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被强拽硬拖过来了,他被推攘着扑倒在地,赤裸的上半身被沙砾摩擦出几条血痕,他躬着身子,起伏的背脊像山,耸动的肩胛似岳,精壮古铜的皮肤肌理如宽厚的土地,看他这副强壮的体魄也不像是一个挨尽生活困苦刻薄的普通人。
他一直沉默着,既不出声,也没有动作,更没有丝毫抵抗。
他低垂着头,暴烈的太阳晒在他身上,他零乱散落的头发被打湿成缕,光晕似融化了空气,他一双眼睛没有什么焦距,恍恍惚惚,像具失了灵魂的躯壳,散漫、冷淡,带着一种了无生趣的颓废。
陈白起靠在白马子啻的怀中,一双涤过春水的眸子便就这样静静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而她难得露出这样安静专注的样子,令白马子啻眸色深了深。
这样平静又若有所思的她,忽然令他感觉有些陌生,但那没变的眉眼与神态小动作,又拉回了他的熟悉感。
“拿件衣服……给他披上吧。”她扣了扣白马子啻的手心,软软地出声道。
前头两个行事的甲士闻言愣了一下,有些吃惊又心塞地看向公主,凭啥要给这么个中原流民找衣服穿啊!这世代衣物多珍贵啊,他们自己的衣物都是磕磕碰碰,缝三年、补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刹时间他们柠檬精附体,不满又刻薄地射向那流民,又可怜巴巴地看向公主。
可是公主只是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个落魄潦倒的流民,却并没有分一丝眼神给他们,而国君虽平淡着神色却没有反对,于是他们懂了,立即心酸地退下地去办事。
等他们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件半旧的布袍罩在那人身上,她才出声道:“中原人,你来南昭国做什么?”
清脆又略带虚弱的嗓音,少女的语气没有贵族大门惯有的颐指气使,倒是有种孩子气的纯粹好奇。
他没有回答,由始至终他都像置身事外,衣服甩下披在他被烈日灼痛的皮肤上,他黝黑肌肉本能地紧缩了一瞬。
也是,连被人打被人抢都可以无动于衷,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被她询问一句便开口了呢。
陈白起倒是能理解,可小孩子一般惯会不讲理,只凭心情行事,于是她鼓板着个小脸,一双潋滟水汪的桃花眼尾睫毛垂落,目光流转,委委屈屈地看向白马子啻。
阿兄……
只见白马子啻平平地回应了她一眼,看懂她的意思,勾唇哼笑了一下,便看向那个中原流民:“既然提供不了妹妹想知道的事情,那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两名甲士一听眼睛徒然一亮,双掌一合,兴致勃勃欲动手。
听出他不是在开玩笑,陈白起知道他就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她连忙拉下他的手:“阿兄!”
白着张小脸,她满脸无奈又不赞同地看着他。
她让他出头,只是让他吓唬吓唬人,可不是让他真杀人。
“你还小,不懂。这种人……”他看向他,鹿眼无辜,语气还颇有种善解人意的味道:“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哈?”陈白起睁着眼眨了下。
她并没有过往的记忆,所以人生经历也不过是短暂死了几世跟这两年活着的记忆,所以她自是理解不了什么叫生无可恋。
“活着,会比死更痛苦吗?”她喃喃道。
看她奇怪又荒谬地问着,白马子啻目光停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抚过她光滑细腻的脸颊:“也许吧。”
陈白起想了一下,眼神清明,她摇头,道:“如果是我,我还是想活着……”
哪怕失了忆、丢了魂,智商不在线,死了又死,哪怕每次死亡时的恐惧令她窒息,哪怕因为倒霉体质总受伤难过。
他伸出一根冰晶玉白的手指支起她的下巴:“妹妹觉得即便睁眼闭眼都是活在黑暗之中,即便最亲最爱的人全都不在了,即便周边留下的都是恨不得你死的人,即便你固执顽强在活到最后,却发现仍旧是孤家寡人一个……仍旧觉得,活着很好?”
