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2章 前因

在流程层面来看,当外族举部前来归附,赐予其一个名号,是必然之举。

对于较小的部族,或许赐予侯爵,而较大的部族,则可能封以王爵。

在这方面,大汉自然不会太过吝啬。

然而,不论是侯爵还是王爵,名号再响亮,终究不能充饥。

即便爵位附带有俸禄,又有谁能单凭这点俸禄让全家过上好日子?

尤其是对于那些来自胡夷的部族,他们的封号更是值不了多少钱。

因此,关键在于这些名号背后,究竟能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利益。

若非如此,又有谁会轻易放弃原有的头人身份,抛家舍业,前来投奔呢?

所以,在真正决定归附之前,双方事先商定待遇,实乃人之常情,完全符合封建社会的现实价值观。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说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天下才几个君子?

更别说对方还是胡夷。

你能指望胡夷的头人是个君子,然后全心全意为族人服务?

卖身卖人头才是常规操作好吗?

还没有完全脱离野蛮原始的部落社会形态,完全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现在草原上的部落,大多都说自己是鲜卑人,剩下的什么东胡乌桓,多半也是依附鲜卑。

但不管是匈奴还是鲜卑成为草原主人,部落之间的仇杀,从来没有停止过。

今日我兴起,明日他没落,大鱼吃小鱼,谁强谁有理,最是等闲不过。

如果这个时候,谁有能力站出来给大伙主持公道,那就受到大家的拥护。

“有能力站出来给大伙主持公道”,一代表着你强,二代表着你公正。

轲比能生前,不过就是一个小种鲜卑。

那是因为他足够勇敢,执法公正,所以才被其他部落推选为大首领。

轲比能死后,草原上的鲜卑人,越发分裂混乱。

稍小一点的部落,社会组织彻底退化,重新成为原始状态。

在这种环境下,又有汉国的许诺封赏托底,卖人头那简直就是根本就是毫无心理压力。

不过镇东将军领军在外,无有私下封赏的权利。

没鹿回部想要得到承诺中的封赏和物资,至少要等镇东将军派出的信使回到长安汇报。

然后长安再派出天使前来册封。

册封完毕,承诺中的好处才会逐步兑现。

而在等待册封的期间,能不能等到长安派来的天使,就看没鹿回部的真正表现了。

不过很显然,窦品和窦宾初步达成了补充协议。

之所以是补充协议,是因为朝廷关于没鹿回部的正式待遇,哦,或者应该说是卖身协议,已经由窦宾的两个大孝子提前签完了。

不管窦宾个人承不承认,反正镇东将军肯定是承认的。

如果窦宾不愿意承认,镇东将军不介意换一个愿意承认的没鹿回部首领。

不过幸好,虽然中间有点小曲折,但最后结局还是很圆满的。

事情进行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得多,于是窦品的心里很是愉悦。

离开窦宾大帐的步伐也显得轻快许多。

就连脸上,都忍不住地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笑意——在这个时刻,所谓的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抛诸脑后。

在这个时候,不喜不行。

有了塞外的草场,再加上塞内的工坊,扶风窦氏,苦熬数十载,总算是迎来了再次兴起的机会。

窦氏再兴,“孤身”劝服窦宾,重归窦氏的他,那就是窦氏的大功臣。

他的贡献将被族谱铭记,而不再是只有一个名字,好歹也是有介绍的。

这个时候不喜,什么时候喜?

直到来到帅帐面前,他才稍微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收敛好神色,正了正衣冠,窦品对着大帐行礼道:

“窦品求见将军。”

守在帐前的亲卫,一人转身入内禀报,几息之后又出来:

“将军有请。”

窦品这才举步,进入军帐内。

帅帐占地极大,大约是为了方便军中诸将在这里议事。

毕竟大军要在这里呆上不少时日,按最低的估计,少说也要得到七九了。

七九河开。

河开就意味着雪化。

如今到七九,还有小二十来天呢。

所以军帐不但建得高大,甚至还分成内外两帐,外帐用来接待和议事,内帐是主将休息的地方。

不过为了避免中了炭毒,营帐开了三四个缝制的小口,以便通风透气。

此时的赵广就呆在帐中,大马金刀地坐在火塘边上烤火。

火塘上方还架着一只羊腿。

在酷寒的天气里,跳跃的篝火,在散发出诱人的光芒,给略显昏暗的营帐,增添了几分暖意。

火焰舔舐着羊腿的表面,发出“噼啪”的声响,每一次炙烤都像是精心雕琢,将羊腿的外皮烤得恰到好处。

金黄色的表皮在火焰的舔舐下逐渐变得焦黄酥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羊肉香气,混合着香料和木材的芬芳,让人垂涎欲滴。

