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起与百里沛南由雍宫长内侍引入寝殿。
战国时期的宫殿寝室装潢并没有后世精致奢华到璀璨生辉的地步,也或许是因为居住者本身性格的问题,这里面充斥着肃黑沉稳格调的古色古香,使人油然而生一种庄重之感。
寝殿内的云顶以黑檀木作梁,水磨黑石铺就的地板,六尺宽玄色罗帐至梁上逶迤倾泻,随风而轻飘,墙面上以各种刀、剑、戟、钺冷兵器为装饰,铺垂了一张斑斓大虎皮草,而虎皮上似有涂料革纹的巍峨山川图样。
寝殿前的事物一目了然,而帘帐后的一切环境皆朦胧难描,他们仅能隐约可看到于宽大的榻上一道伟岸身影靠坐在藤竹编制的团花软垫,上半身似不曾穿衣仅绑着一圈圈染血的绷带。
他面上尤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但那一双眼睛,就像永不坠落的恒星,刚毅而寒芒铮铮,令人不敢直视。
这人正是赢稷。
哪怕此刻他是半躺着,陈白起与沛南山长他们是站着的,从视角而言他们居高临下,亦片刻不觉得他有过丝毫弱势,反而有一种“虎据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感受。
陈白起垂下了眼,意味不明地抿起了一边嘴角。
沛南山长在前,她则跟随其后,待长内侍上前匍匐低语怯声禀报之后,他等方站定位置,向着赢稷方行礼。
赢稷似在帘后伸了伸手虚托起他们,方出声道:“二位无须多礼,陈焕仙,听闻你昏睡了两日,昨夜方才醒来。”
“兴许是筋疲力尽之故,有劳秦王关心。”陈白起不卑不亢道。
沛南山长接着道:“先前听闻焕仙是为救秦王,在被迫无奈下方刺了秦王一箭,虽情有可原可法不可破,沛南亦不敢奢求秦王既往不咎,唯望秦王能够妄开一面,让沛南替徒受罚。”
他撩袍,背脊笔直坚挺,于地面琅玉惊石一跪。
陈白起垂落的视线凝望着沛南山长跪拜,眼神一动,自不敢再站着,亦随之一并跪下。
万恶的旧社会,哪是是为了救人,可到底阶级地位不同,这一箭是救是仇亦端看被救之人领不领情,若是他领情,便当是一件救命之恩,若不领情,便可诬告为刺杀。
虽然樾麓师徒皆认为赢稷这人不像是一个是非不分会倒打一耙之人,可该行的请罪流程还是要演足了,以勉将来受人把柄。
“陈焕仙自知之前为救人而行事鲁莽,可端不敢牵罪于山长,若秦王因焕仙救人一箭而心生不懑,尽可将一切愤怒施放于焕仙之身,焕机甘愿受罚。”
而榻上的赢稷听着这对师徒,你一句“为救秦王被迫无奈、情有可原”我一句“为救人而行事鲁莽”,虽说表面瞧着像是请罪,只怕实则是在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他这“救命之恩”。
赢稷冷峻似山岳的面目没什么变化,仅削薄的嘴唇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他道:“陈焕仙,当初孤在芙蕖湖中曾答应过你的事,孤不会忘。”
陈白起这才抬起眼,一双清亮双眸隔着玄色罗帘看着赢稷。
瞧不太清楚他此刻的神情,可听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应当心情亦十分平和。
“焕仙自是相信秦王乃一言九鼎之人。”陈白起眸转一丝笑意,言辞清亮道。
赢稷估计是听出“陈焕仙”那小心得志的心理,没再理会她了,再是专注于沛南山长道:“芙蕖湖中,陈焕仙于孤有恩,沛南山长此言严重了,还请快起。”
沛南山长自亦听出赢稷的客套话,亦识趣地起身谢过,陈白起亦一道站起。
“我这里有要事与秦王商议,焕仙你身体尚未康复,且先出殿等候。”沛南山长转过头对陈白起道。
陈白起一愣,看向沛南山长,却见目光一瞬不眨地看着她,里面好像有些什么,而她却有些没看懂,但她却看懂了,这件事情沛南山长不用她插手。
既然这是他的意愿,陈白起亦不想违背,便行礼向赢稷告退。
陈白起不急不徐移步至殿外,长玉阶外的阳光一下便洒进她的眼眸中,她微微眯了眯眼,用手稍稍遮挡了一下。