他似在疑惑,这番话在问她,又像在自问一样。
陈白起不知为何听了他这番觉得心抽抽地疼,也许有那么一刻,她对他的话有了感同身受吧,她反身一把抱住他:“不会的,黑暗不可能一直都在的。”
她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她抬起脸,双手伸过捧起他的脸,清澈柔软的瞳孔真挚:“再长的夜,也终会等到天明,所以孤独的人只要一直等,那个陪伴他的人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会吗?”白马子啻平淡问道。
陈白起颔首,理所当然道:“会啊,就像阿兄,你不是等到我了吗?”
而她,也等到他了啊。
他闻言,这一次神色倒是有所动,纯澈的眼眸褪却了暗黑阴翳,平和如镜湖:“那你会一直在我的身边吗?”
陈白起抿唇一笑,似一朵迎阳摇曳的雏菊,暖暖地,软软地:“当然啊,我是白马子啻的妹妹白马子芮啊,自然是要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他怔然地看着她,想知道她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假意奉承,待确认了些什么,忽地笑了。
嘴角带着一抹暖如三月阳春的软甜微笑,有几分少年的腼腆,一双鹿儿眼轻轻上挑,带着些许天真、些许无辜质纯,绯唇勾起,却偏化生了几分妩媚,如同甜美的、有毒的糖果,明知的毒亦会不自觉地被诱惑尝上一口。
“对啊,你是我的,你的人生是由我赋予的,你本就该是我一个人的啊。”
他像是被自己的话给取悦到了,望着她笑得更深了几分,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而白马子啻的话陈白起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她也没有反驳“她是他的”这种说法。
这时,不知被哪句话触动到的中原流民抬起了头,像老旧的发条,他看了这对正在腻歪的“兄妹“一眼。
陈白起恰好视线转过去,便看到了他抬起的那半张脸,意外的,即使满脸胡渣颓废憔悴亦都难掩其五官立体,瞧着倒是十分年轻,大约二十几岁的样子。
陈白起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所感悟,小脸恍然道:“你应该并不想死吧,若想死的话哪里不能死,又何必山长水远地跑来南昭国客死异乡。”
他漠然地盯着她,终于张嘴,用一道干涸久了的,沙哑难听的声音道:“你说……再长的夜,亦终会等到天明,可若这长终其一生,又如何盼到天明?”
听到他主动开口,陈白起倒是有些意外。
她奇怪道:“若非蜉蝣,何来朝生暮死。”
他蓦地一愣。
她看着他,像一个懵懂又机智的孩子,抿唇像花一样地笑着:“而人的一生嘛,日日夜夜交替,有暗,亦有明,汝心明则天通透,汝心瞎则蒙蔽暗,所以终其一生何其长,又愁盼不到天明。”
他听了她这番话,倒也没吭声了,像顽固不化的石头。
只是在心中暗叹她的孩子口气。
只有不谙世事、不思愁苦的人,方能轻易地将“暗“与”明“分个对错。
眼下的“白马子芮“的确是个知理而不知理的阶段,白马子啻给她读了许多书,亦教了许多道理,她像个学生一样海绵似的吸取了许多,可有些事情是书本上教不会的。
这边两人对话了几句便相顾无言,而另一边,没有任何预兆,白马子啻蓦地隔空抓取了甲士腰间挂着的一柄刀出鞘,尖锐的利器划破空气,掷向他时,中原流民察觉到不容忽视的杀意,脑子还没有多想,身子已下意识翻滚躲开了。
待插入地面的刀身映出他自身的一双锐利的眼睛时,他面色震怔,久久无法回神。
白马子啻斜了他一眼,惊奇道:“看来你并不想死啊。”
中原流民颤栗的双肩终垮下,因他这一句而满心绞苦,他捋了一把额前湿漉的头发,像是终于放弃无用的顽强抵抗一样,他盘腿坐了起来:“是啊,不甘心便这样死了。”
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内心的怯懦。
那对兄妹的话他都听见了,小姑子虽然憨娇软绵,但却是一个活得明白的人,她兄长瞧着像无害的玉人一般,却是一个活得强势之人,一个心思质纯,一个心思却深晦如海,过往的他常觉得物以类聚,哪怕亲人之间,但偏这对兄妹如此极端,却能相处得如此融洽合适。
他顿了一下,余光瞥到肩上披着的衣袍,这种炎热的天气其实少穿件衣服又何妨……但,他漠然的视线多了几分复杂之色。
衣不遮体,何其屈辱啊!
