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棋意味着棋谱尽在脑中,每一步落下再撤掉,最终棋盘只余下两枚棋子定胜负,而之前的战局楠衣是通过这两枚棋子反推演回去过程,方得结论。”
勋翟闻言没有第一时间读懂他的话,待将其字句碾碎了细细呡通后,却是满目敬佩啊。
这事听起来便不简单,非棋艺登峰造极之人不可办到。
当然这还是试炼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判断黑子、白子谁起,谁再落下定下这盘盲棋的胜负,只能更是考验人了。
至少楚沧月办不到这种程度,他先前虽看懂了这盘盲棋,可以通过棋盘两色棋子落定的位置往后推演几步、十几步,却无法将整盘棋完整推演回来,但谢楠衣却可以,他的棋艺超群绝伦,非一般人能比。
要说陈白起先前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界碑之后的阵法上,却不知道这盘看不出讲究的棋盘竟是这样玄妙厉害。
她站在谢郢衣身旁,亦不由得仰头惊奇地看向他。
而谢郢衣感受到她的视线,心顿时便乱了几拍,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有种想要克制嘴角上弯的冲动。
他喜欢她的视线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那会令他全身平缓的血液像着火一样滚烫了起来,从未体会过的羞涩与心跳虽令他有些不自在,但更多的是趋之若鹜。
勋翟没注意到这一幕,他笑出一口白牙,眸似落星,满怀豪情与期待道:“楠衣,为兄比不得你那般学富五车,便也不多问了,全靠你了。”
谢郢衣见他没有了先前那讳莫如深,一下晴朗爽快起来,便知道楚沧月是对他的“投诚”之举有了定论,勋翟作为楚沧月的代言人,这是“开口”让他放开手脚去做。
勋翟对谢郢衣讲完,又悠转过头看向禾真上人,俊朗轮廓的面部在这过程中已恢复了一片冷寂,锋芒暗锐:“便如你所言!”
禾真上人喉中一梗塞,看他这隐忍着不发作的模样,总觉得他保不定下一秒便会冲上来咬她一口。
但她向来心大,当刀还没有正式落下时,她从不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而太过担忧,于是她整了整神色,勾子一样的眼眸望向谢郢衣,也不知道在脑中在想什么,她道:“那便由这位郎君开始吧。”
她比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就等着看。
谢郢衣面色平静,他不能不松开牵着陈白起的手,走了上前,对禾真上人道:“请给在下一些时间。”
禾真上人抱胸,饶有风趣地颔首,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种有一种黏溺的灼度。
陈白起瞥了她一眼,又半阖下眼,嘴角缓缓勾了起来。
谢郢衣走到界碑前,风吹动他的睫毛颤动,他视线停驻在棋盘上,然后闭上眼睛。
他闭眼的举动太过突兀,在众人瞩目中,却都静静地盯着,没有任何喧哗与质疑声出现,反而一瞬不眨地睁大眼等着他。
牙索这段时日倒是一该往日十分低调沉默,他幽幽地盯着谢郢衣的方向,目光晦暗,但当他转向他不远处的陈白起时,却像不敢多看一眼转开了。
他紧了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情绪死死地压了下去。
楚沧月倒是毫无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将他的神态尽收于眼底。
他没想过溟儿对那谢楠衣的未婚妻当真动了情,一路以来他没有刻意避开她,却也没有想方设法地接近,他将刻度把握得很好,听了勋翟他们的讲述,一度让他以为那小姑子对他的影响或许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远不足以让他有什么变化。
但在洞穴中不过是他稍微想试探那小姑子一番,或许还构不成令她为难的地步,他明明不愿面对自己,却仍忍不住为了她挺身而出,还有方才他看向她的视线,不是单纯的欲望与喜爱,若是那样的话,还好些,人的喜好总会随着时间与新鲜而改变,但他偏偏却是一种克制到筹谋的深沉眼神。
他对她,是志在必得啊。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也不是一件好事。
两情相悦尚且难逃命运的诸多搓磨,更何况是一厢情愿,依溟儿这些年养成的偏执乃至病态的占有欲,那个看起来被娇养在笼中孱弱得像金丝雀的小姑子,只怕根本熬不过他的强取豪夺,若他非她不可,那最终两人的惨烈的结局可想而知。
不知想到了什么,楚沧月的脸色遽然苍白,唇抿紧成一条线,眼底那翻腾的苦海与晦涩暗淡,让他融入夜色的身躯愈发虚无缥缈,孤寂而空洞。
呵,也不知……求而不得,与得而复失,哪一个会更悲痛欲绝、疯魔痴狂呢?
