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起那一番冷蔑的话让虚一卢脸上霎时没有了表情,他年岁大、城府深,但到底还没有到超凡脱俗的境界,与她如双漆黑瞳仁冷冷对视,好似在观察探究她到底为何对他敌意如此之深。
在他记忆中他好似并不曾得罪过这个在朝中向来“特立独行”的太傅,哪怕当初在人人都漠视排斥她时,他也是谨慎行中庸之道与她不亲近也不疏离。
那时她就像朝中可有可无的一抹游魂,他没将她放在眼中,而她也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一个小小的校尉身上,后来倒是有事召见过他一次,只有那一次他们单独会面只清淡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自问回答得中规中矩,自不存在被她视为眼中钉的情况。
但眼下这种情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他敏锐地察觉她对他的来者不善,她这样执意地揪着他的过错不放,已经不是简单的为公正而行纠察之事,反倒是像拿他当政敌除之而后快。
心思转如闪电,虚一卢倒不怵她的问罪。
“太傅言重了,一卢岂敢,若太傅想问罪下官,又何须服众理由,我自问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过,凭太傅责罚而无怨尤。”他抱拳跪地,不卑不亢,动作虽干净利落认罚,但面上的苦意与复杂好似藏着太多的失落与无奈妥协。
他着重于“服众理由”、“不可饶恕之罪过”便意在提醒其它人,太傅的刚愎自用、任性无知,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一些,做事只顾图心底的一时意气,而不顾后果。
他这一番演唱俱佳的表现十分得人心,人心这一块儿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因此直接就引导起了一场为争一口义气的群闹。
因听了她那句刺耳的话后,面色不虞的大有人在,都是天高皇帝外、无拘无束惯了的军旅中人,对于规矩与阶层向来不如文臣那般死心眼,他们更看重的是军龄履历与边关中拼出来的生死感情。
是以看到太傅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们的人,当场便暴脾气发作了。
“太傅何必得理不饶人,虚校尉虽有过错,但到底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且这一次事出有因,魏军近日在边关频频发作,且在各处要地设下哨站与军营,我等不知其意图,唯有派出斥侯查探方可知其用意,且再说行策哪有算无遗漏之理,即便是太傅也不敢保证绝无差错吧。”
“校尉已受军棍五十杖,如今伤势还未愈,太傅好大的官威,莫不是非得要校尉的命才肯罢休?”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校尉亦是有才之能,既是罚过了,太傅又何需非得将事情做绝?”
“太傅怕是京官当惯了,却不知这边关有一条俗令,那便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吧,你若行事不服众,哪怕有军令在身,俺位这些粗老汉可能也恕难从命了。”
不等陈白起开腔讲话,这些人倒是粗脖子气冲冲地你一言我一句开始为不慌不忙的虚一卢辩护。
看不出来,他虽政绩不佳,但人缘却维护得很好,以至于明明他有问题,却无一人察觉到异样,反而好像她的到来成了一出“恶霸欺良”,专程找他晦气。
“说完了?”
她嘴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负手而立,面相稚嫩但作态老成,对其它人说话她倒是挺温和内敛的,但没有人会再觉得她是个软和脾性的人。
他们对于她轻飘飘三个字便打发了他们的讲话,只觉羞辱恼怒。
“既然都说完了,那便轮到我来说了。”
她缓步走至跪地的虚一卢身边,别人并不知,她却是领教过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他擅于伪装,在军中并不展露分毫。
她既已引蛇出了洞,该探知的都掌握在手,自然不会再留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
在他还没有反应出她意图时,陈白起遽然出手。
她一掌猛地拍在他的肩骨,暗巫之力如细长的绵针闯入他的周身,顷刻间便废了他的手脚连贯的经脉,他内田气息一散,便是无力支撑摔倒在地。
虚一卢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中脑袋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全身经脉绞痛,手脚冰凉,迸沁着冷汗,一阵的死去活来。
“呃啊——”
他的痛苦呻吟沉闷而压抑,他查探着自己的身体,却发现他内息紊乱,好像无法控制一般。
“这张脸用的时间长了,不知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真实面貌?”