羊腿上的脂肪在高温下逐渐融化,滴落在火炭上,激起一阵阵袅袅升起的烟雾。

“品,拜见将军。”

“窦公何须多礼,请坐。”

烟雾遮住了火堆边上赵广的面容,让窦品只闻其声,却是不能真切地看清他的神情。

不过其实窦品最想看清的,不是赵广的脸,而是坐在远处帅案边上的镇东将军的面容。

不过镇东将军坐得很远,并没有和他们两人烤同一个火堆。

而是另起了一个火盆,放在自己脚下,然后身子倚靠在凭几上,翻阅着什么。

窦品坐下后,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帐中主位方向,发现镇东将军连一眼都没有往这边看。

他心里不禁暗叹了一口气。

世人皆道镇东将军为人孤傲,颇有其父遗风,果然不假。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有心想要结识一下镇东将军。

毕竟谁不知道,镇东将军就是大司马以下的军中第一人啊。

谁料到这一路过来,竟是半点机会都找不到。

冷漠,十分冷漠。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赵广主动开口问了一句:

“我观窦公面有喜色,莫不成是此行大获成功?”

这一问,直接就问到了窦品内心的痒处。

但见他脸上露出笑容,连连拱手:

“幸不辱命。”

赵广点了点头,并没有立刻接口说话,而是拿起匕首,在羊腿上轻轻挑起一小块羊皮,露出了鲜嫩多汁的肉质,甚至可以看到肉质的纹理之间,有汁水在闪耀。

赵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这是没鹿回部精心挑选送上来的小羊,腥膻味极少,肉质极佳。

赵广拿起羊腿,用匕首在上面划拉一阵,不一会儿,整个羊腿就布满了漂亮的刀花。

这些年,跟着韩大教头,别的没学会,刀工倒是学了不少。

看着肉汁已经隐隐从刀口处渗出,赵广起身,把羊腿送到镇东将军面前:

“将军,羊腿烤好了。”

“嗯,放着吧。”

窦品终于听到了进帐后镇东将军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让他更惊奇的事情还在后面。

但见赵广依言放好羊腿,还关心地提醒了一句,“将军,凉了就不好吃了,这烤羊腿,还是趁热吃味道最佳。”

镇东将军略有不耐地挥了挥手,似乎嫌弃赵广妨碍他看书了。

赵广见此,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到火塘边上重新落座。

再拿出一条新的羊腿,重新烤了起来。

窦品的眼睛都快鼓出来了。

世人都知道冯大司马麾下有四大爪牙。

但赵二郎和关四郎,谁才是第一爪牙,却是没有定论。

关索自不必说,位列镇东,连府门都是挨着大司马府,可谓军中第二人。

但赵广也不差。

掌天下第一骑军。

冯大司马还没显迹时,赵二郎就已经跟随在他身边,他也是最早与冯大司马称兄道弟的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赵二郎对关四郎的恭敬,竟是比大司马也差不了多少了吧?

看来外界传闻,多有不实啊……

窦品正在心里重新给镇东将军做评估,忽闻赵广开口问道:

“窦公,那窦宾虽说已经被说服,但人心难测,这些日子,还希望你能拨冗,多与此人亲近,也好多打探一些此部的消息。”

窦品连忙收敛了心神,满口应了下来:

“应该的,应该的,毕竟没鹿回部之事,对我们窦氏来说,亦是族中大事,老夫安敢不尽心?”

赵广哈哈一笑,再次说了一句:“好。”

这一回,不再是说烤羊腿,而是赞扬。

“兄长还说为了劝说你们接受这没鹿回部,颇费了一番口舌呢,我看这不是挺识大局的嘛!”