如今的他哪怕其它人奉上千金亦可心淡似水,可偏难以抵御这样一份纯稚的好意,一份哪怕他落魄至今,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却仍会顾及他不拆傲骨的尊严……
“你们……想知道什么?”
他再开口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语气落脚像上调好的曲子,有种铜鼓乐笙的优美之感。
他讲的是中原话,而且是正宗的雅言官话。
甲士一等听不懂,但白马子啻听得懂,陈白起……亦听懂了?
她有些古怪地扯了一下白马子啻的袖子,小声道:“阿兄,他讲的好像不是南域话吧?”
白马子啻道:“这是雅言,中原贵族语言。”
“为何中原话我也能听得懂?”她瞠大一双美眸,惊道。
她不是巫族人嘛,她不是南昭国人嘛,何时却将外族人的语言都学会了?
白马子啻本也觉奇怪,但转念一想,又不觉奇怪了。
若她当真是巫妖王,那比常人神奇、多些诡谲手段亦实属正常。
他随口扯了个借口道:“阿兄也懂,你失忆前便是阿兄教你的。”
原来如此。
陈白起很快便被说服了,她精神不济,再加上有伤在身,讲几句有些累了,便不再开腔,只安静地听着。
白马子啻将她软趴趴的身子往身上拢了拢,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才漫不经心地看了中原流民一眼:“眼下倒是识趣,若你仍如先前那般,只怕下一次的刀你便躲不过了。”
中原流民亦看着白马子啻,他看起来倒是要比白马子啻大上好几岁,但偏生在这个绝美少年的注视下,他却像矮了一辈,那琉璃水晶般的眸子虽干净透澈,但同时亦如死物一般冰冷无情。
他感觉跳动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不敢对他的话有反抗的心思。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世家子弟能有的气势与姿态,他们大多奢华而傲慢,野心勃勃又热衷于“钻营”,却无一例外缺少锋芒毕露的巍岳气场。
“你来自何处?”
他僵了一下,喉中滚动,最终如同咳血般喘息:“燕。”
“燕啊?“白马子啻若有所思。
陈白起仰头看他:“兄长?”
他垂眸看她,知道她想问什么,便道:“燕国半年灭于楚,其反叛世族逼宫冲入殿中,燕侯自吻血洒于殿前。”
陈白起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她再次看向那中原流民时眼中便带了几分同情:“原来,你刚被灭了国啊……”
难怪如此想不开。
“……“中原流民。
小姑子,我看懂了你眼中的意思,可我想说,我并不是单纯因为被它国灭国而产生的自怜自怨,这里面复杂的恩怨情仇事还多着呢。
似想到好笑的事,白马子啻道:“数年前,秦、赵、魏、燕等六国结盟,欲猎楚鹿,却不料风水轮流转,庞然猎物最终反扑,令其绞杀葬身于虎口之下。“
汤子臣目光明灭不断,胸口燃着一团火焰焚烧着,本被深深压在心底的怨怒破茧而出,他脱口而出道:“若非鲁反叛,齐无能,赵、秦各怀鬼胎,那蛮楚岂壮哉至今,我燕岂会遭这灭国之祸!“
“看你知之强烈、恨之切肤,谈吐明晰、见解有度,莫非还是燕国朝堂中人?“他略含深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汤子臣蓦然清醒,压抑着黑暗的情绪,板起脸,木木道:“我不过一普通士子,读过几年书,明些义理,自当因国仇而忿慨心恨。“
“倒是名忠君爱国之士。“
白马子啻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也没什么兴趣知道他的来历过往,中原如今战事纷争不断,乱得紧,他并不打算趟这摊浑水,自也不会详细探听,若非今日子芮心血来潮,他都懒开尊口。
“讲讲你所知的中原事情,我妹妹想听。”
汤子臣知这对兄妹身份不简单,非富则贵,却不敢言语刺探,因为他从这兄长身上感觉到一种极致的危险,如崖顶悬走钢丝,一个不小心便有覆灭碎骨之虞。