她在对他下手后,便掏出一个玉瓷白瓶,这是姒姜给她的易容液,她将它里面乳白色的液体涂在指腹之上,然后沿着全身痉挛痛哼的虚一卢脸部轮廓粗糙处细细摩挲,待平整的皮肤因易容液的乳化而起了一层卷皮褶皱,她捏着边角顺势一扯,便将他脸上覆着的假面皮整个撕了下来。
她的全部动作像是一早就安排好了序幕,所有人从开场便一直疑惑不解地看在眼里,由于她太过雷厉风行,几乎将他们都守在原处,待他们反应过来她做了何事时,却已见她在校尉脸上打着圈一撕,很快一张长年不见光的苍白、他们从不认识的中年男人的脸映入了视线。
在场的人做梦都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一番发展,是以全都傻傻地愣住了。
虚一卢缓了许久,才终于适应了身体的痛楚,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感,有的更遗留出阵阵缠绵阴毒,他也明白她方才那一招,已是重伤他的全身筋脉。
他此刻终于意识到他轻敌了,他以为她会拿出各种证据来向所有人说明,但没有想到的是,她早已看穿他的伪装,直接就将他的底牌给兜了出来。
如今哪怕他有能力将所有做过的事情都推翻,用三寸不烂之舌让所有人都为他动容,但用一张假脸在秦为官多年这便是一个怎么都洗不掉的重大疑点,只要她紧攥着这一点不放,便没有人能够再向以前一样一昧的坦护他了。
“你、你到底是谁?”虚一卢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狼狈地趴在地上,仰视着一个曾被他看不起的渺小人物。
陈白起除了一开始见面对他表露出的傲气凌人,接下来一直都是平静而从容相对,她道:“难道你的南诏王从来没有与你说起过我?”
虚一卢听到她提及“南诏国”三字,只觉心肝俱裂,瞠大眼瞪着她,一瞬不移。
她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曾在楚国为官过一段时日,此事有据可查,他本想故布疑章引导她将怀疑目标落在楚国身上,但如今只怕此法行不通了,她很显然已将他的来历看透。
她密声传音于他:“虚一卢,南诏国国师,一个潜伏在秦国居心叵测的细作,我如今虽叫陈芮,但曾经倒也有一个名字,想必你应当听过——白马子芮。”
竟是她?
由于他这些年一直伪装身份跟面目潜伏在外,但并未与南诏国断了联系,他也听说过君上认了一个痴傻的“义妹”,但却一直没有机会回国亲眼目睹,后来两人因敌对身份彻底闹翻了,在南诏国众人对于“白马子芮”这个名字便是讳莫如深,他也没再往深处探听此人。
如今才醒悟,原来陈芮便是“白马子芮”,如此说来,君主此番在咸阳城功败垂成也是因为她。
“想不到,竟是你啊。”他低喃道。
“将人绑起来!”陈羹也意识到眼前这个虚一卢问题重重,只见几个士兵一下冲上前,从地上抓起虚一卢,他眸中锐闪一闪,但又迅速隐了隐,还是任他们将他反臂缚绑起来。
陈白起走近他,对他道:“这段时日你做的事,你以为隐蔽不显,但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我做了什么?”他扬起眉,目光平淡,哪怕落到这般田地,他依旧没有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情况,可见这人的心思有多深沉。
陈白起没有回答他,而是饶有趣味地看向之前义愤填膺的武将们。
“现在,你们还会信誓旦旦信地保他吗?”
一时之间只闻鸦雀无声,他们受到的冲击太大,以致于一时不该道该怎么回答。
相识数年的人一下变得面目全非,这换谁能一下就回过神来,更何况他们私交都不错,要说虚一卢会来人,他若待人好,那真诚的就像遇上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他们哪知道这人隐藏这么多年在军中,却是包藏着祸心!
上将拧了拧眉,口气似冒着火星的焰息:“这件事,我将会如实汇秉左庶长处理……”他复杂地看向刚至函谷关便替他们逮出一个潜伏极深细作的太傅,这人……当真不简单啊。
他性子也不扭捏,他向来敬重有真本事的人,无论年龄性别,他躬下身来,抱拳她郑重其事地行礼:“统帅,下官上将军陈羹见过。”
他这番一表达,其它人也都想起之前他们闹闹哄哄,全是对这位新来的长官各种挑剔挤兑、不满责诘,顿时有些羞愧与尴尬,MD,谁能想到一腔热血维护的兄弟却是个别有用心的细作,反倒是这看不顺眼的太傅,她倒是不显山不显水,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便揪出了个内鬼。
他们欠她一个正式的见面礼。
于是,陆陆续续地在场十几位将军不再端着鼻息瞧人的架子,都低着抱拳,向她行礼。
“下官北副将骥德。”
“下官南副将吴凌天。”
“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