得自己就是如同泥石流一般的姑娘,是个与众不同的清奇之人。万里晴空之时,她自一派平和;狂风暴雨之时,她便蓄势待发。
当然,阿绫大多数是“晴空万里”的,即便是莫名其妙被系统突然抓到了这个世界完全莫名其妙的任务,她不安归不安,惊恐归惊恐,却是至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泪来。甚至哪怕是刚才这一下午,因为中了阵法与大家分开,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摸索,她仍没有急到哭出来的程度。
可就在现在,就在这不足够温暖不足够明亮的火光,照亮她也照亮对面男人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是委屈,是恐惧,是不安,是无助,是
是全部,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只是想单纯地,哭一场。
仅此而已。
暖红的光照在百里臻的脸上,似是软化了他平素硬朗而笔挺的线条与棱角,这个仿佛永远立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的男人,眉目间有了点点人间的烟火气。
他那双如同被雪水浸过的眼睛,透过跃动的火苗,就这样望着她,一眨不眨。
尽管他一字未说,可当阿绫与他的目光交汇上的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心里的一切想法,都被他看透了。
那汹涌澎湃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又在顷刻间,被一下子压了下去。
“唔”阿绫吸了吸鼻子,装作被冻得鼻涕快流出来的样子,“突然这么亮,感觉眼睛还有有点不适应呢。是吧,殿下?”
说着,她还拼命眨了眨眼睛,一副被火光冲了眼睛的模样。眨着眨着,眼眶中的泪水也被她憋了回去。
对面的男人,自然不会给她任何的回复。当然,阿绫本来也不需要他任何的回复,她只是顺口说说罢了,以显得自己并不是在没趣地自言自语。
他们二人就这样以火堆为分界,一个人坐在一边,望着相反的方向。
尽管对面是个不善言谈的男人,但阿绫觉得,这一晚上,到底要比她预想的,要好过上许多。
至少,她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呐。
“抱歉。”
就在阿绫以为,她与百里臻就会这样一晚上彼此静默相对的时候,对面的男人突然开口了。他清浅的声音似自天外飘来,说出来的却是人间的俗语。
“殿下”阿绫回过头,朝对面的男人看去,发现他还是侧着头,眼睛望着洞穴黢黑的更深处,“殿下何故如此呢?都怪臣笨手笨脚的连个打火都不会,眼见殿下去打火,一时好奇一直盯着才让火光冲了眼睛。再不济,也是那火太冲了,关殿下什么事呀。殿下的歉意实在是让臣诚惶诚恐”
阿绫语速飞快地说着,想在插科打诨中讲话题引开来。
她那表面镇定得逻辑清晰,实则慌乱到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是想极力隐瞒着什么。
“让你遇到这种事情,抱歉。”
百里臻语调平平地打断阿绫越来越快几欲暴走的语速。
阿绫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来回应百里臻的话,却一时半刻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想了想,还是把嘴唇闭上了。
好吧,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而后又扬了扬眉。
他什么都知道,还什么都说出来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阿绫就像是被抽掉了半身的力气似的,有些颓唐地靠在身后的石壁上。她的下颚略略抬高,半仰着看着对面的男人,眼神再不闪躲。她的眼睛又眨了几下,每眨一次,眼前的景象便愈发模糊起来。
直到,再看不清楚对面那个人的模样。
就像今天下午时那样,他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起先是一颗一颗,而后是一行一行。
阿绫觉得,百里臻在这个晚上与她相遇,就是为了弄哭她的。
唯独让她觉得欣喜的,大概就是自己可以默默流泪了,即便哭成这样,还是一声不发。
她还记得,小时候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说法,说是沉默的哭泣是大人的眼泪。
告别了鬼哭狼嚎的方式,她大概,也算是个大人了吧。
可其实,她觉得,鬼哭狼嚎也挺好的。
孩子气一点,也挺好的。
如果,生活给予每个人孩子气的机会的话。
对面的那个男人,恐怕在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被剥夺了这样的权利吧。为了他未来的江山,这不是他该拥有的东西。
只不过,他的心依然那么柔软,所以,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会跟她道歉,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
这也本不该是他能拥有的东西啊。
“您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阿绫又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刚哭过一样,只听她不答反问道,“愤怒,无奈,不安,无谓,或者别的什么?”
她忽然很好奇,这个在今天下午和自己拥有相似的经历,到了晚上又奇妙地于她相逢的男人,究竟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以至于他居然能给自己说出一声“抱歉”。
——是两声。
“”百里臻似乎是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黑黢黢的山洞深处收回,与阿绫略带探究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无趣。”
他嘴唇动了动,轻声说道。
只不过
她可能并不知道,她自认为掩藏的很好的表情,在他这个角度看来,就是一张小花脸,满是泪痕。
似乎有点有趣了。
太史公曰王爷请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