她看着远处的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碧色遥看一片绿洋,她才惊觉,已快入夏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
她刚下阶,却见一身紫堇夏衣的稽婴翩翩似君子临风而来,他身后仅跟着一随从,不见相伯先生。
陈白起上前行礼:“见过丞相。”
稽婴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陈焕仙?你在此是……”
陈白起解释道:“山长正与秦王在殿内有事相商,因此焕仙便在此等候。”
稽婴若有所思道:“哦,那这样看来,我此时进去亦不宜了,不如便与焕仙在此好好聊一聊,增进一下彼此的感情吧。”
他这人说话甚是轻佻,但偏偏神色正经斯文有礼,完全一派正人君子的作派。
陈白起隐笑,只道:“丞相说笑了,焕仙不过一白身士子,哪值得丞相在焕仙身上费心思。”
讲完,她眼神不经意看向了稽婴身后的那一位随从,正好那一直低着头的人亦抬起了头。
在看到那人的脸一瞬,陈白起脸上的神色一下便尽消,有些怔忡。
那是一张极其阴柔至妖的脸,肤白如瓷,没有丝毫血色,瞳仁漆黑,却没有任何光亮,就像一潭死水一样,他虽穿着一身低调而普通的灰衣,却宽肩窄腰,唇红齿白,活脱脱地像个祸国妖姬一样。
比起“陈焕仙”的偏中性的长相,这个人才完全是一副男生女相的绝世容貌。
见陈白起一直发愣地看着自己身后之人,稽婴取出袖中的玉扇轻敲了一下手心,回眸一笑,然笑意却不尽眼底:“焕仙好似对我的手下很感兴趣?”
陈白起这才回过神,而方才一直盯着陈白起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的人亦立即垂下眼帘。
陈白起收回视线,有些无奈有些自嘲道:“这位……着实长了一张好容貌,是焕仙失礼了。”
“哦~”稽婴拖长慢腔一声,然后转过头,对着身后之人道:“稽四,这位是齐国来的的使臣陈焕仙。”
那位“稽四”闻言,便向着陈白起行了礼。
陈白起亦含笑温雅地回了一礼。
“焕仙啊,你自己便长相不俗,还以为你并非一个喜爱美色之人呢。”稽婴调笑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让“稽四”退后。
莫名地,稽婴并不愿意“稽四”占领住陈焕仙的视线,他希望她的视线内,更多存在的是他。
陈白起很坦然道:“所谓食色性也,连圣人都如此,焕仙自也不能勉俗。”
“那不知焕仙喜好哪一种美色呢?”稽婴道。
他们便这样寻到一个共同话题,东扯西扯地聊骚了一会儿,这时沛南山长方从内寝缓步而出。
陈白起感应到了,便第一时间止声,忙面上盛满笑意,迎上去。
沛南山长看着她的笑脸,亦不自觉地回了一笑:“回吧。”
他的微笑,似乎能让阳光猛地从云层里拨开阴暗,一下子就照射进来,温和而又自若。
陈白起愣了一下,然后颔首:“嗯。”
她没有问沛南山长方才单独与赢稷在寝殿内谈了些什么具体内容,也没有第一时间询问结果,而是十分乖巧地听着他的话。
她转身向稽婴告辞,稽婴看了一眼沛南山长,两人相视彼此拱了拱手。
“既然焕仙有事那婴亦不打扰你的时间了,不过明日乃婴的生辰,倒是希望焕仙能与沛南山长一块来婴的府邸凑个热闹。”稽婴道。
陈白起道:“焕仙不过一小人物,能得丞相高看一眼邀请共会,自是颀然而往。”
稽婴笑盈于眸,柔声道:“那到时,不见不散。”
言毕,便越身而过,带着之前那个妖颜男子一块入进了赢稷的寝殿。
而陈白起与沛南山长一回到“长生苑”,陈白起便询问起与秦国联盟的事情结果如何。
沛南山长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方道:“秦王已经答应与孟尝君达成联盟,亦愿在六国会盟期间为孟尝君抵挡各方暗手,只是……我们这方也须得答应他一件事情……”
见山长杯中的茶水喝完了,陈白起蹲坐下来,机灵地替他再斟一杯,接道:“什么事情?”