窦品闻言,跟着笑了一下,眼中的神色却是有些尴尬。

能够被家族派来这里,自然是族中信得过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窦品知道一些此事的内幕。

承认窦宾出自扶风窦氏,并不是如窦品对窦宾所说的那样,是窦氏主动求见冯大司马,甚至还为此托了不少人情。

事实完全是反过来的——之所以那样对窦宾说,自然是因为要压价,多争一些草场的份额。

事实上,是冯大司马亲自找上窦氏,让窦氏承认窦宾,以便朝廷行事。

对此,虽然已经没落,但仍自视为世家门名的窦氏自然是严辞拒绝了。

若非此人是朝廷重臣,大汉权臣,且恶名在外,对世家大族有极大的威慑力,窦氏说不得还会把此人打杀出去。

把窦氏与化外蛮夷相提并论,这不是侮辱整个窦氏是什么?

几个学院名额又怎么样?

我扶风窦氏的名声,岂是几个名额所能收买的?

面对窦氏族人的义愤填膺,冯大司马倒也不生气,而是笑呵呵地加了一个筹码:

皇家大学院名额不喜欢?

那塞外草场喜不喜欢?

若是没鹿回部依附朝廷,朝廷肯定是要在边塞给他们划分一个草场,以安人心的嘛。

如果你们窦氏能在此事上协助朝廷,这没鹿回部岂不是就成了窦氏的分支?

都是窦氏一脉,族里的事情,都可以关起门来慢慢商量嘛……

冯某人的几句话,一下子就把原本义愤填膺的窦氏干沉默了。

塞外草场有多赚钱,那是连关中地头的老汉都听说过的。

他们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草场有风险,出塞须谨慎。

塞外处于汉军保护范围下的草场,早就被人瓜分完了。

瓜分的人,要么是大汉新贵,要么是凉州土豪——凉州豪族在敦煌张氏的带领下,卖身卖得很是爽快,这些年来,可谓是得到了极为丰厚的回报。

瓜分塞外草场的风潮,正是起于大汉收复了凉州之后。

听说,当时就连蜀地土鳖都有伸手。

至于关中,倒也不是没有。

比如说安定胡氏,这种学敦煌张氏,早早就开门迎王师的家族。

甚至扶风也有一个——马氏。

不过马氏可是季汉的从龙之家,马岱到现在还活着呢。

故而无论是胡氏还是马氏,都不是窦氏所能相比的。

这等好事,怎么也不可能轮得到窦氏这等破落户。

就算是想要学凉州那边,没能力单独出塞的小家族,几家十几家联合起来,在塞外圈个草场,那也是已经时机已过。

还是那句话,塞外有风险,出塞须谨慎。

冯某人领军从凉州出发,横扫西部鲜卑,干死轲比能,收复河南地,那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还有一年,朝廷估计就要对塞外那些草场实行新的政策。

这么多年来,塞外比较安全的地盘,早就被人圈完了。

所以经冯大司马这么一提醒,扶风窦氏发现,原本一直觉得塞外那个窦宾是个恶心货,老是来碰瓷自家的高贵身份。

如今看来,说不得真是面目可亲的旁支啊!

“大司马这么一说,老夫倒也想起来了,”有族老咳了一下,缓缓地捋着胡须回忆道,“老夫听先父也曾偶尔提起过一嘴,他与窦统,年少时还有过往来呢……”

冯大司马也是点头:

“某让人查过了,后汉时,确有一位叫窦统的,曾担任过雁门太守,故而在某想来,这窦宾之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妈的,老子警告你们哈,不要给脸不要脸。

请你们出面帮忙,是看得起你们。

要是你们再给老子这般端个架子,老子直接以朝廷的名义,承认窦统确实为前雁门太守。

有了这层关系,就算是给窦宾的传言作了背书。

不管你们窦氏承不承认,在外人眼里,多半就要相信他是扶风窦氏之后。

蜀地李氏知道伐?

现在世人只知陇西李氏和平襄李氏,谁还记得蜀地李氏宗房在哪里?

平襄李氏,就是老子一手扶持起来的,还送了个嫡女给老子当妾室暖被窝。

你们扶风窦氏要是真不怕,大不了老子把窦宾扶持起来,恶心死你们扶风窦氏!

要不然,你们真当老夫的“心狠手辣”是白叫的?

窦氏的人一听,脸都绿了。