——
石碑前的谢郢衣将心思放空,他是巫族的巫师,自小便习天机策术,天机策术类似于一种对大脑极限的开发,眼脑洞察事物时就会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准计算机,他在脑中将棋盘复刻下来,再一步一步按照循序摆上棋子,直到整盘棋重新摆满了改存在的棋子。
棋成,阵成。
他蓦地睁开了眼,那一刻那一双墨清的眸子是如此夺人心魄,天上星河转,发出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他一手掖袍,一指执起黑子,直指棋盘一处。
啪!
清脆的响声不大,却像某种被锢制的空间被启动。
他指落下之时,整个石刻的棋盘仿佛一下便“活”了,光线从横19与纵19条线上亮起,笔直冲闯,原本棋盘上消失的棋子亦重现。
光亮乍现,界碑仿佛被光线给切割成了数不清的块头,那些光线一直延伸直界碑后方,禾真上人一惊,茫然又战栗地向四周看去,那些光线从她身边射过,不可捉摸的光线变成了光墙,约半人高,将她所处的地界划分成了无数条道,像找不着出口的迷路一样,这便是——曲转七回阵。
看到这一幕的禾真上人也震惊了,她清亮的瞳仁映照出这一切。
之前便听过上一辈的人提过当“盲棋”被破解时,曲转七回阵便会启动,雪光交光夜,缥缈轻霞容,便是一番令人心悸的奇景,但她没亲眼见过,今日却歪打正着地目睹了。
勋翟也瞠大了眼,怔怔地看着。
楚军都屏息而望。
唯陈白起倒是冷静,她也算是见惯了各种猎奇事物,她一眼扫过,帽檐下冷白的小脸映出了小半张脸,琼鼻菱唇,浮云翳日光,比全露的时候更撩人心弦。
“阵法变了。”
与其它沉浸在“盲棋”的奇景绮光之中的人不同,楚沧月也是一副性冷淡地看着,并且他耳力,尤其是在如此安静风滞的气氛中,他不经意地听到了一声像笑音舔上了蜜、沾上了漫不经心的软甜的呢喃。
不似那一惯捏作的娇弱怯怯语气,而是一种运筹帷幄、却又平和淡然的口吻。
楚沧月若有所动。
这是一道极为细微的女声,在场的只有两个女人,他可以肯定这道声音不会是禾真上人,所以只能是……
他看向那个站在前方位置,与周边高大厚重的身形完全不协调、甚至格格不入的一道骨架纤瘦身影,她穿着一件与他相似的斗篷长袍,那件斗篷在白日是一种水蔚蓝色,但夜里却像吸饱足了暗色变成了黑蓝色,回想起来,她好像一直都很安静,不多言不多嘴,永远低垂着脸与眼,将一切颜色掩下帽檐之下。
他没有见过她的脸,连声音都只是含糊甚远地听过几句,没有印象,她的存在感一直很淡泊,像森林的一树、漫山的一花一草,明明存在于眼前,却容易被人忽略。
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男子,会去如此真挚敬爱一个像影子一般拘拘儒儒的姑子?
他忽然对此产生了存疑。
没错,楚沧月对谢郢衣对他未婚妻的态度称为真挚、敬爱。
他并不是一个窥探他人私下相处的人,但毕竟同行一路,总有入眼的几幕让他记在心底。
谢郢衣无疑是疼爱他的未婚妻的,从他专注唯一的眼神可知,但他从不拿寻常男儿对女子的亲呢到暧昧的态度待她,事事以她优先,却不敢轻浮地触碰她,反而他那未婚妻对等他在姿态上要更自在轻松一些。
这是一种无法演戏的本能反应,恐怕他们两人都并不知道。
他收起心底的想法,抬眸,旋指捏了一颗圆润的珍珠弹力一射,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界碑。
他眼神一暗。
当初分明界碑后似有古怪,装着黑骑兵头领的木盒子根本送不进去,被一种无形之力给撞落地面,然而此时他的那一颗珍珠却顺畅穿过。
是阵法啊。
她不仅看穿了界碑后的阵法,还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阵法的改变。
楚沧月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但不得不说,这一对未婚夫妻好似都深藏不露啊。
而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低喃的一句话被楚沧月给窃听了去,她时刻谨记着自己的人设——胆小、话少,柔弱不能自理的脆皮少女,她迈着小碎步走到谢郢衣身边,低着头,纤白小手攥着他的衣袍。
双唇嗫嚅。
“郢衣,棋破,阵开,你做得甚好!”
这是一句毫不吝啬的赞扬。
谢郢衣闻言,有些抽空的脑袋一下懵了一下,但意识到陈白起讲了什么时,却心似开遍了万紫千嫣的花,明媚喜悦,他忍不住拿手按了按胸口处,就怕那处太过喧闹的心跳声会传到她耳畔。
原来,她一句对他的肯定,便能让他觉得为她做再多也是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