他扫了一下四周,站列有序、且装备统一的甲士以圈护点,牢牢地守护着这对兄妹,一看便知平日训练有素,乃是一支正规的军队。
“诸侯争霸,楚因六国联盟一役后,损兵折将倒是不如现秦,如今以秦势最盛,次之楚、赵、魏紧追不舍……”
汤子臣哑着冒烟的嗓子,将中原的局势粗略地讲了一遍,他所提及的内容不见得多秘密,倒是稍作打探便可知的事情,只是阐述时不免夹杂些他自己的思路与分析,倒是让人听了感觉深入显出。
他道出了如今群雄割据欲争统一九洲,这些年来大国无不兼并弱小国家,中原霸权的争夺已呈白日化的阶段了。
“不日前,赵率境内之众斩杀魏十万士卒,此战历时半年,围城三月,以赵国相国之侍长将魏国大将射杀于城楼为信,大破长平关,如今魏国已大不如前,国力衰退骤减。“
陈白起听他讲了许多场有声有色的战事,这其中有赵、有楚、有秦、有魏……甚至燕被灭前后亦有提及,唯独漏了一国,她奇道:“齐呢?齐国亦算是六国联盟之一的强国,这几年莫非并无可提及之事?”
“齐……”汤子臣停顿了一下,或许是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他叹息道:“齐离覆灭,亦不过是一步之距罢了。“
陈白起觉得齐国如何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则谈闻,好与坏不过听了耳即罢,但当她真实听到齐国的境况堪虞时,却觉浑身如瞬间坠入冰窟,不知寒从何而起。
她唇色霎时白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脸色有多难看。
里系统:收敛心神,你的“魂体“不稳了!
陈白起感觉头痛欲裂,好像坚硬的岩石被炸裂开一条缝隙,无数刺眼锋利的光线从中射出。
眼前好像有什么画面在不断飞逝而去,一幕一幕……
奇怪了,为什么她听到齐国的事情……会反应这么大?
里系统:你的魂体还差一点便能够修复成功了,你想功亏一篑,继续当傻子吗?!
陈白起:我不想啊……可我控制不住!
陈白起将头埋进白马子啻的怀中,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团,像颤栗的松鼠一样躲在树洞之中。
“阿兄,我头、头痛……“呜咽痛苦的呻吟从她惨白的小嘴嗌出。
“子芮?”白马子啻察觉到她的异常了,将她抱起:“你怎么了?可是伤口痛?“
可陈白起现在已经给不了他反应了,因为她已经因为系统的强制应激而晕厥了过去。
——
再次醒来的陈白起躺在软褥被上,她抬头发现已是黑夜,离她不远处烧着几堆篝火,几名甲士如同雕塑一般沉默又稳重地守在那里。
白沙石地一望无垠,星子闪烁,四周空逸如世外,而她身边却没有了白马子啻。
陈白起按着隐隐涨痛的头,有些不安地爬起来,这时听到动静的甲卫立即小跑过来,并阻止她起身。
“公主请先好生休息,君上有事暂行离开了,不时便会归来。”
“他去哪儿了?”她问。
“这个……属下不知。”
她见他们一问三不知,便知道白马子啻应该是临时起意离开的,她没有睡,坐着那儿等了好一会儿,最后实在捱不住身体疲倦,又趴回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感觉到有人靠近的动静。
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阿兄……“
一只温凉的手轻轻地阖在她的眼眸上:“是孤,睡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嘴角轻扬,终于沉睡了过去。
白马子啻盯着她的睡颜,则将一块紫玉项链戴着她的脖子上。
这块紫色的玉叫“魂玉“,具有定魂安神的作用,这本是巫族的东西,她乃巫族之人,自然与她的契合性极佳。
“逢魔时刻这么快就要到了啊……“
他躺下来,伸手抱住了她,两人抱在一起,他托着她的头,她偎依在他的怀中,两人相拥躺在一起就像两块半月最终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