沛南山长看向她:“替他解决了墨家一事。”
陈白起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何他不亲手去解决?”
沛南山长搁下盏,道:“如今秦朝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再加上墨家的事甚为棘手,他自然腾不出手来。”
陈白起也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水,边饮边道:“其实要解决墨家的事难亦不难,只要他能够扭转这弑父杀兄的名声,这墨家的人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自不会来找他的麻烦了。”
因为是在沛南山长面前,在这个似长辈又似友人的面前,因此陈白起讲起话来便比较随意,甚至有些口无遮拦。
虽然陈白起的话有些不得体,可百里沛南亦觉得她讲的话是实在话。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上位本就便不是秦朝宗亲所愿,他这一路走来无论是上面跟下面都是踩着一地鲜血而为,虽为人所惧,却又被人所背,他若想握牢手中的权势,非雷霆之手段不可。”百里沛南稍一分析,便亦知悉赢稷目前的处境。
陈白起眸一转,唇溢笑意:“看来,想要合作,那还得先让他瞧瞧我等合作者的能力才行了。”
百里沛南道:“焕仙,墨家的事便交给我来处理。”
陈白起闻言略有些意外。
却见沛南山长正色而认真地看着她,他长着一双线条流畅而韵致的眉眼,看人时柔韧婉转,那一双透澈明亮的双眸似有着无穷的吸引人。
“山长……你到底与赢稷,谈了些什么?”陈白起看着他,眼中有了探究的意味。
百里沛南抿了抿唇,转开了视线。
陈白起见他回避了她的视线,于是她便道:“不,墨家的事还是交给焕仙吧,山长,你先回薛国,我会书信一卷托你将此事带给孟尝君,然后让他信守承诺将樾麓书院的一众师生放了,接着山长你便可自由了,而一切与焕仙有关的朝政漩涡于你而言皆到此为止,你本无心于此,你已帮了焕仙一切了,接下来的事情便全交给焕仙来处理吧。”
沛南山长闻言,脸色一下便沉下,他站起来,俯视着她:“你以为墨家的事是这样好处理的?”
“再不好处理,焕仙也决定了不会再让山长插手。”陈白起难得在沛南山长面前强硬了起来。
“为师已经在赢稷面前应下了此事,你不必再多言。”
“为何?”陈白起忽然感觉有些无力,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想透过他的眼眸望进他的内心,道:“山长这一趟会来秦国已是为难,为何还要强迫自己卷入这些诸国纷争之中,哪怕你不必再做些什么,焕仙亦会……”
“你当真以为我百里沛南如此地无能,事事都需得靠弟子庇佑方能举足立世?!”百里沛南蓦然冷声地打断了她,一掌拍在桌面上,那一双水墨画一般的眼眸不再清澈平静,而是如荆棘内的火堆一样璀璨而盛亮。
陈白起有些怔愣,亦有些愕然地看着百里沛南此刻盛怒的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她竟将一向脾气好得跟圣人楷模一样的山长大人给气成了这样,她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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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沛南:憋屈,太憋屈了!
陈白起:我才憋屈呢……
百里沛南:我一心为焕仙徒弟,她却不懂我的心,我太憋屈了。
陈白起:我一心为山长打算,他却不懂我的心,我也太憋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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